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就像賀行之說的那樣，沈尋如今的處境其實是非常艱難的。

曾經的沈尋，的確是沈氏集團和章氏集團名義上的第一繼承者，雖然沒有疼愛自己的父母，但有錢，也有沈奶奶的精心照料，所以過得並沒有哪裏不好。

但在繼沈奶奶去世、章氏集團破產後，沈父就理所當然地將沈尋從繼承人名單上劃掉。

而那時，沈尋才不過十四歲。

所以，到了現在，沈尋沒有支持他的親人，沒有錢，沒有房產，甚至還有大筆的醫療費和護工費用等待沈尋支付，處境不可謂不艱難，也不怪賀行之說出“除了賀家你還能去哪兒”這樣的話。

可事實上，賀行之其實並不夠了解沈尋，所以他不知道，沈尋還真的有一處容身之地。

破舊的老城區內，沈尋拖着行李箱從出租車上走下，忍着心痛，付了一大筆打車費。

當出租車的車輪碾過地上的積水，呼嘯着離開后，沈尋終於有功夫打量面前的筒子樓。

沈尋是第一次來到這裏，但他只看了一眼就能夠肯定，這毫無疑問是一棟荒廢已久的破樓。

在這裏，深褐色的污漬在樓牆的外表攀爬，黯淡的灰色籠罩在筒子樓的天空。當沈尋抬頭向上望去時，在那深深淺淺的灰色天空裏，縱橫交錯的晾衣繩上，竟只有寥寥幾件衣物隨風飛舞。

破舊，落後，荒蕪。

時間的流動像是在這個筒子樓里停滯了。

沈尋毫不懷疑，哪怕有一天有什麼人死在這棟樓里、屍體腐爛發臭甚至風乾化作乾屍，都不會有人發現這件事的存在。

——但他如今又有什麼好挑剔的？

沈尋嘆了口氣，從滿是障礙物的樓梯間擠上四樓，來到403室前，將鑰匙插進銹跡斑斑的鎖孔內。

然而時隔多年，這把久未使用的老鎖鎖孔早已銹死，沈尋花了好大功夫也沒能將門鎖扭開。

在把自己折騰出一身汗后，沈尋沉痛回想自己在大學時從葉臨海身上學到的“技藝”，拿出公交卡，塞進門縫，稍稍調整一下角度后，用力一劃。

咔。

門開了。

沈尋最終還是用公交卡“刷開”了這道門。

“唉……我大學都學了些什麼……”

“都是葉臨海那傢伙的錯。”

沈尋嘟噥着，推門而入，打量這間由趙管家夫妻留給他的房子。

如果趙叔和趙姨還活着的話，或許在當年沈父帶着他的“一家人”住回沈家老宅時，趙叔和趙姨就會帶他離開S市，離開那個荒誕的家吧？

而如果他當時離開了，後續的那些人那些事，自然也與他無關了……如果真的是這樣，那該多好啊。

這樣的念頭在沈尋腦中一閃而過，之後沈尋很快將注意力轉回現實。

沈尋將這間屋子打量了一圈，發現着屋子外頭看起來挺差勁，好像隨時都會塌似的，但裏頭竟然還不錯，一室一廳一廚一衛，不但傢具齊全，甚至水電也一直在供着。

與此同時，這屋子的屋頂沒有漏水的痕迹，緊閉的窗戶也沒有漏風，衣櫥里甚至還有一年四季的床單棉被毛毯之類的東西。

沈尋欣喜發現，這間屋子除了灰塵太大需要打掃，日用品全都過期需要重新置備，沒有wifi只能開流量之外，一切的一切竟沒什麼不好的，就連曾經讓沈尋感到凄涼的住戶環境，都在門戶一關后成了超然世外的安靜蝸居。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沈尋只圍着這小屋子轉了兩圈，就決定要喜歡這個家了。

沒錯，家。

這裏就是他的家了！

一個只屬於他的家！

沈尋心裏高興，身上也生出無限動力。

他系了圍裙拿了擦布，就着過期的洗滌劑，將屋子統統擦了一遍。

先是天花板，接着是客廳里的老式吊燈，然後是有些脫落的牆皮，以及鋪着樣式老舊的瓷磚地板……最後，當沈尋一邊開着門窗通風，一邊跪在地上跟地板上的污漬較勁時，噔噔噔的上樓聲響起，一個頭戴藍牙耳機疑似高中生的少年人路過，向沈尋瞥了一眼。

“人.妻啊？”

沈尋：“……”

哪來的小鬼？！

拖個地就叫人.妻嗎？！小小年紀都學了些什麼？！

少年人自知失言，乾笑兩聲，快步走過403，向著走廊更深處走去，好一會兒後走廊才傳來關門的聲音。

沈尋回想自己上樓前看到的晾衣繩的位置，再對應自己腦中草擬出的筒子樓結構圖，明白這應該是住在409的住戶。

這棟筒子樓里，只有不到五戶人家，而他剛搬進來第一天就遇到了第一戶……緣分嗎？

沈尋搖了搖頭，繼續擦地。

當天色全黑時，沈尋終於將這間屋子打掃出了能正常居住的樣子。

他解下圍裙，擦了把汗，扯着自己汗濕的T恤，正琢磨着自己是先洗澡還是先去置辦一套日用品回來時，敲門聲響起。

沈尋抬頭看去，只見門外那個掛着藍牙耳機的少年去而復返，手裏還提着些什麼東西。

“那個……剛剛不好意思了，我不是有意的……”這少年一邊說一邊不自在地撓頭，臉上微紅，目光飄來飄去就是不敢看沈尋，“這個……你，你剛剛搬來，應該有很多東西沒準備吧？我媽讓我把這個送來給你。”

少年將手裏的東西舉到面前，沈尋定睛一看，發現是一套酒店備置的一次性日用品。

“你放心用吧，沒開封的。”

一口氣把這些話說完，少年慌慌張張地將這套日用品留在玄關的架子上就要離開。

沈尋連忙叫住他：“等等！”

“啊？”少年停步，不情不願地轉身，“什麼事？”

沈尋有些好笑，像是看到了當年大學時期那些社恐的同學。

他也沒為難這少年，說了句等等就回到卧室，從行李箱翻出了一張巴掌大小的星空畫。

沈尋定定看着這張小景，忍不住用指腹去摩挲這片燦爛的星空，但他很快回神，將這幅畫帶了出去，塞到少年手上。

“不好意思，我剛搬過來，身上什麼都沒帶，這套日用品算是解了燃眉之急……我沒什麼好回報你們的，就乾脆把這個當作鄰居間的見面禮吧。”

少年將捲起的畫紙展開一看，愣了愣：“油畫？”

沈尋點頭：“是，油畫。這種小幅油畫的保存不是很難，只要注意通風和防潮就好了，如果落了油煙之類的污漬，也可以沾點肥皂水擦，不過最好還是——”沈尋看到少年愕然的臉，終於醒悟過來。他沉默瞬間，發出一聲嘆笑，“不，沒什麼。”

“不好意思，我剛剛說太多了……這只是個不值錢的小東西而已，聊表心意。”

少年似懂非懂地點頭，將油畫捲起來，轉身回家。

在離開的那一刻，少年回頭，看到暖黃色調的燈光落在沈尋的側顏上，將對方清逸俊秀的眉眼映出了幾分落寞。

少年莫名感到手上的油畫有些燙手。

也不知為什麼，少年總覺得這小小的一張油畫好像非常貴重的樣子，心中越想越不安，沒走兩步就忍不住打開手機，偷偷登上淘寶搜了“油畫”兩字，直到發現銷量最靠前的油畫只要十多塊就能到手時，這才鬆了口氣。

“還好真的不值錢……不然可真不好意思收……”

少年離開后，沈尋關門洗了個戰鬥澡，洗去了一天的疲憊和塵埃。

當沈尋一邊胡亂擦着頭髮一邊回到卧室檢查自己的行李時，他終於發現，他跟賀行之的聯繫真的是一點都不剩下了。

這麼多年來，賀行之給過沈尋很多東西，但沈尋最終收下的只有三樣：婚戒，賀行之的副卡，以及他與賀行之最初的回憶。

但如今，婚戒和副卡留在了賀家，而他與賀行之的回憶——那副綴滿星星代表着他與賀行之初遇的星空圖，也被他送人了。

他與賀行之，真的走到盡頭了。

想到這裏，沈尋有些發怔，心中翻滾出了酸澀。

但除了酸澀之外，更多的卻是如釋重負。

——結束了。

這場長達二十年的疲憊的追逐，終於可以結束了，而沈尋則可以說，對這二十年的一切，他問心無愧。

他曾經付出過、努力過，所以他沒有對不起自己。

他還曾經挽留過、經營過，所以他沒有對不起他人。

雖然最後他不得不離場，但他並不遺憾，因為他已經用盡全力，他問心無愧。

“而這就夠了。”

舊的結束，是新的開始。

“明天，就是新的一天。”

沈尋躺倒在床上，深深呼吸。

身下，雖然放置了多年的床被在被吹風機吹過一遍后還有些潮氣，而被硬木板鋪就的床也有點硌，但沈尋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這裏是他的家。

——這裏是他新的開始。

一切都很好。

沈尋關燈閉眼，安心入睡，準備以百分百的精力迎接明天。

……

三分鐘后。

沈尋開燈坐起，拿起手機。

“算了，等會兒再睡。”

當代網癮青年沈尋默默點開了模擬人生APP的圖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