雪中悍刀行20 第一章 涼莽軍鏖戰流州,老嫗山戰事膠着

雪中悍刀行20 第一章 涼莽軍鏖戰流州,老嫗山戰事膠着

如果細看離陽版圖,就會發現北涼道如同一柄狹刀,而北莽南朝姑塞州以南、涼州以北的關外,如同一塊磨盤。

這一處廣袤戰場,恰似磨刀石,最終打磨出了北涼鐵騎甲天下。

慕容寶鼎部先鋒騎軍兵分兩路,三萬冬雷精騎長驅直入,主動尋覓左騎軍,三萬柔然鐵騎直撲右騎軍。這位身兼橘子州持節令的北莽皇親國戚,則親自坐鎮中路步軍,並未以身犯險。

寶瓶州持節令王勇和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在各自兵圍茯苓、柳芽兩座軍鎮后,同樣分出兩三萬騎軍南下馳援冬雷精騎和柔然鐵騎。慕容寶鼎負責北涼邊騎野戰主力的意圖毫不掩飾,但這無疑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北莽皇帝和太平令就是要用慕容寶鼎兩部精銳精騎去牽扯北涼關外左右騎軍,既要引蛇出洞,讓兩支騎軍與那座拒北城拉開距離,又要阻止左右騎軍對懷陽關防線的支援。總而言之,北莽就是要這兩支北涼野戰主力,消耗在拒北城和懷陽關兩線之間。

雖然北莽的意圖很明顯,但拒北城議事堂在年輕藩王和諸位武將大佬商議過後,對此沒有任何退縮,從頭到尾都沒有人詢問這兩場仗到底打不打,而是在商量怎麼打。

右騎軍主帥錦鷓鴣周康最後留在了議事堂,大概還有一些事情要與年輕藩王交代。左騎軍副帥陸大遠和右騎軍二把手李彥超,年齡相仿的兩人恰好並肩跨出門檻。李彥超與橫空出世的陸大遠並不熟悉,什麼滿甲營歷史上最年輕的副將,什麼李陌藩、王靈寶的老伍長,什麼當年能夠與徐璞、吳起還有劉寄奴平起平坐的徐家老卒,只認軍功的李彥超都不上心。而且很有意思,作為陳芝豹擔任北涼第一任都護時期在邊軍崛起的那一代青壯將領,李彥超和那些一起轉投右騎軍的這些校尉,與老一輩興起於春秋微末的徐家將領,無論是性格還是治軍,可謂差異鮮明,涇渭分明。就像陸大遠重返邊軍后,哪怕執掌整支左騎軍的實際兵權,也從無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官場習俗,對麾下武將都和和氣氣,平時檢閱騎軍也不會板著臉,對於陳芝豹那套規矩森嚴的北涼軍律也是置若罔聞,能不計較就不計較,或是在議事堂商討軍機事務,也不像李彥超這般不苟言笑,就算是越發積威深重的年輕藩王親自問話,陸大遠都是那副天下萬事都不是個事兒的憊懶模樣,這自然讓性情嚴謹治軍嚴苛的李彥超看不順眼,絕無結交之心。

陸大遠和李彥超並肩走向兵房,有些具體事宜還需要向楊慎杏那邊打招呼,這種大規模的用兵調度,不僅是楊慎杏這位副節度使,白煜領銜的戶房也要摻和其中。

李彥超突然停下身形,主動與陸大遠說道:“能不能借一步說幾句話?”

陸大遠自然沒有拒絕,兩人沒有急於步入兵房,而是走下台階。議事堂與東西兩廂六科房正對面有一座木製牌坊,正反兩面皆有字,面南書有“西北”四個紅底金字,是年輕藩王親筆。北邊是李義山書寫的一條北涼官場箴規:“天地可欺,不欺百姓”。藩邸成員處理軍政事務,抬頭便能見到此箴。

陸大遠領着李彥超來到木牌坊下,微笑着開門見山:“我知道,我這個位置本該是你李彥超的,如果你要是為此有什麼想法,我就算想攔,也攔不住。”

李彥超皺緊眉頭,沒有說話。

披掛甲胄的陸大遠抬臂使勁搓了搓手,甲片牽引,一陣嘩啦啦作響,這位一步登天的新任左騎軍副帥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關外左右騎軍一向關係不錯,要不然也沒本事能夠處處與大雪龍騎軍掰手腕。連纖離牧場和天井牧場也成了咱們的後院,據說早年龍象軍還沒挪窩去流州的時候,為了兩百匹甲等戰馬的事情,跟左騎軍起了衝突,當時李陌藩、王靈寶兩位龍象軍副將鬧得很兇,原騎軍統帥鍾洪武都壓不住,上任都護陳芝豹則是不樂意管,鬧到最後,還是右騎軍出動了兩千頭等精騎,連夜一路趕到左騎軍大營,明擺着要為已經打算息事寧人退讓一步的何老帥撐腰,這才搶回了那兩匹好馬。這麼多年,左右騎軍很抱團,所以跟龍象軍、白羽輕騎還有鐵浮屠,或多或少都有矛盾。我聽過一個說法,在左右騎軍管輜重雜務的小都尉,都比北涼境內的實權校尉說話更管用,以至於關外柳芽、茯苓、重冢、清源這四大軍鎮的頭頭,都很怵左右騎軍。”

李彥超語氣淡漠道:“陸大遠,別忘了你如今便是左騎軍副帥。這番掏心窩子的話,你與王爺去說,可能有用,和我李彥超說,就沒意思了。”

陸大遠撇了撇嘴,回頭望向那座議事堂和六科廂房,儘是腳步匆匆的忙碌身影,他隨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沉重甲胄,笑道:“我認識的徐家,以前不是這樣的,全他娘的一群大老粗,人人佩刀負弓披掛鐵甲,就連大將軍身邊僅有的兩位讀書人,李先生和趙先生當年也一樣懸佩徐刀參與議事。今兒這棟大將軍府邸裏頭,李功德、白煜這些人穿文官公服,那些軍機參贊郎穿襦衫,放眼望去,讀書人真多,像咱們這樣掛個烏龜殼的,真少。”

手頭還有大量事務需要親自處理的李彥超沉聲道:“大戰在即,軍務繁重,陸大遠你有話直說,別跟我繞彎子兜圈子,我不奉陪!”

陸大遠點了點頭,並未因為李彥超的倨傲姿態而生氣,笑眯眯道:“我陸大遠是驢子是騾子,已經將近二十年沒拉出來遛遛了,既然王爺信得過我,讓我坐上左騎軍實際上的第一把交椅,那我總不能讓王爺失望。話說回來,我陸大遠大大小小打了六十幾場仗,還真沒輸過,這次更不會開這個葷。今兒拉你出來聊天,就是跟你透個底,左騎軍交到我手上,王爺放心,何老帥放心,也請你李彥超放心,總歸要讓關內關外都曉得一個道理:左右騎軍,一貫驕橫跋扈,可咱們有跋扈的資格,不信,就讓所有人瞪大眼睛瞧着,什麼大楚雙璧寇江淮、謝西陲,什麼曹奔雷、郁得意,在咱們這些徐家鐵騎的前輩跟前,以後等到論功行賞的那天,只要在路上遇上了,就老老實實讓一讓!”

陸大遠轉頭直視李彥超:“老李,咋樣?”

李彥超冷笑道:“話,還算中聽,人有沒有真本事,我拭目以待。接下來左騎軍斬首殺敵,能有我右騎軍一半,回頭我就請你在拒北城喝酒;沒有,到時候遇上我,就滾一邊涼快去。”

陸大遠伸手一拍李彥超腦袋:“你這崽子,脾氣比大將軍當年還臭!”

這輩子幾乎都沒給人拍過腦袋的李彥超有些蒙,等到回神的時候,陸大遠已經屁顛屁顛跑路了。

議事堂大門口,看到這驚世駭俗一幕的錦鷓鴣周康也是瞪大眼睛,無奈道:“這陸大遠,夠可以的,連李太歲的腦袋也敢碰。”

徐鳳年一笑置之,輕聲道:“如此一來,左右騎軍的擔子有些重了。”

周康冷哼一聲:“既然王爺相信寇江淮那撥年輕人能在流州打開局面,清源軍鎮那筆糊塗賬,我也懶得多說什麼,但是即便沒有石符、寧峨眉、袁南亭三人支援,老何的左騎軍和我的右騎軍,對上慕容寶鼎和後邊的王勇、赫連武威,王爺你大可以把心放回肚子裏。”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三萬冬雷精騎和三萬柔然鐵騎,可以算是北莽南朝第一等精銳的大規模野戰主力,北莽捨得用這麼大的誘餌,你們切莫掉以輕心。”

周康嗯了一聲。

徐鳳年突然朝這位曾經為自己送行入京城的老帥抱拳道:“走好。”

錦鷓鴣周康還以抱拳,沉聲道:“唯死……死戰而已!”

兩人心知肚明。

事實上——

唯死而已。

流州之戰一觸即發。

當時涼莽雙方都沒有意識到,這將會是一場意義深遠的定鼎之戰,直追那場結束春秋亂局的西壘壁戰役。

北莽一路主帥黃宋濮在大勝之後,裹挾氣勢長驅直下,撲向流州中樞青蒼城。與此同時,心存一錘定音企圖的北莽皇帝不惜掏空姑塞州軍鎮實力,調遣四萬南朝邊關精兵增援黃宋濮部主力。兩條串聯起三十餘座大小軍鎮關隘的主幹驛路之上,人滿為患,馬不停蹄,火速南下。

雙方大軍在老嫗山左側一帶的廣袤平原集結,此地距離城牆低矮的青蒼城不過七十里,流州將軍寇江淮前不久在北方戰場雙手奉送給北莽一場大勝,令北莽南北兩京士氣大受鼓舞。但無論是北涼都護府還是拒北城藩邸,始終不曾因此貶謫寇江淮,故而寇江淮依然是此次會戰的主將,統率一萬嫡系流州青壯騎軍、兩萬就邊軍規格而言要超出流州騎軍一籌的龍象軍,以及一萬六千餘謝西陲麾下的爛陀山僧兵。大概是清楚這場戰事走勢將會決定整個流州版圖的歸屬,青蒼城也竭盡全力派遣出了原本直轄於刺史府邸的三千騎軍。兵力懸殊的四股流州勢力,流州境內總計接近五萬兵馬,可謂孤注一擲,交由寇江淮全權處置。

雖然涼莽雙方相較最初兵力對比,黃宋濮部主力其實優勢漸小,但人數依舊穩居上風的草原騎軍士氣不低,這主要歸功於寇江淮先前的那場昏庸調兵,馳援流州的爛陀山僧兵與流州邊騎脫節嚴重,導致龍象軍出現建制以來第一次慘重死傷,所以這支兵馬軍心大振。經歷過三場阻截戰後,黃宋濮嫡系精騎還剩下一萬兩千騎軍,若是算上幾乎傷亡殆盡的青草欄子,折損堪堪過半。以此可見,流州破關之戰,是當之無愧的苦戰,這一萬多戰力出眾的精騎無疑是下一場大戰的定海神針。

出身於隴關甲字豪閥的完顏銀江在第二場大戰里丟盡顏面,正因為他的失誤,北莽無法形成嚴密的包圍圈,使得寇江淮部主力輕鬆突圍揚長而去。他的兄長,作為南朝權貴第一人的完顏金亮,密信斥責要先於北庭王帳皇帝陛下到達軍中,措辭極為嚴厲,言下之意,竟是告訴完顏銀江若是無法在流州挽回家族顏面,那麼家族就要對完顏銀江關上大門。在流州第三場戰役展開之前,完顏銀江不但召集了所有軍中武將,連百夫長也一個不落喊到營帳外的空地上,讓所有人立下軍令狀:戰場之上,每什十人,若一什之內無一人得以殺敵立功,什長與領軍百夫長一併斬立決!千夫長降為百夫長!所以在第三場戰役中,完顏銀江部騎軍人人悍不畏死,戰後統計,果然每什皆有斬獲,軍功之豐,竟要超過黃宋濮部主力,更是遠遠拋下幾大乙字高門聚攏起來的家底子騎軍。當這封由老帥黃宋濮親筆書寫的捷報傳回草原兩京,完顏騎軍轟動南朝,老婦人龍顏大悅,對完顏家族賜下足足十八條鮮卑扣腰帶,這意味着完顏子弟多出十八個怯薛衛名額,更重要的是此役保證了完顏姓氏坐穩南朝第一大姓的寶座。

只不過後遺症就是經歷過那場廝殺慘烈的戰事,完顏部私軍精騎人數銳減至一萬四千人,加上家主完顏金亮需要坐鎮涼州關外第二戰線,同樣大戰在即,完顏子弟已是傾巢而出,在南朝軍鎮邊軍馳援老嫗山戰場的隊伍之中,並無屬於完顏姓氏的騎軍。如今北莽南方邊境上的姑塞州和龍腰州,除去參與南下叩關的兵馬,其餘駐守原地的大小軍頭,飽受洪嘉北奔遺民帶來的浸染,早已曉得奇貨可居的道理,尤其是姑塞州重要性略遜於北莽中軍所在的龍腰州,恰逢南下馳援的關鍵時刻,更是坐地起價,幾乎所有軍鎮關隘戍守騎軍私下都喊出了一個價格,畢竟往南奔赴老嫗山是大勢所趨,誰都無法拒絕皇帝陛下的旨意,可在這中間卻有很多桌面下的講究。例如完顏家族唯恐完顏銀江在下一場戰役中因為兵力問題而出現紕漏,便偷偷向規模僅次於瓦築、君子館兩大重鎮的離谷、茂隆兩鎮分別開價,試圖說服兩支騎軍在老嫗山戰役中照顧完顏騎軍,不料兩鎮主將都立場堅決地婉拒,原來同樣在流州前線的那幾位乙字高門,早已率先砸下重金與他們達成臨時盟約,而且開價遠比矜持的完顏家族要更有誠意!比如“買下”茂隆五千邊騎的某個乙字家族,不但許諾家族嫡女將與騎將的嫡長子聯姻,僅是一箱箱白銀,就往茂隆軍鎮砸下四十萬兩之巨!

照理說接連經過三場壯烈廝殺,戰力最弱兵馬最多的乙字騎軍本該戰損最重,但結果卻匪夷所思:南征前浩浩蕩蕩四萬多雜牌騎軍,活下來跟隨主帥黃宋濮一起推進到老嫗山戰場的兵馬,依然有三萬四千騎之多!加上正在火速南下的姑塞州軍鎮勢力,從頭到尾都在大後方養精蓄銳的四萬南朝騎軍,都被這些乙字高門早早重金“包養”。除去兩萬騎軍很早就屬於舊南院大王黃宋濮舊部兵馬,顯然會唯老帥馬首是瞻,可其餘兩萬騎軍,都被這些乙字家族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地瓜分殆盡。對此已經失去南院大王交椅的黃宋濮是無可奈何,坐在龍椅之上心繫中原的老婦人則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擁有大量援兵的黃宋濮並未貪功冒進,否則這場馬上拉開帷幕的恢宏戰事,主戰場將是青蒼城下,而不是如同一座小島孤懸海外的老嫗山。

老嫗山以右地帶數十里,風高沙大,大片大片的崎嶇地貌,騎軍自然極難馳騁。第一場涼莽大戰柳珪部騎軍便是從老嫗山左翼的平原順利南下,只不過當時流州邊軍只是據城死守,兵力也相對孱弱,流民青壯尚未大規模投軍,龍象軍獨木難支,野戰主力不足以支撐起一場遠離青蒼城的大型騎戰,所以並未選擇主動出擊阻截。不過顯然今時不同往日,寇江淮獲得一州完整兵權后,加上北涼都護府和年輕藩王對流州的格外重視,寇江淮不但打了三場蕩氣迴腸的阻截戰,更毅然決然選擇地勢平坦廣闊的老嫗山作為最終戰場。勝,北莽騎軍從始至終都將看不到一眼青蒼城的城牆;敗,那麼別說一座青蒼城註定成為北莽騎軍的囊中之物,連流州恐怕都要淪為北莽南朝的一座新州。

老嫗山並不高大險峻,反而只像個山勢平緩的大土墩子,南北坡面甚至足夠讓小隊騎軍策馬登頂。哪怕是昏聵至極的庸將,也會覺得佔據老嫗山俯瞰戰場利於審時度勢調兵遣將。寇江淮是聲名鵲起的大楚雙璧之一,黃宋濮更是曾經憑藉赫赫戰功成為南院大王的功勛武將,因此老嫗山這處制高點的爭奪,在兩支騎軍正式大戰之前,就已經激烈展開。黃宋濮沒有消耗別部精銳的私心,果斷派出僅剩的四百青草欄子下馬登山,提盾持刀。青草欄子在南朝邊關,一直與董卓麾下烏鴉欄子和大將軍柳珪的黑狐欄子齊名,一起位列前三,雖然下馬作戰,但人人體魄雄壯膂力驚人,擅長接觸戰的捉對廝殺。

果不其然,流州方面針鋒相對派遣出了六百白馬游弩手,同樣僅持刀盾,幾乎同時悍然登山。

雙方几乎同時進入老嫗山地帶戰場,又幾乎同時開始爭奪老嫗山,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意巧合。

黃宋濮自然不會覺得四百青草欄子就能拿下老嫗山山頂,在這撥精銳馬欄子之後,是從各部抽調出來的六百死士。有青草欄子板上釘釘死在老嫗山,完顏銀江和其餘幾位乙字高門的權貴武將都沒有任何猶豫。老帥黃宋濮在三場大戰中,表現得與第一場涼莽大戰里的董卓截然相反,根本就沒有任何削弱別部兵馬勢力的舉措,次次死戰在先,死人在前。先後三場艱苦戰役,老帥向皇帝陛下稟報軍情,也是多有呵護,兩次全力攬下罪名,第三次大方送出軍功,若是這種前提下還要得寸進尺,一味保存實力,就連性情陰沉的完顏銀江都過意不去,所有六百死士里,完顏銀江派出了三百完顏子弟。

果不其然,小規模接觸戰,沒有了戰馬帶來的迴旋餘地,死人更快,四百青草欄子迅速死絕。從山腳抬頭遙遙望去,老嫗山山頂皆是剩餘白馬游弩手的身影。六百南朝死士氣勢洶洶地投入戰場,流州那邊似乎僅是把白馬游弩手作為佔據先機之用,絕沒有讓所有游弩手性命交待在老嫗山的意思。這也在情理之中。老嫗山的歸屬,當然重要,卻不算至關重要,稱不上左右戰場勝負形勢,若是涼莽雙方是中原版圖上節奏相對騎戰更為緩慢的步軍大戰,老嫗山的得失,意義更大。但是在騎戰之中,尤其是達到這種雙方兵力累計破十萬的大規模騎戰,而且雙方皆是熟諳馬背作戰的精銳,戰機往往稍縱即逝,加上老嫗山並非位於戰場正中心,只是在偏離戰場的一側,到時候失去老嫗山的一方,大可以主動把主戰場撤離那座老嫗山,那麼老嫗山便於觀察戰場形勢的地利,便會隨之減弱。所以雙方心知肚明,老嫗山的爭奪戰,血腥慘烈,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用作提升山腳將士的軍心士氣。

流州增援很快到達老嫗山之頂,是將近一千人的爛陀山僧兵,從涼州關外一直廝殺到流州邊關的白馬游弩手,相比全軍覆滅的沙場死敵青草欄子,損失同樣不小,接近三百人當場戰死山頂。

偏離主戰場的老嫗山南坡山腳,作為領軍大將的寇江淮竟赫然在列。一萬流州青壯騎軍的兵權,這位流州將軍已經徹底交給乞伏龍冠,至於兩萬龍象軍,與北莽主力對峙的那處沙場之上,自然是徐龍象和李陌藩各領一萬騎。寇江淮只說了如何打贏這場仗,如何詳細部署如何大致調度,卻絕對不會幹涉龍象軍投入戰場后的廝殺。直轄於流州刺史府邸的三千騎也沒有出現在此地,而是跟隨在乞伏龍冠一萬騎之後,共成一路中軍,左右兩翼是戰力更強的龍象萬騎。

黃宋濮沒有像寇江淮這般閒情逸緻地前往老嫗山北坡山腳,而是坐鎮己方中軍。當老將依稀望見爛陀山僧兵出現在山頂時,臉色凝重的老人終於輕輕鬆了口氣。之前第三場大戰,謝西陲的僧兵連雞肋都不如,簡直就是拖後腿的累贅,讓這位南朝大將軍贏得一場連太平令都沒有想到的大勝,戰功之大,震動草原。但是黃宋濮內心深處,反而對這支北涼靠打贏密雲山口一役才收入麾下的爛陀山僧兵,更加忌憚。不像很多南朝邊軍將領那麼樂觀認為那場流州邊軍失利的根源,是寇江淮有意壓制密雲一役名動天下的同齡人謝西陲,黃宋濮堅信這是寇江淮聯手謝西陲給自己下的一個套,一不小心,被勒緊脖子之人,就會是數萬草原兒郎。

手持鐵槍披掛重甲的完顏銀江策馬而來,大聲問道:“大將軍,何時衝鋒?”

黃宋濮瞥了眼老嫗山方向,平靜道:“再等等。”

知曉軍機內幕的完顏銀江有些納悶。除了四百青草欄子和六百南朝死士,老帥還有後手,整整一千五百邊軍健卒,用這些最頭等精銳去爭奪老嫗山,重視程度可見一斑,但是連用兵才華不如身世煊赫的完顏銀江都知道一點,兵力恐怕還是少了些,以北涼邊軍一貫死人可以輸陣不行的死要面子尿性,最不濟得再加上一千人,才能稍稍保證吃下老嫗山制高點。一座老嫗山,只值這個價,投入更多兵力,在山上死更多人,對涼莽雙方主將來說,就都是一筆虧本買賣了。老帥黃宋濮顯然一開始就沒打算非要拿下老嫗山,反而更多像是一種試探。完顏銀江經過三場大戰後,自知斤兩,桀驁性格早已抹平稜角,對老將軍的用兵本事心悅誠服,既然黃宋濮說再等等,與老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完顏銀江也就沒有廢話什麼。

僧兵身影絡繹不絕地浮出水面,這些戰力卓絕的爛陀山和尚,在老嫗山之頂格外引人注目,一千五百北莽南朝邊軍士卒紛紛慷慨赴死。

最終老嫗山之巔,仍站立有兩百袈裟越發猩紅刺眼的爛陀山僧人,而且流州兵馬還有不斷疊加遞增的趨勢,擺出一副老子吃定了老嫗山這位“老婆娘”的兇悍架勢。

完顏銀江安安靜靜停馬在老帥身側,眉頭緊皺,隨着最後的後手全部戰死,這也意味着老嫗山算是流州騎軍的禁臠了。

黃宋濮猶豫了一下,轉頭問道:“完顏將軍,你覺得爛陀山僧兵為了那座老嫗山,大概出動了多少人?”

完顏銀江下意識就回答道:“瞅着怎麼都戰死一千人了。”

黃宋濮一笑置之,沒有計較這位北莽豪閥俊彥的答非所問,抬頭看了眼晴朗天色,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不管如何,可以開打了。”

沿着並不陡峭的老嫗山南坡,三位年輕人牽馬緩緩而行,分別是流州將軍寇江淮,北涼僅剩的白馬游弩手校尉李翰林,親自為寇江淮帶來三千援兵的流州別駕陳亮錫。

除去在山頂嚴陣以待的數百僧兵,三人身後山腳,除去就地休整的白馬游弩手,根本沒有任何兵馬。

李翰林率先離開隊伍,與袍澤一起將戰死之人的屍體搬下山。

距離李翰林不遠處,始終有一名身穿普通邊軍裝束卻不曾佩刀的高大男子,更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對此人視而不見。

臨近山頂,陳亮錫輕聲問道:“寇將軍,你是如何猜出黃宋濮只會用不到三千人來爭奪老嫗山?”

寇江淮笑了笑:“跟他打了三場仗,大致清楚黃宋濮的脾性了,是個老成持重且精打細算的領軍主將。他知道老嫗山決定不了戰場走勢,如果不是沒有確定爛陀山僧兵的蹤跡,他連最後那撥一千五百人都不會派出來送死。現在總算讓他看出我要用爛陀山僧兵拿下老嫗山的決心,估計老傢伙差不多可以如釋重負了。因為我一開始就下了死命令,決不許任何一名北莽死士出現在這座山頂上,看到南面山腳的底細后,能夠活着傳遞出軍情,以至於不得不麻煩李翰林身邊的那位跟屁蟲宗師暗中出手相助,為的就是讓黃宋濮猜不出南坡到底屯紮了多少僧兵。”

終於走上山頂,陳亮錫遙望北方,苦澀道:“就算知道了老嫗山南邊其實只有一千五百名僧兵,我相信黃宋濮也絕對猜不到僧兵主力的去向。因為就算是我陳亮錫,到現在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這位流州將軍面無表情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他出現在那處戰場,既是謝西陲自己選擇的,並且我寇江淮……也不想攔着他。”

心情複雜的陳亮錫唯有一聲嘆息。

密雲山口一役,謝西陲死守山口。

接下來,謝西陲便要親自率領一萬多僧兵,獨力抗拒六萬南朝邊關援兵。

為的就是讓流州騎軍聯手清源軍鎮兵馬,一口吞下黃宋濮部主力。

饒是陳亮錫這種兵事門外漢,也心知肚明。有些戰場,能夠置之死地而後生;有些戰場,沒有。

陳亮錫想不明白,明明寇江淮沒有親自開口下令,謝西陲就已經主動提出此事,當時連同徐龍象、李陌藩和流州刺史楊光斗在內,所有人都猶豫不決。

因為誰都知道一件事:哪怕是完完整整的兩萬爛陀山僧兵加在一起,在拒北城內那位年輕藩王的心目中,都不如一個被他親手帶離西楚的謝西陲重要。

也只有寇江淮膽敢公然點頭答應,任由謝西陲赴死。

荒無人煙的老嫗山以西崎嶇地帶,謝西陲停馬不前,身後是一萬多僧兵,人人棄刀負大盾,手持拒馬長矛。

等到擔任斥候的中年武僧飛掠而返,告知前方十里並無北莽斥候后,在主將謝西陲的振臂向前之後,這支兵馬才繼續快速前行。

嘴唇乾澀的謝西陲咧嘴一笑,輕輕呼出一口氣,沒來由想到年少時分蹲在台階上曬太陽,那位經常低頭從自家門口快步走過的秀氣小娘。

北涼以南,有她。

理由足矣!

老嫗山以北廣袤平原,號角嗚咽,聲勢震天。

黃宋濮部嫡系一萬兩千騎,完顏精騎一萬四千,三萬四千騎乙字騎,其中還夾雜有五六百人馬俱甲的罕見重騎。蓄勢待發的北莽騎軍列陣拖曳出五六里縱深,連綿不絕。相較北涼流州邊軍出現在正面戰場上僅三萬出頭的騎軍,北莽高漲士氣毫不遜色,兵力更是遠勝。主帥黃宋濮沒有刻意追求出奇制勝的排兵佈陣,雖然此處戰場極為遼闊,但是這位穩坐南朝第一人十多年的功勛大將沒有竭力鋪展鋒線,顯然不打算去打一場盛況空前的大型亂戰,也不像流州邊軍那般分出左中右三軍陣形,而是以自己嫡系作為先鋒,完顏精騎緊隨其後,人數最多的乙字騎軍殿後,層層遞進。如此一來,就最大限度削弱了北涼邊騎擁有天然兵甲之利造成的鑿陣力量,保證己方陣形厚度的同時,便能迫使流州騎軍身陷泥濘,減少反覆衝鋒的次數。

反過來說,能夠讓春秋史書上那個“西陲北疆多驍騎鐵蹄,衝突馳騁,來去如風,聚散不定,中原非高城雄關絕不可擋”的草原鐵騎,不得不選擇這種穩固陣形來進行騎戰,本身就襯托出北涼騎軍的卓絕戰力。

寇江淮和陳亮錫兩人所站的老嫗山之巔視野極佳,俯瞰戰場,可以看到涼莽雙方的騎軍在同時展開衝鋒之後,如兩股洪水迅猛決堤,相撞而去。

陳亮錫從不以擅長兵事的兵家自居,對待戰場也從無武將那種發自肺腑生出的熱血激蕩,甚至可以說這位驚才絕艷的聽潮閣第二代徐家謀士,對於沙場廝殺抱有一種讀書人本能的反感。儒家推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精髓或者根底便在於那“治平”二字,故而天下大治,世道太平,才是讀書人真正的安心之鄉。

陳亮錫下意識轉頭望去,只見一手牽馬一手按刀的寇江淮臉色平靜。陳亮錫經常被拿來與同為清涼山謀士的徐北枳作對比,這就像西楚廟堂總喜歡各憑喜好去點評大楚雙璧的寇江淮謝西陲到底誰用兵更為出神入化,是一個道理。在北涼關內官場和關外邊軍,流州別駕陳亮錫與品秩更高的一道轉運使徐北枳,高低優劣,截然相反。北涼邊軍更認可親歷過第一場涼莽大戰的陳亮錫,認為陳亮錫真正接過了聽潮閣李義山的衣缽,未來不是沒機會達到能夠與之比肩的超然高度。但是三州官場尤其是徐北枳待過的涼州、陵州,對徐北枳更為高看,視為北涼道真正能夠媲美離陽首輔張巨鹿的砥柱之材,具有一朝一代僅一人的宰相器格,而陳亮錫大概不過是邊疆一道經略使或是中樞一部尚書的才識。

陳亮錫對於這些在北涼高層暗流涌動的風評,並不以為意,這是性情根骨使然。雖然出身江南道寒庶,曾經連參加名士清談同席而坐的資格都沒有,但是比起離陽朝堂許多通過科舉及第彷彿一夜之間驟然黃紫的官員,陳亮錫要更為豁達。倒是經常有人半開玩笑地對他說徐北枳心存高低之爭,就連刺史楊光斗也直言不諱,君子爭與不爭,要看時機,告誡他陳亮錫決不能當真萬事不爭,一味退讓。對於如今同在流州領軍打仗的大楚雙璧,陳亮錫自認對后至流州的謝西陲觀感稍好。自己與此人一文一武,可身世相當,都是市井底層,而且謝西陲相比性情倨傲的廣陵道大族子弟寇江淮,更符合讀書人的君子如玉印象,與之交往,如沐春風,寇江淮則始終如同夏日正午的當空驕陽,耀眼,也刺眼。

但是即便如此,與之交往愈深,陳亮錫對寇江淮也逐漸由衷欽佩起來。記得年少讀史,讀至“勝不妄喜,敗不惶餒,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頗為神往。老嫗山此時此地,陳亮錫望着寇江淮神色堅毅的側臉,心中生出“兵法大家,正該如此”的感慨。

寇江淮沒有轉頭,突然開口道:“如果我打贏了這場大仗,但是謝西陲戰死,那麼對我來說,就是北涼贏了,我輸了。”

已經在官場浸淫多年的陳亮錫自然知曉其中玄機,疑惑道:“既然如此,寇將軍為何還答應謝將軍慷慨赴北?”

寇江淮笑了笑,一臉天經地義的表情,緩緩道:“春秋定鼎之戰西壘壁,知道雙方真正投入戰場的騎軍是多少人嗎?其實陸陸續續累加才不到十四萬,遠不如戰場中後期雙方仍是動輒一次性增援四五萬步軍。這既是因為那場收官戰之前兩國兵力都消耗極大,騎軍更是早早就大量傷亡,也因為廣陵道疆域本就不適合大規模騎軍聚集作戰。所以別說是我和謝西陲,就連曹長卿,或者說所有中原用兵之人,都會有一個心結,那就是與號稱大奉之後天下無敵的草原騎軍,來一場堂堂正正的騎戰。沒有依託險隘,沒有死守雄城,就在地勢平坦的戰場之上,戰馬對戰馬,戰刀對戰刀……”

說到這裏,寇江淮略作停頓,雙手分別鬆開馬韁和刀柄,猛然握拳重重砸在一起:“硬碰硬,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撞陣!”

寇江淮眼神炙熱:“且!我中原騎軍大勝之!”

饒是陳亮錫這種排斥沙場死傷的文人文官,聽聞此語,也難免湧起一股壯懷激烈的情緒。

寇江淮伸出一隻手臂,遙遙指向山腳兩軍即將撞在一起的戰場:“恰好,千載難逢的機會就擺在我和謝西陲的眼前,我想贏,他也想贏,所以不管為什麼、為誰,都不能輸!只不過謝西陲更狠,他為了這場大戰,肯付出性命的代價。我不如他,只願意承擔以後在北涼仕途前程黯淡的代價而已。梟雄重成敗,英雄不惜死。也許以後青史之上,對謝西陲的讚譽會比我更多一些吧。”

陳亮錫無言以對。

老嫗山右側的戰場之上,雙方兵力達到十萬騎軍的戰事,壯觀而慘烈。

為了加大鑿陣力度,流州三支騎軍居中的流民青壯騎軍,又以六千直撞營率先加速衝鋒,躍出原本鋒線。

在第一撥衝鋒中,黃宋濮沒有動用那支名副其實的鐵甲重騎軍,而是將其雪藏在戰場之外,依舊是老帥自己率領嫡系精騎,依舊是這位曾經官至南院大王的老將一馬當先。

摒棄誘敵和游弋戰術的騎戰,騎軍撞陣,便是換命。

六千直撞營作為錐陣尖頭,在加速途中,漸次減少鋒線寬度,與列陣井然有序的黃宋濮麾下一萬兩千嫡騎,轟然撞在一起。

流州鐵蹄鑿陣,如大錐開山。

連同直撞營在內,總計流州一萬騎拚死衝鋒。

他們鑿陣更深,便能夠讓位於錐陣兩翼的兩支龍象軍更輕鬆撕開北莽騎軍的厚度。

黃宋濮部署的前中后三軍疊陣,在這種沒有任何花哨的撞陣之中,發揮出驚人的效果。

老帥所率一萬兩千騎戰力,是久經戰陣的頭等邊關精銳,本就勝過流民青壯打造而成的流州邊騎。

雙方相互開陣前突五百步,不斷有流州騎軍被捅落馬背,直撞營錐頭最前兩千騎,當場戰死者十有五六。墜馬者在這種騎陣厚度的持續衝撞下,往往連對北莽敵騎造成奔速凝滯都成了奢望,北莽騎軍甚至不用刻意割取頭顱,戰馬筆直一撞而過便是。

一萬四千完顏精騎並未緊隨黃宋濮部嫡系騎軍,而是在兩軍之間有意逐漸拉開了六七百步的鮮明空隙,如此一來,完顏銀江麾下人馬體力俱佳的家族私軍便能夠展開二次衝鋒。

當剩餘七千上下的流州騎軍鑿穿黃宋濮部騎軍陣形后,便正好直面對上了奔速恰好提升到極致的完顏精騎。

一方速度與勢頭都在下降,一方氣勢正值巔峰,撞陣結果,顯而易見。

一萬四千完顏精騎手持槍矛策馬狂奔,憑藉戰馬衝鋒帶來的衝擊,無比勢大力沉。

五百騎流州邊騎竟是被一個照面一次擦肩而過就戰死馬背。

以至於位於後方的完顏騎軍,甚至有閒情逸緻去抓住機會稍稍彎腰,一槍捅死那些不幸落地的流州騎軍。

當這支兩度突陣而出的流州騎軍,終於遇上人數最多的乙字騎軍時,已經戰損極重。

所幸他們的犧牲,為左右兩翼的龍象軍減少了很大壓力。

大雁無論北飛南渡,從來是頭雁最為吃力。

沙場錐陣如雁飛,更是如此。

南朝乙字高門拉攏起來的騎軍,雖然陣形最厚、縱深最長,反倒沒有對流州騎軍造成太大威脅,面對戰損不大的龍象軍衝殺,顯然吃虧不小。

不過是一次交換戰場位置,涼莽雙方,屍橫遍野,人馬皆是。

但是雙方騎陣依舊各自保持相對穩定的陣形,這意味着下一場衝鋒,死人會更多、更容易。

陳亮錫站在山頂,親眼目睹這場慘烈撞陣后,默然無聲。

若是只以老嫗山戰場來判斷,按照這種態勢繼續下去,最終獲勝一方只會是北莽。

寇江淮從頭到尾都神情淡漠。

這裏死人不夠多,北莽不覺得戰功唾手可得,或是讓黃宋濮察覺到形勢不對,那麼老嫗山最終的包圍圈就根本堵不住北莽主力,畢竟這裏不是地理形勢得天獨厚的幽州葫蘆口,更沒有大雪龍騎軍和兩支北涼重騎軍那樣的恐怖兵馬負責堵截退路。

寇江淮轉頭望向東南方向。

北涼道於流州境內新修兩條驛路皆是橫向,分別通往涼陵兩州,遠不如關內三州體系縝密。這也是無奈之舉,疆域廣闊的流州僅有三座軍鎮作為依靠,卻與北莽兵力強盛的大半座姑塞州接壤,故而在流州境內修建縱向驛路,只能方便草原騎軍的長驅南下,這是自毀邊防的舉措。退一萬步說,就算那位年輕藩王莫名其妙地沖昏頭腦,不自量力地窮兵黷武,在流州大建驛路,相信青蒼城刺史府、懷陽關都護府和清涼山都要同時造反。

老嫗山右側的平原地帶,是青蒼城城下之外,最適合騎軍作戰的地形,寇江淮在兩場大捷后第三場堵截戰選擇的地點,正在老嫗山以北兩百多里的一處黃沙平地。那處與老嫗山的平原地形之間,有一條南北走向的巨大廊道,大體上呈現女子纖腰的收束之勢,草原騎軍若是由北向南推進,此地雖然稱不上前往老嫗山戰場的必經之路,但比起繞路,可以縮短六十餘里路程。而且這條走廊並不狹窄險峻,絕算不上羊腸小道,無法設伏兩側,相反,廊道兩側山勢平緩,整條廊道寬窄始終大致相當,都在一里半左右,大隊騎軍馳騁,可以說是毫無阻滯。所謂廊道形如女子蠻腰,不過是相較於整個流州版圖而言,故而從第一場涼莽大戰的柳珪騎軍南下,到第二場大戰的寇江淮三場阻截戰,雙方都沒有看上這條曾被流民取名“螞蚱腿”的地方。

但是在浩浩蕩蕩馳援老嫗山戰場的五萬南朝邊騎,當所有人幾乎都可以看到這條廊道北口的時候,偏偏已經有一支流州兵馬在廊道中段位置,橫空出世,等候多時!

當馬欄子急匆匆回稟軍情之後,五萬騎軍的幾位北莽將領都陷入尷尬的兩難境地。清一色的流州步軍擺出死守廊道的架勢,人數在一萬四千左右,主力是西域爛陀山僧兵,還夾雜有兩三千流州本土兵馬。壞消息是以這條廊道作為戰場,騎軍無法左右游弋薄其陣,好消息則是那支結陣以待的步軍,並無攜帶任何大型拒馬器械,兵力本就絕對佔優的騎軍一旦撞開步陣,迫其倉皇後撤,別說是一萬七八千步卒,就是兵力再翻上一番,也不夠這支騎軍揮刀砍殺。

北莽南朝騎軍對於北涼騎軍的戰力,或是燕文鸞麾下幽州步卒的實力,二十年邊境死磕,已經不敢存有小覷之心,可要說換成其他兵馬,還真不當回事。這不是盲目自負,而是自大奉末期以來四百年,草原鐵騎靠着無數次叩關邊境游掠中原,不斷積攢出來的巨大自信。除此之外,真正讓數位南朝騎軍萬夫長感到為難的原因,是他們從離開駐地越過邊線到進入老嫗山戰場,不管是北庭王帳還是近在咫尺的西京廟堂,或是南邊大戰正酣的主帥黃宋濮,都嚴令務必準時參戰,在關鍵時刻對整個戰役一錘定音,徹底消滅流州所有野戰主力,因此五萬騎軍絕不可貽誤絲毫時機!如今擺在這些南朝手握兵權的武將面前的難題,不單單是否繞路遠行,因為位於廊道中段佈陣拒馬的僧兵,一樣可以火速南撤。也許更換戰場,北莽騎軍可以更快破陣,但是快馬狂奔六十里額外路程的消耗,絕不是這些南朝軍鎮關隘大小將領可以承受的代價。再者,一萬多西域僧兵的軍功,尤其是領軍主將極有可能是一顆腦袋就能換取封侯戰功的謝西陲,太誘人了!

打不打?

當然打!

於公於私,北莽南朝騎軍都覺得要在這條廊道里大戰一場,好大撈一筆戰功。皇帝陛下新近欽賜給完顏家族的那十八條鮮卑扣玉腰帶,就是最好的例子!

大功在前,體力與精氣神都處於頂點的五萬騎軍,還衝不破一萬多步軍的陣形?

廊道步陣那邊,披掛鐵甲腰佩戰刀的謝西陲坐在馬背上,舉目眺望北方。

大風拂面,好像已經能夠聞到血腥氣。

這名被譽為大楚雙璧之一的流州副將,此時眼神堅定,臉色沉穩。

曹長卿曾經與西楚女帝姜姒私下評點一朝武將名臣,大多平平,唯獨說到謝西陲這位得意弟子的時候,破天荒地毫不吝美言,尤其以“沙場用兵,點石成金”八字分量最重,但是最後又補充了一句彷彿只是題外話的評價:謝西陲之堅韌不拔,猶勝寇江淮。

謝西陲緩緩閉上眼睛,這位連離陽年輕皇帝都恨不得招徠進入太安城的年輕人,如今是大楚亡國人,卻為北涼將。

大楚昔年無敵於春秋兩百年,破敵所恃者有三:堅甲強弓、長槊大戟、軍令制度。在大楚姜室國力最為鼎盛之時,曾經打得國境之北的離陽、東越兩國毫無脾氣,如同壯漢拳打稚童。哪怕大楚軍力由盛轉衰,位於春秋九國北方一隅的離陽開始重視培養騎軍,但是在景河一役十二萬大戟士全軍覆滅之前,整個中原仍然堅信以形成一定規模的離陽騎軍戰力,對陣這支被譽為歷史上最強大的重甲步卒,絕對占不到絲毫便宜。但先後三場大戰的景河一戰,事實證明只要是在合適的戰場上,沒有足夠騎軍在旁策應支援的重甲步卒,哪怕數量再多,也只能束手待斃。雖然未必會輸,但絕對不會獲得大勝。那場史書高度遠遜西壘壁的騎步經典戰役,一直被離陽史家兵家有意無意低估輕視。一來三場戰役,雙方真正戰死兵力並不多,僅有三萬而已;二來騎步結合大獲全勝的徐家軍,為了防止在之後的關鍵大戰中出現紕漏,選擇慘絕人寰地坑殺八萬餘降卒;加上當時離陽老皇帝趙禮曾派出一位功勛老將與兩位趙室宗親參與協同作戰,所以趙惇登基稱帝後為尊者諱,也不便大肆渲染。但是那場景河之戰,對勝利一方的徐家產生了極大影響,徐驍便在與部下參觀戰場的時候,蹲下身凝視一名大楚戟士的優良鐵甲。長刀劈砍,槍矛捅刺,竟依舊大致完好無損,他不由感嘆了一句:“人已死甲尚全,如果我有這樣的鐵甲,能死多少人?我們不能再這麼窮下去了。”

從那以後,無論如何慘烈的死戰硬仗事後都只要軍功不要銀子的徐家,每逢破營破城,開始大舉私自扣下器械金銀,離陽無數言官抨擊的中飽私囊,絕非冤枉。當然人屠徐驍也從不否認,尤其是西壘壁戰役尾聲,徐驍做出一個大逆不道的舉動,也正是此事,讓徐趙兩家的香火情用去大半:徐驍給麾下騎將徐璞和兩名義子陳芝豹和袁左宗下了一道密令,三人聯手,成功使得徐家秘密聚攏起一萬兵馬,比離陽既定的人選更早連夜率先大破西楚京城。之後更是大肆搜羅一切能夠成箱搬走的珍寶金銀,徐驍那句膾炙人口飽受詬病的“屎好拉不好吃”,這句名言出處,便在那場搜刮之後。離陽軍方派遣使者帶兵前去問罪,徐瘸子便開門見山說了:“東西已經到了老子肚子裏,想要就只能拉屎給你們了,你們要不要吃。”據說老皇帝趙禮聽聞奏報后給氣得哭笑不得,最後徐驍只是象徵性摳摳索索給朝廷大軍吐出一些戰利品,不了了之。

封王就藩西北邊陲之後,徐驍對器械之利的執念可謂變本加厲,與其說是北涼鐵騎甲天下,不如說是兵馬之優甲天下。

這二十年裏,私販鐵器給北莽草原,離陽漫長的邊關線上屢禁不絕,享受半國賦稅傾斜的兩遼邊軍小動作不斷,極難阻絕,直到陳芝豹短暫就任兵部尚書和顧劍棠離開京城親自坐鎮北邊,兩位兵權最重的軍方大佬在此事上緊密配合,這才成功。就算是軍法森嚴的北涼邊軍,依舊有數位實權校尉因此被就地斬首,牽連之廣,從關內將種門戶到關外實權將領再到關隘都尉最後到大小烽燧,往往是一次事發就要掉落近百顆腦袋。

草原騎軍素來不缺戰馬而缺甲器,北莽在老婦人登基后已經大為改觀,藉著洪嘉北奔的東風,舉國上下,從冶鐵技藝到軍伍配發,皆是如此。但是游牧民族某些根深蒂固的東西,哪怕二十年耳濡目染,依舊難以更改。就像先前那支覆滅在流州西北的南襲輕騎,名動北莽南朝的羌騎,與洪敬岩入主的柔然鐵騎並稱“邊關騎軍輕重之最”,以老婦人的遠見和南朝西京廟堂的重視,豈會連給萬人羌騎配備優良器械的底蘊和魄力都沒有?可是那支羌騎始終保持皮甲快馬短刀短矛的輕騎路線,雷打不動,這不能簡單視為北莽騎軍的門戶之見,更多是時勢造英雄使然。

北莽騎軍的馬蹄聲響越來越重,加上廊道天然迴音,再加上北莽自認穩操勝券后的呼嘯聲,如同平地炸雷,聲勢雄壯至極。

謝西陲猛然睜開眼睛,抽出腰間涼刀,怒喝道:“結陣!拒馬!”

這次以步陣阻擊五萬北莽騎軍,謝西陲除了流州刺史府邸便有資格分配下來的五千張硬弓勁弩,還跟涼州邊軍方面討要了八百馬槊、一千陌刀!

陌刀興起於春秋南唐,重達五十餘斤,精鐵鑄就,非軍伍頭等銳士健卒不得手持。當年南唐邊境十六鎮,七萬餘兵馬,陌刀卒不過兩千餘人,戰力之強,曾被南唐舉國上下皆譽為白刃之王,認為若能聚集一萬陌刀結陣鎮守國門,可擋十萬南侵鐵騎。舊南唐第一名將顧大祖跟隨當時的北涼世子徐鳳年進入北涼后,除了破格擔任步軍副帥,在年輕藩王的極力支持下,懇請顧大祖幫忙墨家矩子打造新式陌刀,以便將來配給北涼邊軍。相比歷史上南唐健卒的五十斤陌刀,由於北涼男子體型更為雄健,膂力更大,北涼這種當之無愧的斬馬刀更為沉重,被墨家矩子宋長穗諧趣取名為“刀六十”。只可惜從第一場涼莽大戰未起之時開始打造,至今才儘力鑄造出千餘把而已,而且在涼州關外戰場也很難有用武之地,然後謝西陲便全部討要過去。

除此之外,還有那八百長槊。這些步槊比陌刀造價更為昂貴,稀罕程度,足以令人咋舌。非戎馬世家子無以用馬槊,這是馬槊自從誕生起就有的一條鐵律。一是因為無論馬槊步槊皆極長,使用極難,尋常騎軍使用起來只會是畫蛇添足。二是耗時極久,造工之精良,匪夷所思,號稱至少三年造一槊,一向是歷代中原騎將苦求不得的第一等心頭好,比起一匹價值千金的良駒還要難以尋覓。

八百桿步槊,是年輕藩王親自下令,幾乎等於掏光了徐家家底才聚攏起來的一個數目。如果不是北涼軍律不準騎將自恃身份用槊,加上過慣了苦日子也是窮怕了的徐驍在春秋戰事後期,有意在兵庫民間大肆收集長槊,否則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廊道之中,這支爛陀山僧兵組成的流州步軍,嚴陣拒馬。

最前是攢槊外向,寒光如雪!

三百人為橫隊,排出三列。

第一隊持槊跪坐,長槊斜舉向前。第二隊平端長槊前指,第三隊架槊於前隊士卒肩頭,同樣向前傾斜。

三列槊尖成林遮蔽之下的前方,其實還有雙手和肩頭死死抵住巨大盾牌的兩排健壯僧兵。

馬槊拒馬之後,便是每排兩百人分出四列的高大僧兵,手持八百斬馬陌刀。

大戰在即,八百人坐地休憩,甚至連北莽騎軍吹響衝鋒號角,在沒有得到主將命令前,八百陌刀手依舊不得持刀起身,務必最大限度蓄留體力。

一旦長槊拒馬僧兵皆亡,便要這八百陌刀僧兵列牆向前。

顧大祖曾經豪言,我南唐陌刀之前,人馬俱碎!

在這之後,便是兩千與僧兵隨行的流州邊軍,加上三千爛陀山僧人,配有五千張硬弓勁弩。

步陣對敵騎軍,真正首先阻滯騎軍衝鋒的,其實還是這五千名儘管陣形靠後的弓弩手。

謝西陲在下令拒馬結陣之後,沒有繼續停馬於步陣最後方,而是下馬走到弓弩手之後,摘下懸在馬鞍側的那面盾牌,然後他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站在剩餘僧兵集結而成的步陣最前方。

呼嘯如雷的北莽騎軍,沉默如山的流州步陣,就在這條不知名的廊道中分生死。

後世史書,無論是濃墨重彩渲染,還是輕描淡寫而過,無一例外,都會以“六戰六卻”為此戰蓋棺論定。

戰事之慘烈,寥寥四字,已是無以復加!

北莽在太平令擔任本朝帝師之後,對於如何攻打戰馬難越的巨城雄鎮,已經今非昔比。第一場涼莽大戰中,董卓攻破離陽邊陲第一鎮的虎頭城,種檀連破幽州葫蘆口卧弓、鸞鶴兩城,都是明證。不但如此,志在吞併中原的草原騎軍,對於如何破開密集步陣,這些年亦是鑽研頗深。春捺缽拓跋氣韻對此更是極有心得,此人在正式投軍之前一場畫灰議事中的君臣奏對,專門就騎步之戰洋洋洒洒萬言,細緻入微,讓熟諳兵事的北莽女帝大為讚歎。

南朝邊軍在太平令力排眾議的推廣下,幾乎每名萬夫長身邊都會多出一兩位來自西京樞機堂的軍機幕僚。這些人物大多年紀不大,屬於那種洪嘉北奔帶給南朝的春秋遺少,算是家族紮根草原后耕讀傳家至第三代的讀書人,出身草原北庭的青壯怯薛衛也有,卻不多。絕大多數邊軍大將對此都嗤之以鼻,視為繡花枕頭的監軍角色。真正願意重視這撥年輕人的南朝廟堂頂尖權貴,其實有,譬如大將軍楊元贊,可惜已經戰死於幽州葫蘆口。當時楊元贊身邊攜帶了大批西京樞機堂初次培養出來的年輕俊彥,多達百人,卻一併淪為被築起京觀的累累白骨。老婦人雖然最後用虎頭城劉寄奴的屍體換回包括楊元贊在內的數顆頭顱,但就楊元贊沙場殉國后的謚號一事,表現出罕見的吝嗇刻薄,連象徵性下旨安撫楊氏子弟的舉手之勞都沒有去做。傳言這位皇帝陛下甚至還曾指着石灰匣中那顆死不瞑目的老帥頭顱,與站在身旁的太平令坦言,楊老兒的確該死,毀朕十年基業!

在五位南朝萬夫長碰頭商定是否打這一仗的時候,一名品秩不高的樞機郎憑藉馬欄子的描述,便極力建言分兵兩路,其中三萬騎強攻廊道,兩萬騎繞路南下馳援老嫗山。五名來自不同軍鎮關隘的北莽武將只有一人答應,其餘四人都拒絕這項過於保守的提議。那位來自茂隆軍鎮的中年騎將本就以性格暴戾著稱南朝,直接俯身用馬鞭指着那名年輕人的鼻子,罵他是個卵毛都沒長齊的玩意兒,哪裏曉得兵貴神速的道理。還言語陰陽怪氣地詢問年輕人,你小子該不會是北涼邊軍安插在咱們南朝境內的諜子吧。那名唯一認可年輕人謹慎提議的年邁萬夫長於心不忍,剛要開口說話打圓場,就聽到其餘三名官職相當實權更勝的萬夫長哄然大笑。草原兒郎,尤其是軍中健兒,向來信奉可殺不可辱,那名父輩便戰死於北涼關外的年輕人氣得眼眶通紅,幾乎要咬碎牙齒,最後竟是主動要求作為騎軍先鋒。他上馬離去之前冷笑着撂下一句:我死後,會在陰間看着諸位將軍如何死。

四名野心勃勃的萬夫長根本不以為意,讀過幾本破爛書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自己一心求死,他們這些與他無親無故的沙場武將,懶得阻攔。但是僅在兩千先鋒騎軍撞陣碰壁之後,所有萬夫長就開始意識到事態不妙。他們不是不清楚捨棄戰馬帶來的天然機動性,以騎軍正面破開步陣,絕不討巧,開路騎卒必然要死於撞陣途中,但是連同那名年歲最高的萬夫長在內,都沒有想到那座步陣的防禦,能夠如此驚人。

若說躲在拒馬陣之後的那五千張步戰強弓和涼州勁弩,齊射之後箭矢如一場瓢潑大雨,還在情理之中,那麼兩千騎中仍有一千多騎沖至那堵牆壁之後,那幅人馬皆是瞬間斃命的血腥畫面,讓見多了戰場血腥的萬夫長們仍是無比觸目驚心。那兩千精騎,無疑是兩千死士,幾乎人人心知衝鋒必死,在弓弩射程邊緣地帶便開始加速前沖,躲過箭雨攢射的一千多騎在撞陣之時,其實氣勢最盛、沖速最足,一騎撞陣,憑藉戰馬狂奔帶來的慣性,那股巨大衝力的恐怖,不言而喻。

結果一千多騎死士,人與馬,全部戰死在長槊之下!

不下六百騎戰馬直接被長槊洞穿身軀。

最可怕之處在於第二撥騎軍幾乎肉眼可見,那些樣式奇怪的極長“槍矛”,展露出不可思議的恐怖韌性,洞穿無異於自殺的一匹匹戰馬屍體之後,絕大多數在抽離屍體之前都僅是彎曲而不崩斷。像南朝邊軍尋常騎軍大多配給一根騎矛,往往一兩次衝鋒刺殺即裂,只有董卓、柳珪、楊元贊這些大將軍的嫡系精銳,用以鑿陣的鐵槍騎矛材質極優,才能夠多次反覆撞陣而不折。但是作為弓馬嫻熟的草原騎軍,都清楚哪怕是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麾下的那支冬雷精騎,槍矛也絕對沒有這支流州僧人步軍手中那桿來得……不講道理!

這兩千騎雖然有些心生怯意,但是在身後沒有響起撤兵號角之前,無人膽敢擅自撥轉馬頭回撤。

並非這撥騎軍人人不惜命,也並非全然不怕死,而是南朝邊軍雖然不如北涼徐家那般軍法如山,但是戰場上臨陣退縮,不但連累直轄上級,還會殃及全家,委實是容不得他們膽小惜命。

在兩千騎衝鋒途中,視野中那座流州步陣緩緩向後整齊移動十數步,盾陣如牆依舊,步槊成林依舊,攢射如雨依舊。

那名弱冠之年便戰死沙場的年輕西京幕僚,在步陣後退之前,人與馬俱是恰好掛屍於一根傾斜向上的步槊之上,如同一根猩紅的糖葫蘆,既滑稽可笑,又悲壯凄涼。胸口連同坐騎頭顱一起被長槊穿透胸膛的他死前,竭盡全力伸手握住那桿步槊,嘴角抽搐,似有言語,卻無法開口。

如果能夠活着回去,他一定更加堅持繞路南下,會告訴那五名誤以為天大戰功唾手可得的邊軍萬夫長,這玩意名叫長槊,槊桿極韌,槊纂極堅,槊鋒極銳!尖刀重斧砍擊鏗鏘有金石之聲,絕不開裂折斷,一直是中原無數騎軍將領夢寐以求的白刃最利之器。與他們草原騎軍較勁了將近四百年的薊州韓家,素來有“父死子接槊”的傳統,這即是說明一桿極難損壞的好槊,遠比一柄吹毛斷髮削鐵如泥的好刀,更適合作為將種門庭的傳家寶。馬背殺敵,手持長槊,無往不利,執槊騎將幾乎不用擔心刺敵之力震傷手臂。用以步陣拒馬,又能差到哪裏?

第二撥兩千騎依然無一生還,但終究讓那座步槊拒馬陣產生鬆動。有百騎撞死了流州位於第一排的立盾僧兵,鮮血迸濺而死。兩次拒馬,八百步槊也總計崩斷三百多桿。

大奉王朝的詩聖曾有一首邊塞詩流轉至今,形容邊陲名將的赫赫戰功:“陣前卻敵談笑中。”此句淺顯直白,但頗為傳神。

“卻”字,更是畫龍點睛。

一名坐在馬背上的萬夫長不由自主地抬起屁股,望向遠處戰場,瞠目結舌,說不出一個字。

死人不怕,可死得這麼快,仗還怎麼打?哪怕換成兩支騎軍交戰,短短三百步的衝鋒鑿陣,才需要多久?

那名先前曾經出言譏諷西京樞機堂幕僚的茂隆軍鎮主將,偷偷咽了口唾沫,僵硬轉頭對那名年邁萬夫長說道:“咱們要不要撤出此地,繞路六十里趕赴老嫗山?”

手底下其實只有六千騎的老將搖頭沉聲道:“騎軍破步陣,最難在開頭,這支流州僧兵的當頭拒馬威力最大,讓我方折損嚴重,在情理之中,相信只要破開那幾排槍矛,之後自然就會順暢許多。”

其餘幾名萬夫長都臉色陰晴不定,老將洒然道:“雖說不是不可以分兵繞道去往老嫗山戰場,甚至可以全軍撤出此地,一併繞路南下,但是憑藉這支流州步軍不惜身陷死地也要阻滯我們南下的速度,我覺得要麼是北涼邊軍在老嫗山戰場有陰謀,要麼是害怕我們形成包圍圈,總之我們能夠最快通過這條廊道,才是上上之選。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接下來的衝鋒,換由我來便是。”

這名老將曾是黃宋濮麾下一名才智中庸的百夫長,黃宋濮離開軍伍躋身西京廟堂后,步步高升,直至成為南院大王,老將這才水漲船高,堪堪擔任姑塞州中部腹地一座不大不小軍鎮的頭目。與其餘四名上陣之前就秘密收下一箱箱黃金白銀的萬夫長不同,老將拒絕了三位乙字高門使者的盛情邀請,卻又主動請纓趕赴老嫗山。既然不求財,在外人看來,大概就是人老心不老地求一求軍功了。

當四名萬夫長看到老將策馬前行之際,茂隆軍鎮騎軍滿臉錯愕道:“老將軍要親自破陣?”

白髮蒼蒼的老將轉身淡然笑道:“麾下兒郎,好些年齡與我的孫子相當,身為一鎮主將,當然要……”

一名青壯萬夫長皺眉打斷老人的話語,勸說道:“老將軍,按照邊關軍律,主將戰死在前,一旦戰敗,事後所有千夫長百夫長一律斬首。”

老將一笑置之,瞥了眼南方廊道中的那座步陣:“要開此陣,六千騎肯定不夠。我鎮八千兒郎,不怕死的,都已經跟隨我這個老傢伙來到這裏了。”

也許這便是老人的最後遺言。

六千騎分作三撥,先後展開衝鋒。

兩次壯烈衝鋒過後,終於破開流州盾槊兩陣。老將一馬當先,渾身浴血,撞至八百陌刀之前!

手持北涼特製陌刀之僧兵,皆是爛陀山僧兵中體魄最為雄壯之輩,且身披袈裟之外再披鐵甲,列陣向前,揮刀劈馬,迅猛無雙!

連同老將在內,一千二百騎盡死於初次在涼莽戰場露面的陌刀之下。

北莽騎軍,一戰而卻,再戰再卻!

老嫗山戰場,已經經歷兩次相互鑿陣。

流州一萬騎只剩下四千騎,其中新建直撞營六千騎,更是不足一千五百人。

就戰損比例而言,兩翼龍象軍傷亡較小,仍有一萬三千騎尚有戰力。

主帥黃宋濮領銜的北莽南征大軍,最初六萬騎,此時馬背之上,依然多達四萬八千騎。

這種看似流州邊騎更勝一籌的互換,便是那位北莽帝師最期待的“流州戰場,南征主力小輸即大勝”。

如果沒有意外,再有兩次這樣的互換,鼎盛時達到三萬兵力的龍象軍,和那支剛剛得以樹營旗而戰的直撞營,就要一起成為過眼雲煙。

始終站在老嫗山山頂的流州主將寇江淮,在這種事態嚴峻至極的時刻,沒有任何化腐朽為神奇的變陣,只是派人傳令下去,讓原本待在戰場以外的刺史府邸統轄的三千騎軍,跟隨兩次鑿陣后返回原先位置的野戰主力,列陣於乞伏龍冠身後,參與第三輪衝鋒。

黃宋濮也下令那支人數僅有五六百的重騎軍準備投入戰場。

老帥唯一的隱憂在於這場仗打到目前這個地步,北涼方面是流州騎軍死傷慘重,而己方則是他麾下嫡系和完顏精騎遠比乙字騎軍傷亡更高。若非如此,他甚至不會動用那支原本用來割取寇江淮或是徐龍象其中某顆腦袋的重騎軍。

陳亮錫忍不住問道:“再來一次衝鋒,流州騎軍就名存實亡了。寇將軍,是不是緩一緩?”

寇江淮搖頭道:“緩不得,打到這個份上,就是一口氣的事情。別說袁南亭的白羽輕騎和寧峨眉的鐵浮屠暫時無法趕至老嫗山,就算馬上能夠投入戰場,我也要再讓流州騎軍和龍象軍再沖兩次,否則即便謝西陲的僧兵能夠擋住五萬南朝援軍,以黃宋濮的用兵本事,最少能夠逃掉兩萬騎,一旦與北方那條廊道的剩餘騎軍會合,我們之前的三場仗,連同這一場,就白打了,甚至等於我寇江淮還把清源軍鎮的三支兵馬都拖進了流州戰場這片泥潭裏。”

陳亮錫嘆息一聲,沒有繼續說話。

寇江淮突然轉頭,輕聲道:“鳳翔軍鎮那場攻守戰,守將通過流州刺史府公開彈劾謝西陲,你寫了一條‘不違軍律,有違情理’,我要跟你道聲謝。”

寇江淮說得很直接明白,是自己想跟這位流州別駕致謝,而不是為謝西陲。事實上,對謝西陲中正平和的點評,雖說遠遠不如刺史楊光斗那般措辭嚴厲,卻仍然不利於當時正處於風口浪尖之上的謝西陲。但事實恰恰相反,在北涼邊軍中已經有一定說話分量的陳亮錫,是在有意保護那名犯了眾怒的流州副將。一旦他言辭偏袒謝西陲,只會更加激起涼州邊騎和整個幽州步軍的劇烈反彈,到時候可能連年輕藩王想要親自出馬保住謝西陲,都極為不易。而歸根結底,一旦謝西陲淪為北涼邊軍眼中的過街老鼠,那麼不只是同為年輕人和外鄉人的寇江淮,甚至是已經贏得認可卻根腳相似的郁鸞刀,都要被殃及。

陳亮錫苦笑着搖頭,感慨道:“這些都是王爺辛辛苦苦造就的局面,不用謝我,你真要謝,有機會下次去拒北城感謝王爺。”

寇江淮撇了撇嘴:“謝他姓徐的作甚,既然當了北涼王,這些就該是他勞心勞力的本分事。我下回去拒北城藩邸,不跟他討要個北涼騎軍主帥就算厚道了。”

寇江淮突然自嘲道:“不過估計我也打不過袁白熊。在北涼這邊就數這點不好,帶兵打仗的一個比一個生猛,一大堆武道宗師,之前在廣陵道那邊,我的劍術還湊合,在廟堂吵架打架都有底氣,如今啊,不行嘍。”

心情沉重的陳亮錫終於稍稍有了些笑意。

兩人放眼望去,那座老嫗山戰場,龍象軍主將徐龍象已經親手殺敵三百人,這還是他在確保騎軍衝鋒陣形的前提之下,若是不管不顧地徹底放手廝殺,恐怕北莽騎軍的那些主將就要崩潰了。

寇江淮的視線偏移向那座數目最多的乙字騎陣,笑意陰冷,喃喃自語道:“養肥了再殺。”

三支騎軍進入流州戰場,其中涼州將軍石符親領清源軍鎮八千騎,沒有去往老嫗山,而是直奔那條廊道,不為救人,只為阻截通過廊道繼續南下的北莽南朝騎軍,也許是三萬,可能是兩萬。

在石符看來,謝西陲和那些爛陀山僧兵必死無疑。

寧峨眉麾下的鐵浮屠之前在龍眼兒平原損失慘重,元氣大傷,但是年輕藩王將八百白馬義從全部撥給鐵浮屠,甚至下令所有涼州關外四品以上武將,一律抽調出親衛扈騎,這才讓鐵浮屠在短短一月之間恢復到四千騎規模!

寧峨眉手持一桿大戟,率領四千鐵騎策馬狂奔。他要抄後路,直插老嫗山和北方那條廊道之間的地帶。若說石符是阻斷南朝邊騎南下之路,那他就需要斷絕黃宋濮南征主力的北撤退路。

最後一支騎軍,屬於絕對意義上的輕騎,充滿飄逸之風,人人負馬弓輕弩,馬鞍兩側皆掛箭囊,然後便只有腰間懸佩一柄北涼刀。透出箭囊的箭羽雪白,如同兩團白雪,戰馬飛馳之時,極富美感。

主將袁南亭,領兩萬白羽輕騎,直撲老嫗山!

試想一下,風起之時,兩萬騎的一輪密集齊射,便像是一場滂沱大雨,兩萬雨落在敵軍頭頂。

原本已經滲入姑塞州境內的一支八千精騎,突然掉頭向南,穿過邊境線,畫出一個斜弧,拚命疾馳向那條廊道戰場。

一位身材矮小滿臉疲憊的年輕騎將,不斷在心中默念,別死別死。

都說事不過三,你這傢伙就算加上密雲山口一役,也才兩次,閻王爺肯定不樂意收你。

別人自己找死,我管不着,但唯獨你謝西陲想不開,我得當面揍你一頓。

此人正是曹嵬。

綽號“曹奔雷”!

拒北城藩邸籠罩在一股沉悶凝重的氛圍之中。董卓除去麾下原有十四萬私軍包圍懷陽關,更說服北莽皇帝調動了兩萬在草原失去身份的流徙罪民,參與攻打懷陽關外城戰役,喪心病狂的董卓揚言他要用屍體堆出一座登上城頭的緩坡。陸大遠和李彥超分別領銜的左右騎軍,在與冬雷精騎和柔然鐵騎的先頭騎軍進行了一系列小規模接觸戰後,終於先後迎來一場大戰。兩處戰場,涼莽四支騎軍,總計投入將近四萬兵力,顯然敵我雙方都不曾傾巢出動。北莽冬雷精騎戰力之強,出人意料,達到萬人規模的柔然鐵騎也不容小覷,比起拒北城之前的預估形勢,左右騎軍傷亡稍大,這就意味着一旦被兩位北莽持節令的兵馬糾纏住,就很難輕易脫身。

一旦這支北涼關外野戰主力失去大範圍戰場轉移的靈活性,除了一萬大雪龍騎依舊可戰可退外,兩支註定無法單獨參與大型戰事的重騎軍,極有可能陷入尷尬境地。反觀北莽中路大軍,在王勇、赫連武威聯袂打造的第二條戰線之後,還有一位太子殿下“御駕親征”。這位北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潢貴胄身邊,除了極少出現在戰場上的王庭鐵騎怯薛軍,還有以耶律、慕容兩大國姓命名的兩支重騎軍虎視眈眈。重騎軍確實戰力恐怖,但十分依賴大規模主力騎軍,這就像是劍神李淳罡的兩袖青蛇,需要滂沱氣機支撐,否則就是華而不實的屠龍之技。這便是北涼以一道之力抗拒北莽舉國之兵的艱難之處,若是北涼邊軍能夠再多出十萬騎軍……那麼北莽肯定就不選擇北涼作為南下中原的路徑,直接掉頭直奔離陽兩遼邊境去跟那位顧大柱國死磕了。甚至猶有餘力分兵叩關薊州,沿着那條草原騎軍最是熟門熟路的南侵通道,直插中原腹地。或者東轉離陽京畿,兵臨太安城下,都不難。只不過如此一來,天下形勢,就不單純是北涼鐵騎在北莽騎軍身後作卧榻之側愜意鼾睡之姿了,而是優哉游哉隔岸觀火,耐着性子就能坐收漁翁之利。到時候中原和草原是一起姓趙還是姓慕容,只看那位年輕藩王的心情來定,說不準乾脆改姓為徐,都有可能。

二堂籤押房隔壁的那間書房內,正午時分,日頭高照,酷熱難當,結果小小一座書房聚集了包括王祭酒、楊慎杏和白煜在內六七位官場大佬,除了副節度使楊慎杏來此商議軍務,其餘人等都是光明正大“逃暑”來了。這座書房雖小,可畢竟只有年輕藩王一人處理公務,六科廂房雖大,卻扎堆了十幾二十號人物,最關鍵是經略使李大人獨具匠心地親自出馬,幫着在書房外頭的院子裏移植過來一株枇杷樹,高矮適中,既有樹蔭,又不會太過遮擋光線,故而小小書房無形中就成了絕佳的避暑勝地。楊慎杏在與年輕藩王隔桌議事的時候,這位被離陽貶謫到西北邊陲的春秋老將身後,白蓮先生坐在靠窗位置的椅子上輕搖蒲扇,清風徐徐,王祭酒死皮賴臉拉着李功德擺開陣仗,一局楸枰對手敲,還能夠蹭着白煜搖扇帶來的陣陣涼風,真是快哉快哉。

左右騎軍在關外的作戰經歷,年輕藩王早已瀏覽過詳細兵文諜報,楊慎杏今日來此並非老調重彈一遍,而是目前擺在拒北城或者說所有北涼邊軍面前,有一個天大難題。清源軍鎮石符部騎軍、鐵浮屠、白羽輕騎這三支騎軍,作為涼州關外除去第一野戰主力之外的重要機動兵力,如今已經轉戰流州老嫗山,那麼一旦左右騎軍未能成功吃掉慕容寶鼎部主力六萬精騎,被王勇和赫連武威兩位北莽持節令的兵馬死死咬住,拒北城該怎麼辦?甚至可以說,此次涉險調兵,極有可能導致涼莽雙方出現一種玉石俱焚的慘烈結局:黃宋濮部南征主力在老嫗山地帶覆滅,但是北涼同樣要失去懷陽關一線。

楊慎杏憂心忡忡道:“當初我們沒有想到在郁鸞刀率軍奔襲西京的情況下,曹嵬部萬騎也做出了策應郁鸞刀部幽騎的北突姿態,可北莽竟然只是從與兩遼對峙的東線,抽調出冬捺缽王京崇的騎軍,就沒了動靜,好像根本就不在意南朝京畿之地的安危。最後反而下令沿途軍鎮南下馳援老嫗山。難不成那位老婦人失心瘋,當真半點不在意整座姑塞州硝煙四起?要知道姑塞州以北接壤兩州,向來兵力空虛,卻又驛路發達,一旦我方獲得老嫗山大捷,聯手郁鸞刀、曹嵬兩部騎軍,裏應外合,北莽這是要將南朝半壁江山雙手奉送?”

徐鳳年不敢妄下斷論,只是苦笑道:“換成是愛惜羽毛的離陽皇帝,絕不敢這麼做,換成是那位老婦人的話,還真不好說。”

楊慎杏皺了皺眉頭:“這麼換,誰虧誰賺?北莽就不怕被我們鐵騎搗爛南朝,十年之內都別想恢復元氣,南下中原?”

徐鳳年搖頭道:“若是以往,離陽朝廷對中原版圖還有掌控,自是如此,可如今三王起兵,所有都成了變數,北莽當然也可孤注一擲豪賭一把。”

徐鳳年輕輕握住一塊雞蛋大小的白玉籽料,握在手心,緩緩摩挲。這塊籽料略帶棗皮紅,肌理細膩,模樣拙憨,向為徐鳳年愛不釋手。其實物件本身算不得多珍稀,比起那些雕琢成形的羊脂美玉,價格更是相差天壤,不過此物來歷十分有趣,是姜泥和徐嬰、賈家嘉三人,前不久不知從哪裏偷偷扛了一隻沉甸甸的布囊回到拒北城,每人衣衫都沾着塵土泥屑,大搖大擺好似邀功一般來到這座書房,打開布袋繩結嘩啦啦倒在地上,大多是些俏皮討喜的普通鵝卵石,夾雜一些勉強能賣些銅錢的青玉,但還真給三人撿到了寶,便是這塊最終被徐鳳年留在書案把玩的上等白玉籽料。徐鳳年何等奸詐油滑,蹲下身裝模作樣大肆貶低了一通,說這塊石頭根本一文不值、那塊石頭就是裝點路面都嫌不好看的鵝卵石,最後唉聲嘆氣撿起那塊皮色俏麗尤為可人的籽料,隨手拋了拋,然後從錢囊里摸出五六枚銅錢丟給風塵僕僕的小泥人,說這可是友情價了。小泥人雖然狐疑不決,覺得吃了虧,可到底是生意場上的雛兒,便給年輕藩王厚顏無恥撿了漏去。照理說這麼一塊品相質地俱佳的籽料,輾轉至江南道的書香門第,怎麼都該有小二十兩銀子,若是由名家玉匠雕琢一番,就更不好說了。最後三女離開書房的時候,姜泥腰間那隻到了拒北城之後一直乾癟的新錢囊總算有了些生氣,賈家嘉扛起重新裝回石子的沉重布囊,打算去院子裏堆出個小窩玩玩,徐嬰則拿着那顆姜泥送給她的銅錢,皆大歡喜。

欲言又止的楊慎杏在天人交戰之後,終於放低聲音問道:“敢問王爺為何執意要打贏流州戰事,甚至不惜調動清源軍鎮兵力離開涼州?”

徐鳳年猛然握緊手心那塊漸漸被焐熱的籽料,凝望着這位在北涼道枯木逢春的副節度使,冷不丁玩笑道:“你猜?”

楊慎杏措手不及,不知如何作答。真正融入北涼官場之後,這位春秋老將也知道了些不曾流入中原和京城的北涼趣聞,比如老涼王徐驍就喜歡說“你猜”二字,是口頭禪之一。

看着老人無法掩飾的拘謹和無奈,徐鳳年笑了笑,開門見山說道:“這中間涉及很多內幕,比如北莽太子曾派人給我捎話,耶律東床在離開中原去往草原之前私下與我會晤,還有一場與洪嘉北奔有關的長遠謀划,甚至還牽連到北莽西線主帥王遂,和那位坐鎮兩遼的顧大柱國,真要往細了說,恐怕我得說到晚上。相信楊將軍確定一件事,在拒北城以北的涼州關外戰場,以涼莽雙方的兵力,我們北涼鐵騎根本無法在正面戰場上大獲全勝,至多慘勝,甚至一着不慎滿盤皆輸也不是沒有可能,對不對?”

楊慎杏毫不猶豫點頭。

徐鳳年將那塊白玉籽料輕輕放在書案上,如同棋盤落子:“我師父在世時,一直不厭其煩告訴我一個道理:國手功力之深淺,從來都在棋盤外。小時候我覺得是師父下棋總輸給我二姐,是在給他自己找棋筋氣力不濟的借口,但是久而久之,我才覺得天下事只要如圍棋般要爭出勝負,道理皆是如此。”

徐鳳年緩緩起身,伸出手指按住那塊籽料:“徐驍早年在離陽處境最艱辛的時候,由於打多了別人不樂意去碰的硬仗死仗,手底下兵馬一直不多,為何離陽兵部那些大佬依舊次次願意押注在徐驍身上?很簡單,徐驍總能在幾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時候,偏偏打出一場勝仗,以此吸引廟堂目光,讓手握兵符大權的老狐狸們覺得值得再押一注。我先前所說那些內幕,那些躲在重重帷幕之後的國手,其實都很虛,與我北涼雙方心知肚明,只會不見兔子不撒鷹。沒辦法,北涼只能劍走偏鋒,讓站在賭桌前的那些人覺得是時候坐下來,是時候賭一把大的了,否則出手慢了,就只能撈到些塞牙縫的殘羹冷炙。”

徐鳳年微笑道:“這些傢伙,沒誰的胃口是小的,所以我得讓他們看到誠意,比如……”

楊慎杏下意識追問道:“比如?”

徐鳳年輕聲道:“比如涼州關外鐵騎力保拒北城不失的同時,流州騎軍老嫗山大勝,然後一路北上,拿下北莽南朝的西京。”

楊慎杏於官場沙場修行皆是宗師人物,一點就透。

只是這位經歷過春秋戰火的老將,沒有絲毫輕鬆,反而越發心情沉重。

年輕藩王只說是守住拒北城,那麼位於拒北城以北,又該如何?

不知何時,書房內除了隔桌而立的兩人,其餘人等都已離去。

在楊慎杏也走出書房后,年輕藩王握住那塊籽料,走到窗口,抬頭望向那株枇杷樹,雖至中秋時分,綠意猶然鬱郁。

春夏秋冬,葉可長綠。生老病死,人不長生。

第二章左騎軍幾近覆沒,三宗師聯袂赴邊

秋分一過,涼州關外戰事驟然吃緊。

先前涼莽雙方斥候在關外地帶的潑灑游弋,勢力大致持平。北莽馬欄子雖然人數佔優,但由於龍眼兒平原一役,最為熟悉邊軍地形且同時戰力最出眾的兩支精銳斥候董卓的烏鴉欄子和大將軍柳珪的黑狐欄子幾乎損失殆盡,後續跟隨大軍推進到虎頭城以南的馬欄子,不好說是無頭蒼蠅亂撞,但比起對地理形勢無比熟稔的涼州二等斥候,依舊占不到便宜。雙方一旦遭遇突兀接觸戰,涼州關外斥候都得到軍令絕不可擅自纏鬥,可北莽馬欄子卻被責令務必不計傷亡主動攻擊。許多次狹路相逢,哪怕北莽馬欄子在局部戰場上兵力處於劣勢,也依然悍不畏死地發起衝鋒,即便以三換一也在所不惜。財大氣粗的慕容寶鼎親口允諾,只要是推進到前線的馬欄子,不論麾下嫡系還是別部兵馬,皆可不僅以斬獲首級多寡論軍功,更可憑藉己方戰損換取戰功!

在北莽這種不可理喻的激烈進攻態勢之中,北涼斥候在單次戰役不曾出現重大傷亡,但是一次次損失不斷累加之後,短短兩旬,拒北城藩邸從左右騎軍那邊傳來的諜報獲悉,已經戰死七百餘人!

涼州邊軍不得不開始聚攏小股斥候,同時收縮偵察防線的寬度和深度,果斷放棄了那種寥寥一伍斥候便敢大範圍游弋大縱深出入的冒險舉措。當初北涼選擇重視流州戰場,不惜向西傾斜兵力的後遺症,例如李翰林率領白馬游弩手全部轉移進入流州,就逐漸凸顯出來。不說拒北城對包括懷陽關、柳芽、茯苓、重冢在內一關三鎮那條邊境防線的掌控力,在北莽馬欄子大規模瘋狂向南滲透的形勢下,與左右騎軍的聯繫也越發稀薄,這絕對不是什麼好兆頭。左右騎軍作為北涼邊軍第一大野戰主力,主要作用本身就不在於殺敵,而是作為拒北城和懷陽關防線的銜接,防止北莽騎軍徹底分割涼州關外戰場。但是目前來看,除非慕容寶鼎擁兵自重,不願折損冬雷精騎和柔然鐵騎,放緩南下的馬蹄速度,涼州斥候趁機重新奪回主動,否則就棋盤來看,雙方中腹的兵力對峙,大局已定。在這期間,拒北城內那位北涼道唯一官居正二品的封疆大吏經略使李功德提議讓李翰林率領流州剩餘白馬游弩手全部返回涼州關外戰場,卻被年輕藩王和副節度使楊慎杏同時拒絕。

流州老嫗山那場註定名垂青史的壯闊騎戰,結局如何,涼州關外拒北城尚未獲得準確諜報。上一封出自涼州將軍石符麾下斥候的六百里加急兵文,如今還端端正正擺放在籤押房隔壁那座小書房的案頭,哪怕明知這位積威深重的新涼王對大楚雙璧格外器重,不亞於兩員出身北涼本土的心腹愛將郁鸞刀、曹嵬,但是石符親筆的那封兵文,依然措辭直白,透着沙場廝殺的獨有殘酷:“謝西陲部僧兵於無險可依無路可退的廊道,以一萬五步卒阻滯的五萬騎軍,恕我無法救援。末將只會按照既定方略阻滯南朝殘餘邊騎的南下之路,聯手寧峨眉部四千鐵浮屠,定然隔斷黃宋濮部主力北退之路,謝西陲與爛陀山僧兵是死是生,我清源軍鎮騎軍愛莫能助。”

其實真正的沙場無情,更在於石符兵文的言下之意,即我石符部騎軍哪怕能夠及時趕至廊道戰場,只要謝西陲部步軍若仍有餘力阻滯南朝邊騎主力,那麼清源軍鎮騎軍便會遙遙停馬遠處,選擇見死不救!以防南朝騎軍主力放棄馳援老嫗山,而是果斷向北逃竄,返回南朝重新散入大小軍鎮關隘。

年輕藩王沒有召集將領大佬去往議事堂商量此事,甚至沒有將這封石符事先叮囑“直達書房”的兵文,下發送往兵房瀏覽傳閱。那個黃昏,徐鳳年在書房靜坐片刻,便提筆寫了一封信交還涼州將軍石符,內容同樣言簡意賅,大致是說那條廊道戰場的後續處置,石符你既為一州將軍,自然便宜行事,不必事事稟報拒北城。當年輕藩王最終在信上大片空白處蓋下那方“北涼王”公印后,那名青衫參贊郎拿着公文轉身匆匆離去,年輕藩王獨坐書房,沉默良久。

夜涼如水,拒北城藩邸依然燈火輝煌,一陣陣腳步如密集更鼓聲,不絕於耳,早已習以為常。

徐鳳年正在書房低頭凝視桌上兩幅以老嫗山和懷陽關為主的形勢圖,猛然抬頭,看到楊慎杏、顧大祖和白煜三人聯袂走來,臉色凝重至極。顧大祖嗓音沙啞,開口沉聲道:“剛剛得到消息,慕容寶鼎親自率領兵力各為兩萬的冬雷精騎和柔然騎軍,加上寶瓶州持節令王勇的三萬援軍,先後攻打陸大遠部左騎軍主力兩萬四千人,周康和李彥超救援不及!”

楊慎杏苦澀道:“如此看來,先前與右騎軍李彥超交戰的一萬柔然鐵騎,只是誘餌而已,剩餘兩萬柔然騎軍早已與慕容寶鼎的嫡系兵馬會合,從一開始就是直奔左騎軍而來。所謂分兵兩路以三萬柔然騎軍直撲我涼州右騎軍,慕容寶鼎坐鎮兩萬步軍大營按兵不動,都是幌子,事實上是以那兩萬步軍假扮柔然鐵騎,最終與王勇合力圍剿左騎軍。”

徐鳳年臉色微白,呢喃道:“兩萬冬雷私騎,兩萬柔然鐵騎,還要加上三萬寶瓶州精銳騎軍,整整七萬北莽頭等騎軍啊。”

楊慎杏剛要開口,便見白煜扯了扯這位春秋老將的袖口,眼神示意老人暫時不要說話。

正襟危坐在書案后的年輕藩王緩緩抬起頭,問道:“北莽蠻子傷亡如何?”

楊慎杏盡量平緩心中激烈情緒,答道:“慕容寶鼎並未一次性投入全部兵力,在冬雷私軍戰損九千餘人後,依舊不曾撤離戰場,然後一口氣投入兩萬柔然鐵騎。陸大遠……左騎軍戰至王勇部騎軍殺入戰場,當時剩餘冬雷騎軍已經不得不袖手旁觀。戰場之上,幾乎已無柔然鐵騎的身影,寶瓶州騎軍依然損失六千餘人。左騎軍僅有八百騎殺出重圍,返回拒北城。左騎軍第一副帥陸大遠,連同其餘兩名副帥,皆先後戰死。”

初秋時分曾有左騎軍健卒,在拒北城外百騎振臂放鷹,至今仍然歷歷在目。

顧大祖突然直言不諱道:“左騎軍既沒,右騎軍獨木難支,已經無法牽制拒北城以北、重冢以南的涼州關外形勢。王爺絕對不能答應周康和李彥超的主動求戰!”

徐鳳年點頭道:“立即傳令給周康、李彥超兩人,右騎軍竭力避開北莽接下來的南下主力!”

白煜有些無奈道:“那位錦鷓鴣的軍令狀其實也到了楊節度使的兵房,從主帥到三名副帥和所有校尉,都籤押了血手印,請求死戰,保證至少全殲慕容寶鼎部冬雷騎軍和王勇部主力。”

徐鳳年站起身,厲色道:“那就再加上一句,明確告訴周康和李彥超,想要死很容易,膽敢違抗拒北城軍令,我徐鳳年親自去關外擰下他們的腦袋!”

從未見過年輕藩王當面震怒的楊慎杏悚然而驚,顧大祖輕輕嘆息。白煜泰然自若,微笑道:“拒北城如此回復右騎軍,楊老將軍和我這位涼州刺史就輕鬆多了。”

三位拒北城大佬各懷心思迅速離去。在禮房當值的王祭酒拎了兩壺綠蟻酒走入書房,看到那位年輕藩王尚未落座,此時正站在書案后,俯視桌上兩方大印。一方自然是那名動天下的涼王印,被整個離陽永徽年間視為天下權柄最重的一塊小物件,二十年間,西北邊陲,只要涉及五千人以上的調兵遣將,都需要蓋上此印。此印形制與如今趙室朝廷如出一轍,仿製春秋中原正統大楚的樣式,屬於玉箸篆玉印,篆文筆畫肥瘦均勻,末不挑鋒,深諳儒家中正平和之意,一向被譽為書法正宗。但是這方涼王印旁邊,還擱置有一方早已退出北涼官場的大印,徐家鐵騎跟隨封王就藩北涼的人屠徐驍進入北涼后,這方被習慣稱為“大將軍印”的古樸銅印,偶爾還會見於一些重要的關外兵文,但隨着世子徐鳳年正式世襲罔替北涼王,就徹底離開邊軍視野。將軍印用柳葉文,銅印虎紐,方三寸三分,厚九分,形如虎踞龍盤。如今離陽軍伍征、鎮、平三字打頭的常設實權大將,早已轉用螭鼎文的銀印,將字體如刀的柳葉文棄而不用。清涼山其實還有一方大印,主要用以北涼道官員升遷調度,徐鳳年破格留給了副經略使宋洞明,准其在公文批紅后自行加蓋此印,以彰其“獨掌權柄”的超然地位。

王祭酒落座后,打開兩壺酒,身體前傾遞給年輕藩王一壺。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老儒士自顧自仰頭灌了一口烈酒,大呼痛快,然後斜眼望向徐鳳年:“我已經聽說左騎軍的事情。有些話,在肚子裏積攢了小二十年,不吐不快,你也不用說什麼,喝酒聽我說便是。”

徐鳳年輕輕坐回椅子,點了點頭。

這位享譽朝野的文壇宗師士林領袖緩緩道:“我對沙場兵事,一向是七竅通六竅,一竅不通。所以除去帶了些讀書人來你們北涼,還算小有功勞外,也就沒啥拿得出手的功績了,就只能安心待在窮鄉僻壤的書院做學問。這麼多年裏,我多次偷偷遊歷北涼,與徐驍見過幾次,就與聽潮閣里的李義山見過幾次。徐驍是出了名的臭棋簍子,下棋本事是當世末流,悔棋功夫卻是世上第一流,所以我不愛跟他打交道……”

察覺到年輕藩王的古怪臉色,老夫子繼續厚顏無恥道:“李義山是超拔流俗的罕見人物,理所當然會眼高於頂,唯獨將我視為知己。”

徐鳳年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差不多就夠了啊。”

這位老夫子約莫是喝酒嗆到了,咳嗽幾聲,那壺綠蟻的酒水灑滿衣襟,老人隨意拍了拍袍子:“在聽潮閣頂樓閉關的李義山站得太高,看得太遠,所以難免寂寞。古來聖賢皆如此,逃不過的。我每次去那邊登門拜訪,別看李義山沒給好臉色,但其實我曉得,這傢伙心底肯定是有些欣喜的,有幾次喝高了,李義山還會跟我說一些肺腑之言,從不說離陽朝廷那邊如何,說謀主徐驍少些,說西北邊事多些……”

說到這裏,極有倚老賣老嫌疑的老夫子略作停頓,喝了大口綠蟻酒,先悶在嘴裏,然後猛然仰起脖子,瞬間倒進肚子裏,年邁身軀情不自禁地打了個戰,滄桑臉頰紅潤了幾分,這才繼續說道:“對於文人的運籌帷幄,讀書人的用兵韜略,我不服離陽元本溪,更不服南疆納蘭右慈,甚至連黃龍士也不服,至於連死後也壓着李義山一頭的趙長陵,嘿,就更別提了。至於為何趙長陵能夠生前死後都比李義山的名氣更大,李義山自己也好,肚子裏其實門兒清的徐驍也罷,都有苦衷。李義山是寒士出身,大楚豪閥王孫趙長陵,差不多是如今西楚宋茂林那棵‘宋家玉樹’的身份,趙長陵當初選擇輔佐落魄之際的徐驍,是什麼陣仗?浩浩蕩蕩八百家僕啊,你能想像?反正老頭我是不願意去想的,越想越艷羨嫉妒嘛。徐驍想要贏得大江南北的士族支持,趙長陵就是一桿醒目的旗幟,要不然徐驍會說‘全軍可戰死,趙先生必須活’這種混賬話?”

老先生笑了笑:“當然了,趙長陵的本事也很大。徐驍在春秋滅六國的中後期戰事裏,趙長陵出力頗多,名聲大噪,口碑之好,以至於連離陽老皇帝趙禮都想要請入廟堂中樞封侯拜相。而李義山呢?老皇帝趙禮從沒有提及,事實上徐驍每次上報軍功,對趙長陵推崇得無以復加,奏章捷報寫得那叫一個花團錦簇,但只要是有關李義山的謀划,卻隻字不提。王爺,你可知為何?”

徐鳳年平淡道:“我只知道那些措辭華麗的錦繡文章,都是徐驍授意,然後由我師父親筆寫就。”

老人點點頭:“所以嘛,老皇帝和徐驍其實心有靈犀。趙先生,離陽朝廷能夠揮動鋤頭挖走牆腳,那徐驍認栽,可是朝野上下相對籍籍無名的李義山,別想,否則就過界了,徐驍是真有可能起兵造反的。”

徐鳳年笑道:“起兵造反,言過其實了,我師父第一個反對。”

老人打了個酒嗝,沒好氣瞪眼道:“舉個例子,不懂?”

徐鳳年終於拿起那壺酒香四溢的綠蟻酒,輕輕喝了一口:“老先生請繼續指點江山。”

老人突然問道:“最前頭我是想說啥來着?”

徐鳳年放下酒壺:“說到了你們二人常聊西北邊事。”

老人恍然:“對對對,李義山一次醉后曾經對我泄露天機,說北涼要想在最壞的情況下打贏北莽,必須先打造出一種局面!”

故弄玄虛的話說一半,老人止住話頭,眯眼而笑,眼角餘光打量着書案上擱放的諸多物件,當老人目光停留在那方涼王大印之上時,徐鳳年笑問道:“就算我願意送給先生,先生敢收?”

老人視線稍稍偏移,轉移到那塊如今只有象徵意義的大將軍銅印,徐鳳年怒目相視,毫不客氣道:“甭想!”

原本打算趁火打劫的老人滿臉戀戀不捨,很是遺憾地嘀咕道:“那般蘊含大奉邊塞風骨的柳葉文,不常見嘍。”

然後老人挑了挑下巴,瞅見年輕藩王那壺綠蟻酒旁邊的白玉籽料,眼前一亮:這位窮光蛋新涼王,竟然還留下件值點碎銀子的玩意兒?

徐鳳年收起那塊籽料,冷笑道:“王先生有本事搶走,否則就別痴人說夢。”

老人撇了撇嘴,跟一位武評大宗師搶東西,以王祭酒的習武資質,恐怕再給老人一千年武道修行也白搭,沒這麼年輕人欺負老頭子的。

徐鳳年輕輕握住白玉籽料,直截了當說道:“我其實猜得出師父所說。我們北涼鐵騎打贏北莽的唯一機會,只有先把北莽南朝頭等邊軍和草原精銳私軍都消耗殆盡,那麼北莽哪怕窮其國力還能支撐起第三場涼莽大戰,但是那時候看似同樣聲勢浩大的北莽數十萬騎軍,比起劉寄奴當初鎮守虎頭城,比起我當下死守拒北城,所面對的北莽騎軍,其實已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從第一場涼莽大戰里的董卓私騎,葫蘆口內的楊元贊嫡系騎軍,柳珪的心腹騎軍,再到如今第二場大戰的羌騎,昔日洪敬岩的柔然鐵騎和慕容寶鼎的冬雷精騎,流州黃宋濮中軍的兩萬騎,隴關豪閥完顏家族的騎軍,等等,皆在此列!”

徐鳳年語氣平靜道:“比如現在只要我們流州拿下老嫗山一役,其實不光是姑塞州邊軍精銳皆無,實則大半座南朝都給我們打沒了,這便是第一場涼莽大戰為北涼帶來的潛在優勢。”

老人疑惑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北莽太平令的謀划,有致命紕漏?”

徐鳳年搖頭道:“只能說對了一半。”

老人一頭霧水,差點就要抓耳撓腮。

徐鳳年想了想,拿起那隻酒壺,緩緩傾斜,似乎想要橫放眼前:“至今為止,仍是北莽勝算更大,但是北涼死了那麼多人,為的就是將這隻酒壺一點點扳斜。到時候北莽越是國力鼎盛,崩塌得就越是劇烈。”

在酒壺傾斜幅度越來越大,酒水即將瀉出壺口之時,徐鳳年輕輕收起,放回書案。

徐鳳年突然沒來由說了一句:“現在我就怕老婦人和太平令捨得破罐子破摔,不僅是一座西京,而是連南朝這半壁江山也不要了,鐵了心要攻破拒北城。”

老人臉色蒼白,試探性問道:“北莽不至於如此癲狂決絕吧?”

徐鳳年望向窗外的夜色:“天曉得。”

老人只以為是年輕藩王隨口一說的言語,卻不知“天曉得”這三字,恰如字面意思。

拓跋菩薩莫名其妙地獲得天人體魄,武道修為直追巔峰時的王仙芝,關鍵時刻,更是猶有過之。

既然連拓跋菩薩尚且如此幸運,那麼佔據天下半數氣運的那位北莽老婦人,難道就不會恩澤更多?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更是上天授意!

王祭酒拎着空酒壺告辭離去。

年輕藩王重新凝視鋪在書案上的那幅涼州關外形勢圖。

與此同時,北莽一座戒備森嚴的大帳內,粗如嬰兒手臂的燭火輕輕搖晃,太平令獨立於桌前,同樣在俯瞰一幅版圖更為遼闊的北涼四州形勢圖,輕笑道:“中原棋手皆言金角銀邊草肚皮,當真如此?”

拒北城一帶的關外駐軍開始疏散集市小鎮的閑雜人等,負笈遊學吟詩作賦的士子,與攜帶仙子策馬嘯西風的豪俠,漸漸與頭頂天空的鴻雁一起南歸。拂曉時分,在隊伍之中,一行四十餘人格外引人注目,人人高冠襦衫,都是上陰學宮的稷下學士,氣度翩翩,天下第一等的讀書種子。

馬隊南渡那條河流之後,一輛馬車停下在河岸,走下一大一小兩名女子。女孩扎着兩根羊角辮,懷裏抱着一隻臃腫不堪的大白貓。女子身段婀娜,容貌驚人,如一朵奪走舉國顏色的豐腴牡丹,韶華絕佳,正值怒放之時。她向北望去,視野盡頭,恰好是拒北城的南城城頭,依稀只見鐵甲錚錚,而無藩王蟒袍。曾在上陰學宮被某人親口譽為“拳法無雙,腿功無敵”的羊角辮小女孩噘起嘴,替身旁姐姐打抱不平道:“魚姐姐,薄情寡義負心漢,有啥好惦念的,哼哼哼!當初肯定是我瞎了眼,才誤認為他人模狗樣,其實還不如齊神策那個大草包呢!”

身姿妖嬈卻氣質冷冽的女子無動於衷。

小女孩用力扯了扯懷中大白貓的脖子,抬頭小心翼翼問道:“要不然咱們去那座藩邸大門口罵街去?放心,只要我親自出馬,保管罵得那傢伙狗血淋頭!什麼狗屁武評大宗師什麼天下第一人,都不是我的對手!”

年長女子正是上陰學宮稷上先生魚幼薇,她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柔聲笑道:“有些事,爭不如不爭。心猿意馬,徒惹煩惱。”

小女孩雙手叉腰,很不仗義地啪啦一下摔落那隻白貓,仰起小腦袋老氣橫秋道:“魚姐姐!天底下哪有氣量大度的女子啊,咱們就是女人哎,你不去親自見一見問一問,就這麼當了臨陣退縮的逃兵,算怎麼回事啊!史書上不都說奸佞小人最喜歡蒙蔽天聽嗎,說不定那個姓徐的根本就不知道你來過拒北城,結果你不打招呼賭氣就回中原,還不是被那些鳩佔鵲巢的狐狸精,白白佔了天大便宜?不行,絕對不行,我一定要為你伸張道義!”

氣咻咻的小女孩剛邁開步伐,就被魚幼薇握住一根衝天羊角辮輕輕拽回原位,小女孩皺着小臉可憐兮兮道:“真不去?”

魚幼薇笑道:“不用去,我知道他知道我來過這裏。”

小女孩猶然惱火:“我不管什麼你知道他知道,我就是氣不過,什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都是騙人話,哪裏比得上才子佳人的舉案齊眉、神仙眷侶的卿卿我我?!”

小女孩望着臉色平靜的魚姐姐,年幼不知情愛為何物的孩子開始泫然欲泣,輕輕一腳踹開腳邊那隻肥蠢肥蠢的大白貓,抬起纖細手臂擦了擦她那張稚嫩臉龐,抽泣道:“難怪我娘最不喜歡那部《頭場雪》,總說裏頭的許多話,太過一語成讖,簡直要讓世間女子生不出半點相思之心,尤其‘多情總被無情誤’這句最可恨!”

不愧祖輩父輩皆是上陰學宮的飽學碩儒,小女孩的談吐,算不得如何文雅,卻也絕非尋常的中原蒙學孩子能夠媲美。

突然一個冷漠嗓音在小女孩頭頂響起:“《頭場雪》廢話連篇,‘願天下良人終成美眷’,這句話才最可恨,唯獨小丫頭你所說的‘多情總被無情誤’,才稱得上金玉良言。”

兩根羊角辮向後傾斜,小丫頭淚眼矇矓,眨巴眨巴充滿水汽的靈氣眼眸,抬頭痴痴望向眼前這位彷彿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那名女子身材高挑,就像文人遊記里不遺餘力描繪的那座峨眉山,奇秀絕倫。在小女孩眼中,這位神仙姐姐一襲紫衣,漂亮至極,尤其是她有着尖尖的下巴,就像是大雪時分掛在屋檐下的冰錐子。小女孩不知為何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位紫衣姐姐,卻又打心眼裏十分畏懼,十分糾結。

魚幼薇既不熱絡也不疏遠地客氣問道:“不知軒轅盟主突然造訪,有何指教?”

聽到“軒轅盟主”這個稱呼,羊角辮丫頭頓時眼睛一亮,當真半點不輸給文臣武將聽到“皇帝陛下”四字,鼓起勇氣向前踏出一步后,鬼鬼祟祟伸出兩根手指,偷偷捏了捏那位大雪坪一夜證長生的女子神仙的衣角,然後轉頭滿臉雀躍道:“魚姐姐魚姐姐,她身上這襲紫衣,肯定是江湖傳言那般,用龍脈之祖昆崙山巔那種冰蠶吐出的蠶絲編織而成,滑膩柔順,摸上去舒服極了!據說刀槍不入水火不侵,這一件衣服,就價值連城,咱們軒轅盟主耗費大雪坪一半財力,才請不出世的某位墨家矩子勉強打造出四件,春夏秋冬各穿一件,出門在外,從來飛來飛去,過名山大川,雙腳絕不着地,都是嗖一下就飛渡而過,紫衣飄蕩,霸氣得很!”

遠處那些對大雪坪軒轅紫衣久聞其名卻不見其面的年輕俊彥,一方面為其卓然風采傾倒,暗中將這位武林盟主與魚大家作高下比較,另一方面由衷佩服那位羊角辮小先生的膽大包天。朝野皆知這位軒轅家主脾氣古怪至極,那真是比史書上那些位留下千古罵名的昏君還來得喜怒無常,他們都擔心小丫頭被軒轅青鋒一巴掌拍得稀巴爛。這些稷下學士一路西行遊歷至北涼邊陲,與小女孩朝夕相處,加上之前在學宮本就對孩子寵溺有加,哪怕極為忌憚徽山紫衣的赫赫凶名,仍是有七八人齊齊向前走出,頗有慷慨赴死的悲壯意味。

只不過軒轅青鋒僅是斜眼一瞥,那些渾身浩然正氣的學宮士子就身不由己地整齊後退,竟是一瞬間便全都汗流浹背。

難怪之前有位成名已久的江湖大佬笑言,世間動人的石榴裙不計其數,卻要數徽山紫衣那一襲最難跪拜,想拜或是敢拜,也得有本事才行。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冷不丁火上澆油地拍了一下那襲紫衣,然後一路小跑到眾人跟前,哈哈大笑,得意揚揚道:“你們都看見了,我與徽山紫衣交過手了!如何,當初我在學宮裏說我與徐鳳年切磋過,你們不信,這回總該相信了吧?!”

所有人都呆若木雞,有些心生膽怯的年輕士子已經開始擦拭冷汗,生怕下一刻就要親眼目睹血肉模糊的殘忍場景。

魚幼薇柔聲道:“童真童趣,童言無忌,還望軒轅盟主見諒。”

軒轅青鋒瞥了眼那個背對自己的小丫頭,嘴角微微翹起,迅速收斂后,轉頭對魚幼薇輕聲道:“放心,我還不至於跟個孩子一般見識。”

魚幼薇如釋重負,僵硬身軀漸漸柔和,顯然內心遠不如臉色那麼沉穩。距離陸地神仙僅有一紙之隔的軒轅青鋒,對此自然洞若觀火,只不過也懶得計較,更不屑計較。

這名女子自出道以來,從來不缺江湖消息,而且次次驚世駭俗。最近一次,與新近崛起為離陽十大宗門之一的太白劍宗有關。那位謫仙人陳天元,到了武當山腳卻沒有參與武當論武,在他向中原行去的遊歷途中,不幸遇上了這一襲早已名動天下的紫衣,坊間傳聞那場不期而遇的遭遇戰,聲勢可謂驚天地泣鬼神,打得半座河州地動山搖。相傳陳天元十七次換氣,連出三千劍,夜幕之中劍光照耀得半州版圖如同白晝,竟仍是無法傷及紫衣絲毫。此戰過後,謫仙人陳天元名聲不降,反而扶搖直上,軒轅青鋒更是直追新涼王。對徽山大肆吹捧之人,堅信天下第一的名號歸屬,恐怕要打過才知了。立場中立的好事者,也覺得最不濟這位女子盟主能夠躋身武評大宗師行列,成為那高高在上的第五人,位於北莽一人即宗門的呼延大觀之後。

軒轅青鋒雙手負后,與魚幼薇一起北望那座依然尚未竣工的邊陲雄城。西北天高風勁,大風撲面,吹拂得兩名女子衣袖搖動獵獵作響。

軒轅青鋒目視前方,突然冷笑道:“如此壯觀景象,姓徐的也捨得與其失之交臂?”

魚幼薇只覺得雲遮霧繞,不知道徽山紫衣打的什麼機鋒。

軒轅青鋒最後撂下一句:“爭或不爭,看心情而定。可得把話說透,藏藏掖掖,拖泥帶水,只覺得是對方辜負了一番深情美意,其實又何嘗不是咎由自取。”

魚幼薇一笑置之,等到軒轅青鋒身形一閃而逝,這位上陰學宮的稷上先生自言自語了一句:“你不是我,我不是你。”

一抹紫色長虹墜入拒北城。

重新抱起那隻大白貓的羊角辮小女孩望向天空,目眩神搖,嘖嘖稱奇道:“霸氣啊,厲害啊,我長大以後也要這麼雲里來霧裏去!”

魚幼薇上車俯身的時候,終於後知後覺意識到軒轅青鋒所謂的壯觀景象為何物,無奈一笑。

記得當年曾有個浪蕩子戲言,低頭望去,瞧不見腳尖,即是天賦異稟,人間奇觀!

魚幼薇如今記起,沒覺得荒唐好笑,反而有些辛酸。

這些話,當年就算攔着他,他也會說,如今讓他說,恐怕他已無心情去說。

藩王府邸不知從何時開始,連同許多位高權重的官場大佬在內,以軍機參贊郎為主,每日清晨時分都會先繞藩邸圍牆外慢跑三圈,然後在議事堂和六科廂房前的那片空地上一同練拳。拳法據說創自武當上任掌教洪洗象,在年輕藩王刪減整合之後,從武當山正統的大架一百零八式,簡約變為拒北城藩邸眾人所練的小架三十六式,精華猶在,減少了許多山下凡夫俗子不易打出的煩瑣架勢,動作急緩相間,如行雲流水,最適合舒展筋骨固本養氣。

久而久之,以禮房王祭酒、工房宋長穗為首,主動參與其中,與藩邸官員一同晨跑打拳,戶房白煜因為視力孱弱的關係,卻也會每日站在廂房屋檐下,含笑眯眼相望。經略使李大人親自領銜的吏房由於群龍無首,李功德養成了每日天不亮就去城頭走一圈的習慣。李功德作為北涼道老一輩文臣榜樣,雖然能夠與建城的泥腿子匠人一起坐在沙堆上聊天,卻不願意跟一幫官場上的後進晚輩廝混一起,故而自然不會混淆其中,吏房官員當然也就作罷,而兵刑兩房當值官員都無須以此強身健體,也未湊熱鬧。但即便如此,藩邸的早晨,已是給人一種生機勃勃的鮮活氣象。

今日年輕藩王陪同白蓮先生一起站在台階頂部,看着兩百多號人物一起打拳,其中便有陸丞頌、陸丞清這對陸氏子弟。陸丞清並未跟隨家主陸東疆一起返回關內陵州,而是留在了拒北城,成為一名暫時沒有品秩的青衫參贊郎。而領拳之人正是昨夜剛剛入城的武當真人俞興瑞。除此之外,俞興瑞身後,還有當時聯袂造訪藩邸的龍虎山小天師齊仙俠、東越劍池柴青山。南北兩座道教祖庭的真人,一座劍池的劍道魁首,三位宗師,在藩邸空地上一起悠然打拳,也許用“盛況空前”四字形容,毫不為過。

與年輕藩王坦然並肩而立的白煜目不斜視,微笑道:“王爺,除了眼前三位,根據刑房諜報,南疆毛舒朗、程白霜和嵇六安三位宗師也在趕來拒北城的路上,好像南詔第一高手韋淼在下山後,也不曾跟隨他妻子一同返回家鄉,十有八九也是奔着咱們拒北城而來。西蜀目盲女琴師薛宋官雖然不知蹤跡,但陵州邊境臘子口那邊,韓嶗山派人也傳來密報,說這位女子同樣沒有與舊西蜀太子蘇酥隨行南下。至於如金錯刀莊主童山泉、雪廬槍聖李厚重之流,亦有不下一手之數,陸陸續續朝這裏趕來湊熱鬧。王爺,難道你打算替大雪坪徽山家主召開新一屆武林大會?”

徐鳳年搖頭道:“湊完熱鬧,各回各家,還能如何?難道我還能說服這些武道宗師去沙場殺蠻子?你的師弟齊仙俠不就明言馬上要動身去往地肺山嗎?再者,沙場殺敵,素來與江湖無關。”

白蓮先生很不講情面地拆台反駁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襄陽城十年攻守戰,無數江湖義士幫助王明陽抵禦你們徐家兵馬。”

徐鳳年無奈道:“對對對,白蓮先生說得都對。”

白煜打趣道:“別,我可不是那位一言不合就敢對王爺飽以老拳的轉運使大人,故而王爺完全無須如此戰戰兢兢小心討好。”

徐鳳年呵呵一笑,皮笑肉不笑,顯然跟賈家嘉學到了七八分精髓:“白煜啊,你幸虧不是江湖中人,否則我就要跟你切磋切磋了。”

白煜突然岔開話題,輕聲問道:“我能否問一問於新郎和樓荒兩位王仙芝高徒的動向?”

徐鳳年沒有隱藏,說道:“樓荒待在李翰林身邊,於新郎嘛,你猜?”

白煜心有靈犀一點通:“那就是跟藏在懷陽關的徐偃兵一樣,我明白了。王爺,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一報還一報,徐鳳年不留餘地道:“勸你別說。”

白煜轉過頭,故作驚訝道:“怎麼,難道有人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毆打堂堂一州刺史?何況還是涼州刺史,遍觀離陽南北三十州,獨一份的從二品高配刺史!”

徐鳳年還是呵呵一笑:“白蓮先生不練劍術,真是可惜了。”

白煜會心一笑,果真沒有繼續詢問。

他原本想問若是謝西陲哪怕身邊有於新郎保駕護航,卻仍然戰死於那條廊道的阻截戰中,那麼徐鳳年這位北涼王,會不會因此對流州將軍寇江淮心生芥蒂。

畢竟他白煜如今與楊慎杏還有寇江淮,三人算是一座山頭上的人物了。

就像副經略使宋洞明與綽號“北涼武財神”的王林泉關係緊密,一般無二。

又像陳亮錫與楊光斗和流州軍伍關係莫逆,徐北枳卻與陵州韓嶗山、幽州皇甫枰頗為友善,是一樣的道理。

過程不同,結果相同。

君子朋而不黨,士子抱團成林,那無非是讀書人更講究一些的文雅說法罷了。

張巨鹿為官如何?幾無瑕疵,幾近聖人,可身邊不一樣有坦坦翁桓溫,身後則有包括趙右齡、王雄貴、殷茂春、元虢、韓林在內這撥出自永徽之春的當朝重臣?

三十年山上潛心修道,歸根結底,無非只修一個“心”字,白煜下山為官后,遠比許多混跡官場攀爬數十載的老油子,看得更加透徹。

那套小架武當拳法,即便是外行人來耍,依舊會讓人感到賞心悅目,白煜感慨道:“如果能夠換上道門的吐納之術,無論是龍虎山天師府的入門口訣《抱朴歸真歌》,還是武當山的玉柱峰心法,都能夠讓人形神相親,表裏俱濟。不說如何延年益壽,總能祛病健體。”

徐鳳年點頭道:“如果以後你我還有機會,你這個涼州刺史就率先在轄境內推廣下去,武當山那邊,我會幫你打聲招呼。”

白煜突然感到一陣無緣無故生起的清風從側面拂來,未見其面先聞其聲,嗓音清冷,如一場隆冬大雪:“武當山的玉柱心法不好說,龍虎山的《抱朴歌》也拿得出手?徽山末流客卿都不屑一顧。”

白煜使勁望去,看到一張略顯模糊的臉龐,但是那抹刺眼的鮮艷紫色,確認無誤。

白煜頓時苦笑,噤若寒蟬。

白蓮先生很少害怕誰,比如徐鳳年他就全然不懼,因為這位年輕藩王看似驕橫無比,其實面對願意講道理的人,最講道理。

但是白煜也清楚,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的確會有那麼一小撮人,完完全全,不喜歡講道理。

恰好,白煜身邊這位女子,就屬於這一小撮人裏頭,最不講理的那個。

每次書信往來,在道家第一洞天福地地肺山結茅隱居的龍虎山當代掌教趙凝神,必定會在信上訴苦,說徽山那位姓軒轅的年輕女子是何等驕縱跋扈,何其無理無禮。能夠讓趙凝神這麼一個好說話的道士如此點評,徽山紫衣也算是天字號不講理的人物了。徽山大雪坪聲勢大漲之後,一不準龍虎山香客在初一、十五兩天上山燒香,二不準一切龍虎山姓趙的道士靠近徽山方圓十里,三不準任何天師府黃紫道士進入她的視野!除了這三不準,她還讓人大搖大擺從龍虎山移植走十數株最少也有三百年樹齡的古樹,其中桂樹有四,古柏有三,事後不忘讓人丟下一袋子碎銀,撐死了不到十兩銀子!若是她心情不順或是百無聊賴之時,甚至還會莫名其妙地就往龍虎山丟擲一些大物件,雖說未曾傷人,可是隔三岔五就會有龐然大物從頭頂掠過,然後砸出一個大坑,修道之人,在山上求個清凈,誰吃得消?

可是,白煜更心知肚明,趙凝神這位至交好友的訴苦,真正最苦處,卻是龍虎山年輕掌教自己內心深處的那份拖泥帶水。

相思早已起,卻無落腳處。

修道之人,手有慧劍,情絲易斬。可惜有人不願斬。

龍虎山天師府距離徽山大雪坪,太近。

唯有地肺山,不遠不近,可望不可即,正好。

福運深厚且公認自幼即有古風氣象的趙凝神,為何偏偏對新涼王處處針尖麥芒,難道僅僅因為上一輩的恩怨,僅僅是當年人屠徐驍率軍馬踏龍虎?當然不是。

此時白煜一想到地肺山那名年輕掌教的悲苦無依,難免有些戚戚然,猶豫片刻,望向這名女子,終於忍不住直白說道:“軒轅盟主,你可知趙凝神……”

軒轅青鋒神情漠然,打斷白蓮先生的話語,冷笑道:“你是想說他喜歡我?我很早就知道,勞煩白蓮先生捎句話給這個躲在地肺山的傢伙,讓他有本事當面來跟我說,然後我會讓他知道‘後悔’二字怎麼寫。”

跟那位龍虎山掌教過節很大的年輕藩王,毫不掩飾自己的一臉老神在在,估計要是面前擺了張書案的話,他就要當場拍案叫絕了。

白煜扶額無言。

今天這一茬,白蓮先生是打死都不敢在信上對趙凝神坦言了。

軒轅青鋒皺眉問道:“你一個小刺史大大咧咧與一位藩王並肩而立,當真合適?”

興許是一物降一物,白煜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離去,唉聲嘆氣,約莫是感慨着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女子猛如虎吧。

徐鳳年轉過身,望向那位正坐在屋脊邊緣雙腿一蹺一蹺的少女,朝她擠眉弄眼打啞語。

呵呵姑娘只是呵呵一笑,比起徐鳳年之前對趙凝神的幸災樂禍,顯然更加幸災樂禍。

徐鳳年知道那個心眼不大的小泥人,有三座說高不高說矮也不矮的門檻,她這輩子都甭想越過。一座與公主為難公主有關,只是先前徐鳳年在武當山辛辛苦苦幫她賺了那麼多銅錢,已經稍稍放下。一座是與某個“扶牆而出”的典故有關,泄露天機的王祭酒已經吃過苦頭,年輕藩王那段時日只要手頭無事,就拉着管不住嘴的老傢伙下棋,殺得對方丟盔棄甲,殺得老先生差點看到棋墩棋盒就要吐血。第三座門檻則與搬書和送書有關,這些年小泥人一直覺得世上最難熬的事情,就是如同搬山一般的搬書!但是某人竟然給徽山大雪坪送去了一大箱一大箱的秘籍!

方才軒轅青鋒以長虹貫日之姿闖入拒北城藩邸,其實徐鳳年已經認命,想必姜泥早已被驚動,當下沒有見到飛劍殺人已算不幸中的萬幸,徐鳳年試圖收買賈家嘉,不過是垂死掙扎而已。

軒轅青鋒對此視而不見,始終傲立於石階頂部,她當然知道這座藩邸之內,有個名叫姜泥的西楚女子。

她輕聲問道:“你說姓溫的如今如何了?”

徐鳳年愣了一下,沉默片刻:“偶爾會想,不敢多想。”

她又說道:“以後有機會,我們三人一起聚聚?當年我親手揍他揍得不夠狠,挺遺憾的。”

徐鳳年咧嘴笑道:“行,不過事先說好,到時候我肯定攔着你。”

她微微眯起眼眸,輕輕揚起下巴,柔聲笑道:“打輸打贏且不管,都要姓溫的小氣鬼請我們喝酒,狠狠宰他一頓。”

徐鳳年點頭道:“這件事,我絕不攔着!”

軒轅青鋒環顧四周:“我隨便找個地兒住下,什麼時候想回中原了,也不用送行,估計到時候你也顧不上。等我回去,先幫你找姓溫的,江湖再大,但畢竟都是我的嘛。”

徐鳳年輕聲道:“謝了。”

軒轅青鋒一笑置之,消逝不見。來去無蹤,如鴻雁踏雪泥。

她的身形出現在拒北城北牆之下,緩緩而行。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她對另一名女子說過,此言最可恨。

可她不曾說,此言亦是最可期。

徐鳳年默然站在原地,回神之後,發現廣場上那些人都望向自己,神情各異,就連劍道宗師柴青山都在跟武當真人俞興瑞竊竊私語,眼神尤為隱晦玩味。

徐鳳年對此自然無可奈何,更不想多做解釋,那無異於此地無銀三百兩。

當徐鳳年來到二堂前院,就看到副節度使楊慎杏站在一名白眉白髮白衣的獨臂老人身旁,頗為苦惱。

徐鳳年瞥了眼那位比掛像上道教神仙還要仙風道骨的老傢伙,也很苦惱:“隋斜谷,上次在清涼山,已經讓你一口氣吃掉包括‘萬壑雷’在內的三柄名劍,這座拒北城就算掀個底朝天,也肯定沒有合你老人家胃口的好劍,當我求你,別整么蛾子了。”

兩縷雪白長眉幾乎垂膝的吃劍老祖宗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你小子豈會不知老夫垂涎聽潮閣內‘扶乩’‘蜀道’二劍已久?老夫此次北行,打算跟你做筆買賣:老夫在關外幫你殺兩千騎北莽蠻子,至少兩千騎,你將扶乩、蜀道兩劍送給老夫,如何?”

徐鳳年斷然拒絕道:“我早就說過,那兩柄劍,我二姐很小就鍾情,甚至不捨得帶出聽潮閣懸佩,這才會帶着那柄紅螭去往上陰學宮遊歷求學,退一萬步說,就算我願意拿出雙劍交換,可我敢嗎?”

隋斜谷譏諷道:“確實,再借你徐鳳年一百個膽子,也不敢。”

徐鳳年走近后低聲道:“扶乩、蜀道兩劍雖說都在天下十大名劍行列,可中原那邊不是還有其餘那八柄嘛,回頭我給你弄來不遜色於這兩把劍的,如何?”

隋斜谷嗤笑道:“你小子活不活得過今年秋末還兩說,哪來的底氣幫老夫從中原弄劍到北涼?”

徐鳳年自然而然勾肩搭背道:“這還不簡單,萬一弄不到與‘蜀道’一個水準的兩把絕世名劍,我就用二十把稍遜一籌的好劍來換!聽潮閣還剩下七八柄,加上讓北涼境內魚龍幫使使勁,到時候我再跟誰誰求個情,怎麼都能湊出二十把,咋樣?”

只要涉及生意買賣,年輕藩王那是相當不拿捏架子更不稀罕臉皮的。

隋斜谷肩頭輕抖,震掉年輕藩王的那條胳膊,然後伸出雙指擰轉一縷雪白長眉,眯眼沉思,權衡利弊。

徐鳳年趁熱打鐵道:“隋老前輩,你看眼下就有這麼多中原宗師待在拒北城,稍後還有更多頂尖宗師來此,我找機會跟他們要幾把好劍不算難吧?總之,保證先讓老前輩有幾道下酒菜。咱倆啥交情啊,當年那可是並肩作戰與人貓韓生宣死戰一場的換命交情,實打實的傾蓋如故,這你都信不過我徐鳳年?”

隋斜谷停步站在那座書房門口,轉頭望向這位年輕藩王:“我信你?那還不如去信那個姓澹臺的老娘兒們!”

徐鳳年伸出大拇指:“隋老前輩不愧是與逐鹿山劉松濤一個輩分的風流人物,有膽識!好氣魄!連我都不敢稱呼澹臺平靜為老娘兒們!”

那位楊副節度使簡直不忍直視,更不忍心聽下去,直接大踏步離去。

隋斜谷低聲罵了一句:“老夫認栽,年紀輕輕的,臉皮就比我這裝了幾百把名劍的肚皮還要結實!”

年輕藩王坦然受之,笑眯眯道:“前輩過獎了,謬讚了謬讚了。”

兩人進入書房后,隋斜谷實在受不了年輕藩王的故作殷勤,果斷自己搬了張椅子坐下,因為他知道,這會兒姓徐的王八蛋越是刻意殷勤,將來自己越是要吃大虧。

隋斜谷收斂神色,問道:“左騎軍真沒了?”

徐鳳年坐在書案后,點了點頭。

隋斜谷皺眉道:“右騎軍是聯手大雪龍騎軍再擋上一擋,還是任由北莽大軍直奔這座拒北城?”

徐鳳年沒有遮遮掩掩,直言不諱道:“不擋了,也擋不住,與其我方無意義地消耗野戰主力,還不如乾脆讓北莽蠻子在拒北城外頭堆積屍體,只要熬過今年秋冬,到了明年開春,尤其是春轉夏,北莽騎軍的日子,就會一天比一天難熬。”

隋斜谷笑道:“你其實也是想讓懷陽關褚胖子的壓力更小一些吧?”

徐鳳年沒有立即回答,眼神中的訝異一閃而過。

江湖百年,歲數直追春秋九國中國祚最短的后隋,老人漫長歲月積攢下來的厚重閱歷,不容小覷。

隋斜谷環視一遍這座書案上沒有擺設哪怕一件文房清玩的簡陋書房,略帶唏噓道:“當實權藩王當到你這種寒磣份上,也不容易。”

徐鳳年哈哈大笑,揮了揮衣袖:“一肩明月兩袖清風家徒四壁,板上釘釘的名垂青史嘛。”

隋斜谷譏諷道:“虧你還笑得出來,也不嫌丟了你爹的臉。”

徐鳳年雙手籠袖,背靠椅背,笑意淺淡道:“做兒子的再沒出息,徐驍再失望,可也沒辦法當面罵我不是。”

隋斜谷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這位曾與劍神李淳罡互換一臂的吃劍老祖宗,陷入沉思,良久過後,緩緩說道:“我活了這麼多年,對於北莽蠻子的印象,其實不深,只不過比起很多隻經歷過春秋戰火的中原人,還算親眼見識過草原騎軍大舉游掠的場景。當時我才二十齣頭,正好負劍遊歷薊州,在一處南北要衝之地,舊北漢史書上應該稱為‘軹關陘’,如今離陽朝廷如何命名,就不得而知了。”

老人語氣平緩,並無沉重或是激烈情緒:“我看到數千騎疾馳入關,我隋斜谷本就並非北漢人氏,何況對於家國也從來觀念淡薄,志只在劍道登頂,根本不問世事,對於王朝爭霸國姓更迭更是興趣寥寥,所以當時並未滿腔熱血地一人仗劍,去做那一夫當關的壯舉。然後北上至薊州邊塞,一路上都是慘死的屍體,有眾多北漢邊軍,也有來不及撤退的百姓,青壯婦孺皆有,死狀各異,大抵上這些死法,你們北涼鐵騎從春秋到如今,也不會陌生。但是有一件小事,你未必見識過。我當時看到路旁豺狼飽腹,恰似太平盛世里那種大腹便便的富家翁,那些畜生見人竟然不退反吠,當年感觸不深,只覺得弱肉強食,天經地義,反而更讓我堅定了問鼎武道之心。但是我如今再回想起那幅場景,卻有些不舒服。”

這其實便是年輕藩王不奢望中原宗師留在拒北城的根源所在。就如隋斜谷親口所說,數千人數萬人慘死於草原鐵蹄蹂躪之下,被戰刀割顱剖腹,被槍矛挑屍空中,被騎弓勁射穿透身軀,無論如何死,死了多少人,在希望且有希望武道奪魁最終獨佔鰲頭的那撥江湖高手眼中,同樣的場景,在邊軍將士眼中,和在許多江湖宗師眼中,有着天壤之別。甚至或許有人與當初的年輕劍客隋斜谷不太一樣,會選擇挺身而出,主動截殺草原騎軍,但是最後,也一定知難而退,且在儘力斬殺草原騎軍數十數百人之後,已是問心無愧。

當年隋斜谷看過便看過了,雖有三尺劍傍身,卻選擇了冷眼旁觀藏劍在鞘,哪怕至今,也僅是“不舒服”三字而已。

徐鳳年做不到。

未必就是徐鳳年遠比隋斜谷更加菩薩心腸的緣故,只因為他出身徐家,自幼便跟隨那個瘸子姓徐。

也許不在北涼邊關,換成別處,例如薊州,例如兩遼,遇上北莽騎軍南下入侵,徐鳳年如果只是置身事外的武評大宗師,一樣會與某些江湖宗師如出一轍,只是痛痛快快廝殺一番,然後一樣知難而退,不會有那種當仁不讓的誓死不退。

柴青山、薛宋官、韋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等,這些已經身在拒北城或是即將進入拒北城的中原宗師,徐鳳年憑什麼要他們死戰涼州關外,以血肉之軀抗拒北莽數十萬鐵騎?

閉目養神的隋斜谷睜眼后打破沉默,低聲道:“天能發生萬物,也可肅殺萬物。徐鳳年,你當真不怕?”

徐鳳年笑問道:“這是澹臺平靜說的吧?”

隋斜谷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隋斜谷起身走到窗口,魁梧背影顯得有些寂寞,老人自嘲道:“劍術劍意兩事,我曾經自認不輸任何人,但很奇怪,我向來不喜歡佩劍,倒是喜歡暴殄天物地以名劍為食。也許當年李淳罡說得對,我隋斜谷根本算不得一名劍士,那我到底算什麼?都活到了這把歲數,再來跟自己問這個問題,也真是可笑。”

徐鳳年在隋斜谷離開書房之前,又提出了一筆新買賣。

吃劍老祖宗在錯愕之後,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大步離去。

老人走出書房后,緩慢走在廊道中,突然轉頭望向庭院中那棵鬱鬱蔥蔥的臨窗枇杷樹。

而年輕藩王沒過多久也離開書房,將一封剛剛寫好的密信交給刑房一位拂水房頭目,兩人一起走出那座廂房,年輕藩王最後臉色淡然地叮囑道:“你把信交到他手上后,就跟他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就當我徐鳳年求他做這件事。”

那名年邁諜子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只是使勁點頭,然後領命快馬離開藩邸,離開拒北城。

徐鳳年站在台階上,安安靜靜眺望遠方。秋風陣陣,無聲而過。

北莽大軍即將兵臨拒北城,有人生前做身後事。

這位年輕藩王輕輕轉過身,仰頭看到肩並肩坐在屋頂的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嬰。

他對她們做了個鬼臉。

夜幕深沉,書房左上角燃有一盞瓷質油燈,仿製舊西蜀的疊瓷盞樣式,燈藏唇竅可注水,最宜省油。

年輕人獨坐桌后,瀏覽一封早已熟悉內容的密信。

他去過富饒的江南道,那裏的富貴門庭,家家戶戶,長檠高張照珠翠,悄然彰顯盛世太平氣象。他也去過天下首善的太安城,每逢佳節,京城坊間每一瓦壟皆置蓮燈,燈火綿延,燭光熒熒煌煌,彷彿大軍夜行,最是壯觀。他一樣見過小鎮入夜後的星星點點,燈火依稀。一次次途經大小村莊,偶見一盞極微燈火,便是意外之喜。

他放下那封信,起身繞過書案,來到窗口,輕輕推開窗戶。那封信,並非什麼重要的軍務兵文,而是李彥超向拒北城遞交了一封私人性質的密信,卻沒有經手拒北城兵房,而是直接送至他這位年輕藩王的書房案頭。

這位右騎軍第一副帥用筆極重,墨漬直透紙背。

李彥超並無瑣碎言語付諸筆端,只有簡簡單單兩句話:“陸大遠不該死!北涼任何人都絕對不可將左騎軍的全軍覆滅,視為邊軍恥辱!”

其實李彥超根本不用寫這封信,陸大遠用兵如何,為人如何,他徐鳳年遠比李彥超更熟悉,一個能夠讓徐驍年老后仍在清涼山議事堂多次提起的武將,豈會是尋常人?徐驍從八百老卒出遼東,四十年戎馬生涯,到最後手握三十萬北涼鐵騎,曾經效命於他的麾下武將何其眾多?死在了一座座戰場上的人很多,最終活下來的人也不少,陸大遠這位根正苗紅的滿甲營騎將,老一輩徐家嫡系武將幾乎無人不知,從燕文鸞、陳雲垂到周康、袁南亭再到劉寄奴、李陌藩,都曾對突然離開北涼邊軍的陸大遠頗為惋惜,那份遺憾,絲毫不比當年吳起、徐璞兩位功勛大將的離去遜色。

在陸大遠離開藩邸趕赴戰場之前,陸大遠私下拜訪書房找到了徐鳳年,有過一番掏心窩子的對話。畢竟重新出任一軍主帥,陸大遠並非表面上那般輕鬆隨意,恰恰相反,跟隨徐家鐵騎一起成長起來的陸大遠,比起李彥超、寧峨眉這些崛起於涼州關外的新一代青壯武將,比起這些習慣了“北涼鐵騎甲天下”這個說法的年青一輩武將,要更為熟悉苦仗硬仗,甚至可以說當年的那種苦痛煎熬,刻在了骨子裏。所以陸大遠必須當著年輕藩王的面,把所有話都挑明,陸大遠要讓徐鳳年放心,也讓自己安心。

那場面對面的促膝長談,陸大遠認為兩支騎軍六萬多騎,絕對無法安然游弋在越發逼仄的關外夾縫地帶,除非左騎軍一方退至清源軍鎮北部,右騎軍則直奔重冢軍鎮東部,在東北和西南兩地,徹底拉伸出戰線,才有真正的喘息餘地。

“但是如此一來,六萬騎軍雖然苟且偷生,可拒北城怎麼辦?左右騎軍雖然依舊可以牽制一定數量的北莽騎軍,但說句難聽的,人家北莽蠻子都不用出動主力,隨便丟給咱們兩支只要人數足夠的末流騎軍,到時候咱們就得趴在馬背上看熱鬧。我陸大遠是個大老粗,如何帶兵打仗,當年都是一點一點跟大將軍學的,倒是也跟徐璞、吳起或是袁左宗、陳芝豹這些人請教過,但總覺得到最後不像驢子不像馬的,都不如自己原先那套來得順手。最後我只認定一個道理:騎軍一旦投入戰場,就要一口氣打掉敵方最精銳的野戰主力,絕對不能因小失大,為了所謂的顧全大局去保留實力,否則在一場兵力懸殊的艱苦戰事裏,仗越拖到後頭,就只會越難打,會輸得莫名其妙,更不甘心。難打的仗總歸得有人去打,要不然大伙兒都一退再退,就真是只能等死了,跟早年離陽兵部衙門那窩老狐狸狼崽子有啥兩樣?”

徐鳳年站在窗口,秋氣滿堂孤燈冷,開窗之後,涼意更重。

徐鳳年轉過身,當初那個男人就坐在書案前的那張椅子上,相貌平平,如果不是出現在這間書房,而是站在關內田埂上,大概就會被當作一位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

“王爺,當我和右騎軍同時出兵后,我會在兩軍錯開距離的一日之後,率先加速北突,吸引慕容寶鼎部聚攏主力,如果不出意外,慕容寶鼎必定會聞風而動,向寶瓶州持節令王勇請求增援,甚至極有可能臨時抽調柔然鐵騎,以便策應冬雷私騎。王爺請放心,我左騎軍哪怕身陷重圍,也依然會殺掉對方精銳最少四萬五千騎!

“王爺,勞煩你一件事,回頭幫我跟何老帥說句對不住了,數萬邊軍兒郎託付我手,卻只能帶着他們去死,我良心難安,但我不得不行此事,陸大遠在地底下等着老帥他老人家,到時候任打任罵!不過,最好讓我再等個十年八年的,哈哈,到時候老帥估計揍人也沒啥氣力了,稍微意思幾下,我也就好投胎去了。”

這個男人起身後,望向當時同樣站起身的年輕藩王,沉聲道:“如果將來事實證明我陸大遠做錯了,以後誰都不用帶酒上墳,想來我也喝不下那虧心酒……當然,前提是我如果還有墳的話。”

兩人一起走向書房門口,陸大遠突然問道:“王爺,你說幾十年後,還會不會有人記得咱們,記得這裏發生過的戰事?”

徐鳳年當時搖頭道:“不一定。”

“真他娘的……哈哈,王爺見諒,我就是個粗人,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沒事,徐驍也是,我早就習慣了。”

一切都歷歷在目,那些話語更像是依舊回蕩在耳畔,久久不散。

徐鳳年雙手按在窗口上,身體前傾。懷揣着必死之心趕赴戰場的陸大遠,沒有交代遺言,若說有,未免太過熟悉了一些,年少時的世子殿下,能夠經常聽到,只不過換了一個名字而已。

徐鳳年緩緩轉過頭,望向書房門口。

那位名叫陸大遠的男人,那時候最後抱拳說道:“末將陸大遠!原滿甲營騎將,現任左騎軍副帥!向大將軍請戰!”

徐鳳年當時嘴唇微動,那兩個字,到了嘴邊,卻始終沒能說出口。

准戰!

徐鳳年雙手猛然重重下壓,十指之下的窗沿磚石砰然碎裂。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向窗外昏暗處擺了擺手,示意那邊的拂水房死士不用理會。

他走回書案,從一本泛黃兵書中抽出一張紙。

紙上所寫內容,是一位遠在關外參與拒北城建造的男子,對已經離開陵州家鄉的妻兒的一些碎言碎語。這封家書說這兒入秋之後,天還不算冷,縫製的千層底布鞋夠用,磨損也不厲害,當時帶來拒北城的衣衫也足夠保暖,還碰上兩位陵州龍晴郡的老鄉,得空就會去城外小鎮上喝兩口小酒,價錢比關內便宜。聽說流州那邊咱們打了勝仗,拒北城的城牆很高,北莽蠻子一年半載肯定打不過來,讓她和兩個兒子都放寬心,以後只要每個月還收到寄去的工錢,就意味着關外這邊太平得很,沒打仗。最後男人讓自己媳婦千萬別擔心錢的事情,也別心疼,孩子讀書最要緊。

家書寄往中原某地,是男人的祖籍地。

這張紙只是臨摹而成,真正的家書自然早已寄出。

男人到了關外后,自己不識字,也就寫不得家書,是找了集市上一位籍籍無名的窮酸書生,幫忙代寫。

徐鳳年藉著昏黃燈光,低頭望着平鋪在書案上的那薄薄一張紙。

最後這封家書寄出之時,正好在陸大遠離開拒北城之後。

陸大遠在重新進入邊軍的第一天,北涼拂水房就已經將這個男人那十多年時光,在陵州龍晴郡小鎮上的境況調查得一清二楚,陸續寄往拒北城藩邸,然後匯總擺放在這間書房的案頭。之後陸大遠在拒北城或是左騎軍的一舉一動,拂水房諜子都事無巨細地記錄歸檔,徐鳳年對此沒有阻攔,正是靠這些看似不近人情的陰暗規矩,北涼在戰場上少死了很多很多人。但是在陸大遠請人代寫家書一事上,徐鳳年專程去了趟刑房,讓拂水房負責相關事宜的頭目不去插手。

唯獨這封信,徐鳳年反悔了,讓拂水房諜子截住了家書,只可惜那位做代寫家書生意的年邁書生,也已跟隨隊伍離開邊關。真要找,以關外拂水房的勢力,也找得到,但是徐鳳年想了想還是作罷,覺得既然手上有了家書字跡,以他的書法造詣和功力,每月偽造一封信,並不難。

但是徐鳳年此時此刻,又一次後悔。

因為他發現,自己就像是根本提不起筆,哪怕之後一次次提筆,又都落下,更不知道如何去寫一月之後的家書內容。

徐鳳年站起身,走出書房,來到院子。

仍是無法完全靜下心,徐鳳年身形拔地而起,長掠至拒北城南牆的走馬道上,輕輕一躍,盤腿坐在牆頭之上。

走馬道遠處很快就傳來一陣鐵甲震動聲響,當那些甲士發現竟是年輕藩王親臨城頭后,就迅速默然退去,雖然沒有任何交頭接耳,但是各自都發現對方眼中的炙熱。

徐鳳年雙拳緊握,撐在腿上,坐北朝南,眺望遠方的夜幕。

一夜枯坐。

天未亮,他便悄然返回藩邸,才在書房落座沒多久,一位刑房諜子主事就來稟報,說是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三位南疆高手,即將聯袂到達城南那座人煙驟然稀少的小鎮集市。

徐鳳年讓他準備一匹馬,在花了大半個時辰處理完昨夜逐漸堆積在案頭的軍政事務后,獨自出城。

倒不是專程迎接三位中原宗師,徐鳳年主要是想看一眼集市,沒有太多理由。

徐鳳年騎馬來到小鎮上,翻身下馬,牽馬緩緩前行。酒肆茶館客棧,還有那些零零散散的各色鋪子,沒長腳當然走不掉,只不過生意冷清至極,一些店鋪乾脆關門大吉了。這也在情理之中,短短半旬便撤走三四千人,何況大量參與建城的民夫也開始在當地駐軍的護送下,分批返回關內家鄉。徐鳳年一路行去,有睡眼惺忪蹲在屋檐下打着哈欠的店夥計,生意驟減,樂得忙裏偷閑。有大聲吆喝僕役搬動貨物動身南遷的商賈,神色憂心。有閑來無事便趴在欄杆上仰視大紅燈籠的青樓女子,難得如此早起。有押送陵州珍奇物件來此的精壯鏢客,只管走鏢安穩,才不理會店掌柜的愁眉苦臉。

徐鳳年突然在街道盡頭看到一位推車往南的年邁道士,骨瘦如柴,臂力羸弱,三輪車上斜插有一桿招徠生意的麻布招子,從上到下,一絲不苟寫有兩行楷字,“紫微斗數,八卦六爻,尚可”,“面相手相,奇門遁甲,還行”。徐鳳年會心一笑,這位算命先生還真夠實誠的,牽馬快步前行,彎腰幫忙推動車子。

老人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道袍不倫不類,反正徐鳳年遊歷離陽北莽,都不曾見識過。這也不奇怪,能夠從朝廷官府獲得度牒的道觀宮廟,所制道袍樣式都頗為講究,坊間擅自偽造售賣,一經郡縣衙門發現,罪名絕對不小。當年徐鳳年初次遊歷江湖跟人租借的道袍,同樣是一件來路不正且絕對找不到根腳的袍子,就算官府盯上,刨根問底,也難以定罪。眼前這位,顯然與當年落魄至極的世子殿下,屬於同道中人。

勉強稱為道士的算命先生眯眼道:“這位公子,定然是出身富貴人家啊,貧道所料不錯的話,還是父輩在關外極有實權的將種子弟。”

徐鳳年一語道破天機,笑道:“先生是瞧見我那匹坐騎在鬆開馬韁后,能夠自己跟隨主人,應當是北涼戰馬無誤,加上大戰在即,我竟然膽敢在此帶馬閑逛,所以推斷出我是將種子弟吧?”

算命先生頓時笑意牽強,好不容易擠出來的那點神仙風範也煙消雲散,被打回原形。

徐鳳年感慨道:“實不相瞞,早年我也和先生差不多,為了生計,裝神弄鬼,擺攤當起了算命先生,先生比我那會兒稍強一些,好歹還有輛三輪車。”

他接着又打趣道:“不過說實話,先生這旗號打得可真夠鶴立雞群的,能有生意?”

老人哈哈大笑:“其實無所謂,在這邊掙錢主要靠給人代寫家書,或是兜售一些黃紙摺疊的小巧平安符,三文錢一枚,生意還湊合,那些北涼外鄉人沒走的時候,都夠我一日兩頓吃上肉喝上酒的。像我這般的老百姓,也就是凡夫俗子,咱們求佛拜神菩薩跪遍,必然是先求平安,求安穩。然後求姻緣,求天時。最後才會求功名,求富貴。公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糙理兒?”

徐鳳年點頭輕聲道:“老百姓其實就是用三文錢討個安心,先生是在做好事。”

似乎記起那些喝酒吃肉的痛快時光,老人笑逐顏開,但是很快就情不自禁地憤憤然道:“若是咱們王爺更厲害些,小老兒我的生意總歸還能好上個把月的,哪裏想到這麼早就給北莽蠻子打到拒北城,白瞎我砸鍋賣鐵弄來這身行當,虧大發嘍,這次回到關內,日子難熬嘍。”

徐鳳年笑道:“那位藩王確實該罵,什麼武評大宗師,不頂屁用。”

大概是意識到身邊這位公子哥兒好歹也是將種子弟,與北涼徐家的興衰休戚相關,行走江湖,言多必失是至理,交淺言深也是大忌諱,所以老人很快轉變口風,自己打圓場道:“話也不能這麼說,咱們王爺也不容易,撐起這麼大一副家當,運道也不算太好,很快北莽蠻子就打過來,連個放屁的機會都不給,王爺和邊軍,還是……還是相當不容易的。”

老人興許委實是編不下去了,越發尷尬,顯得束手束腳,推車的勁道也乏力幾分。

徐鳳年輕輕加重力道,微笑道:“先生這話說得就有些違心了,放心,我雖然是北涼將種子弟,卻也算聽得進別人言語,好話壞話,都不在意。當然了,聽到好話,更開心些。”

老人和徐鳳年一起推車南行,很快就要過橋渡河,老人回頭深深望了一眼巍峨城牆,突然跺腳道:“有些話,實在憋得難受,便是公子你拿我去拒北城問罪,小老兒也得一吐為快!”

徐鳳年苦笑道:“得嘞,保准不是啥好話。先生儘管說,我就當啥也沒聽見。”

老人嘿嘿一笑,挺直腰桿,轉身向北,伸手指了指那座拒北城:“公子,最近我也聽說了不少傳聞,都說咱們王爺膽子太大,放着那麼多老將不用,偏偏要用那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娃,這場仗,怎麼打?第一場涼莽大戰,靠誰打贏的?還不是涼州虎頭城的劉寄奴劉大將軍?不是流州龍象軍的王靈寶王將軍?不是靠幽州葫蘆口卧弓、鶴鸞、霞光三座城池的那麼多戰死校尉?不是靠咱們北涼最了不起的大雪龍騎軍和打造多年的兩支重騎軍?年紀輕輕的外鄉人,有幾個?也就郁鸞刀勉強算一個。要我說啊,別看流州先前打了幾場勝仗,可真到了危急關頭,年輕人,靠不住的!”

老人轉頭望向那名年輕人的側臉,問道:“公子,你覺得呢?”

徐鳳年望向遠方:“老先生說得有些道理,只不過世事奇妙,有一些道理的事情,並不一定就是有道理的事情。”

老人瞪大眼睛:“公子,你到底是讀書人還是將種子弟啊?怎麼你說的話,小老兒就聽不懂呢?”

徐鳳年嘆了口氣:“讀書人的稱呼,我當不起。說我是將種子弟,應該沒錯,我就是喝着風沙聞着馬糞聽着擂鼓長大的。”

斗膽抒發胸臆之後,老人貌似心情輕鬆許多,難得打趣玩笑道:“公子除了不太講得清楚道理,其實還是挺好說話挺講道理的。”

徐鳳年無奈道:“老先生,這到底是誇獎還是貶低啊?”

老人哈哈笑道:“公子只管揀好聽的話聽,一準沒錯。”

徐鳳年也跟着心情輕快幾分,眉宇間的陰霾漸漸淡去,會心笑道:“受教了。”

老人沒有讓徐鳳年幫忙把車子推上渡橋,獨自推車向南,壓低嗓音自言自語道:“如果大將軍還在世,就好了,北莽蠻子哪裏敢往咱們這邊湊,北涼都根本不會打仗,如今打了勝仗又如何,還不是要死那麼多人。聽說清涼山後頭有三十萬塊石碑,儘是虛頭巴腦的玩意兒,能活着,怎麼也比死後留下個名字強吧?”

徐鳳年站在原地,默不作聲。

老人肯定不會猜到那名年輕人的身份,不會認為一名武評大宗師會幫自己推車,所以繼續絮絮叨叨埋怨道:“要我看啊,既然中原朝廷就不是個好東西,與其咱們北涼邊軍兒郎戰死關外,還不落個好名聲,不如直接打開大門,放任北莽蠻子入關,只要事先說好雙方別在北涼道關內外磕磕碰碰,鐵定萬事大吉,讓他們中原那群白眼狼吃苦頭去,咱們北涼老百姓過咱們的安穩日子,多省心省力。我也就是見不着那位年輕藩王,要不然一定要勸他別意氣用事,聽一聽老人的勸,別瞎搗鼓逞英雄了。”

徐鳳年眯眼仰起頭,秋風吹亂這位年輕人的鬢角髮絲。

也許是苦不堪言,也許是問心有愧,也許是兩者皆有,所以從頭到尾,年輕藩王都不曾開口說話。

橋南那邊,推車老人的背影愈行愈遠。

徐鳳年似乎記起一事,扯開嗓子喊道:“老先生,南行莫急,還有別忘了兩旬之內,拒北城通往涼州關內的三條驛路,百姓皆可借道,不用繞遠路!”

那位年歲已高的算命先生,竟像是果真聽到了這番喊話,略作停頓,約莫是向年輕人示意自己知曉了,然後繼續南下。

藩邸建成之後,那座書房每日都會收到來自關內外的機密諜報,拂水房、養鷹房皆有。北涼諜報向來按照輕重緩急分為三等,原本有資格送往書房案頭的諜報僅有甲字諜報,但是年輕藩王多要了一等,不是次等乙字,而是末等的丙字諜報。其實軍政意義不大,只是這位新涼王用以舒緩緊張情緒,雖然兩房必然做過一定程度篩選,不可能當真全部送往藩邸書房,但是數量依舊較大,多涉及關內書院情況或是士子輿論。內容五花八門,其中不乏某些年輕讀書人的過激言論,年輕藩王從來只是瀏覽而不批紅。

其中有句評論,年輕藩王親筆抄錄下來,作為每日開卷自省。

“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此等昏庸藩王坐鎮邊陲,北涼邊軍必敗無疑!”

大軍壓境,父輩遺願,苦寒家鄉,朝廷掣肘,錦繡中原,無辜百姓,天道壓頂。

皆是重擔,層層疊加。

橋北這邊,那個其實及冠取字還不足四年的年輕人,緩緩蹲下身,蹲在河邊,將一根甘草撣去塵土后,放在嘴裏輕輕咀嚼。

滿嘴甘甜。

徐鳳年猛然起身,輕吹一聲口哨,在河畔飲水的戰馬飛奔而至。翻身上馬後,徐鳳年一手拽住韁繩,一手握緊拳頭,在肩頭重重一敲,咧嘴一笑。

南邊極遠處,老人腳步不停,老淚縱橫,低聲呢喃,悄不可聞。

“此時作何感想?”

老人終於停下腳步,環顧四周,視野中最多是那大漠黃沙。

聽潮閣謀士李義山,死後並無葬身之地,骨灰盡撒關外。

老人洒然笑道:“義山!生前身後,我皆不如你。”

拒北城南城門口,徐鳳年猛然停馬轉頭,那種憑藉天人體魄敏銳察覺到的些許異樣,稍縱即逝,剎那間便恢復平靜,無跡可尋。

如一片秋葉落於池塘,幾無漣漪,靜謐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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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完結精校版大全集(全2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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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20 第一章 涼莽軍鏖戰流州,老嫗山戰事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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