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狂化(二)

第二十七章、狂化(二)

外院那場混亂髮生之後,宗門派出了許多弟子來收拾殘局,其中戒律院負責詢問所有的外院弟子,弄清楚事情的細節。

現在輪到了丁鑫。

丁鑫目光在屋中掃視了一圈。

房間裏陳設簡單,一張長案,一把椅子,還有一個堆放卷宗的木書架,其餘地方則顯得十分空曠,窗框牆壁都是暗色的,透出一股莫名的壓抑。

這樣的環境顯然經過精心佈置,其對象既不是普通的天微宗弟子,也不是已經確定違反戒律的犯人,而是身處嫌疑當中,需要施加壓力的人,戒律院對於人性的把握相當到位,所以有一套相應的引導辦法。

長案后的半空中曾經似有一隻無形的筆在揮舞,在牆上畫出一道金色條紋,組成了一個半尺見方的怪異法印,將整個房間照亮。

這法印乃是戒律院的標識,所有弟子見到法印,就知道遵守的並非某個弟子的言行,而是宗門戒律,不得違抗。

丁鑫心中想:宗門的法印時時散發著它的權威,令人臣服,卻誰又在意這強盛與秩序下的小人物。

從他修行無望,宗門就再不過問,平時一起的眾師兄弟也失去了聯繫,加上行動不便,只能一天天在集薪院的破屋之中苦耗光陰,任憑生命的力量從身體流失。

對面的戒律院弟子周顯坐在房間內唯一的椅子上,他正低頭瀏覽着之前的卷宗。

周顯雖然不過二十五歲,但因為身材微胖,圓臉,注意力集中的時候又總是眯起眼睛,看起來比實際年紀老成一些。

他這時抬頭,似乎才發覺站了半個時辰的丁鑫,慢條斯理地從旁邊抽出一個捲軸,道:“你是丁鑫?”

丁鑫道:“是的。”

周顯語氣平靜,聽不出絲毫的波瀾,道:“你於天啟十二年三月七日考入天微宗外院,距今已有兩年零兩個月的時間,記錄可曾有錯?”

丁鑫一皺眉,這些問題似乎超出了外院事件涉及的範圍,道:“沒錯。”

周顯道:“外院招收新弟子的考試兩年一次,當中會有一位門中長老主持。兩年前是誰主持那一屆的招收考試?”

丁鑫當時歷經了辛苦,無水無糧,從數百里之外跋涉而來,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就立馬考試。

外院考試參加人數眾多,雖然秩序井然,可身處其中得丁鑫就不這樣想了,只記得周圍全是來來回回的人影,一個也不認識,說話的字句都聽不清,吵吵嚷嚷。

那樣緊張的狀態下,他根本不曾在意誰是自己的主考官。

丁鑫回想了一陣,道:“只知道我考過以後,有人將結果報給了一位叫做李佑的人審核,其餘的就不記得了。”

周顯抬頭看了一眼丁鑫,眼神有種看螻蟻的感覺。

李佑只是天微宗一位較年長的師兄,天資和修為都不算出眾,近年來境界幾乎沒有提升,所以多負責一些日常的事物,終身都無望天微宗長老尊位。

外院弟子就如同井底之蛙,竟會覺得這樣一個人可能是主考官,虧得進外院已經兩年有餘。

聽說以前天資還不錯,是外院推薦的人。

這樣看來,也只是個埋頭苦修,毫無眼界的鄉下孩子,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進入宗門,來日出人頭地,

哪知天底下天資不錯的人如螞蟻多到數不清,而每隻螞蟻都這樣想,出人頭地的機會卻沒有那麼多。

何況丁鑫現在道靈之海破碎,進入修行的道路已然破滅,性命更是垂危一線,自此修養,再不折騰,活不活得過三十都難說。

周顯也不將真正的主考官告訴他,又道:“你家鄉是漁山鎮,在天微山脈最東邊,對吧。”

丁鑫道:“是,離外院所在的山峰大約三百里。”

周顯道:“你的家鄉在天微宗還出過一個長老呢。”

丁鑫道:“鎮裏都流傳着那位大人物的傳說,只是事隔將近一百年,認識他的老人都去世了,如今大家說起他,連真名都不知道,你知道嗎?”

周顯不答,又隨意開了一個新的話頭,道:“聽說,你在外院這兩年當中,傳功長老對你都很關注呢。”

外院的人雖然只是天微宗的預備弟子,宗門對於他們形式上還是十分關注的,每隔兩個月都會有長老前來,察看眾弟子的修行情況。

他們名曰傳功長老,但從來不傳功,若是有中意的弟子,可能會指點一下外院拳法的訣竅,以示招攬之意。

而大多數情況是一兩位天資出眾的人總是被指點,其餘人則很少見到這些大人物。

丁鑫道:“兩年中,聽說共有十二位傳功長老到過外院,我只見過三位,要說關注,也只是其中一位,雲崖長老曾經說我拳法雖然凌厲,出手也快,可是心意太重,痕迹總是被人看破,得先學會鬆弛,由心運勁,勁到招發,免去一切勝負之念,威力可大大增加。

“接着雲崖長老親自演練了一遍外院的拳法,威勢果然不是我們能比的。”

丁鑫按照雲崖長老的方法練習,果然大有長進,當時對成為正式弟子的信心又增進了幾分。

周顯一挑眉,他只是順嘴一說,沒想到真有長老出手指點。

這幾句雖然不是什麼修行法門,但是對於外院的拳法,已是十分高明的講解,自己雖然也知道,就萬萬說不出來,有些悟性的弟子定能從中受益。

周顯心念一動,旁邊的毛筆竟然自動飛起,蘸墨記錄,動作優雅奇妙。

他道:“何時,何地,什麼情況下說的這番話?”

丁鑫目光全被那隻毛筆吸引,聞言回想了一下,道:“應該是半個月之前,在廣場上,雲崖長老看大家練拳,然後出口指點的,很多師兄弟都在場。”

周顯道:“廣場?說的話都能聽見嗎?”

丁鑫道:“聲音不大不小,周圍那麼多人,應該能聽見吧。”

他說話太多,現在喉嚨里就像塞了一把刀子,聲音已經有些虛弱和嘶啞。

周顯道:“長老之後還指點過你嗎?”

丁鑫道:“不曾。”

毛筆仍然在不停地書寫,周顯道:“根據對其他弟子的詢問,雲崖長老似乎經常讓你辦事兒。”

丁鑫道:“的確曾經差我辦過一些雜事兒。”

周顯道:“比如?”

丁鑫道:“比如做吃的?”

周顯道:“吃的?長老早已辟穀,不進水米,為何找你做吃的?”

丁鑫道:“我們師兄弟在屋內開了一個小灶,平時做些吃的,有一次雲崖長老經過,聞到味道,似乎喜歡上我們漁山鎮的家鄉菜,吩咐我做了幾次,送到他在外院的房中。”

這種做法放在其他長老身上引人注意,可雲崖長老辟穀多年,不捨棄口腹之慾,天微宗很多人都知道,不值得大驚小怪。

周顯沉吟片刻,道:“如此看來,雲崖長老似乎有意收你為徒。”

丁鑫道:“我雖然一心想成為正式弟子,可不覺得這個推斷有可靠的依據,畢竟給傳功打雜做事的人多如牛毛,我只是其中一個。”

周顯雖然在話語中添油加醋,一直在引導丁鑫說出他想知道的話,可是後者這樣的說法符合他之前得知的信息。

傳功長老須得在外院帶足半個月,這已是很長的時間,諂媚獻醜的外院弟子肯定不在少數。

在外人看來,丁鑫也算其中一個,而雲崖也並沒有更加偏向於誰,起碼錶面如此。

可就算偏向了丁鑫又能說明什麼,傳功長老的作用之一不就是為了宗門長輩提前挑選中意的弟子嗎。

周顯繼續問:“根據其他弟子的詢問記錄,外院混亂當晚,你天黑就出去了,一直沒有回來。

“外院弟子練拳很辛苦,大多回來倒頭就睡,你還有精力出去?”

痛苦讓丁鑫此時有些暴躁,但他無法用其他方式宣洩,只能用言語反擊,道:“你所得到的信息似乎相互矛盾,既然每個外院弟子回來倒頭就睡,那是誰知道我天黑就出去,還一直沒回來的。

“辛苦的只是那些真正刻苦練習的弟子,只會嚼舌根的恐怕清閑得緊。”

周顯對於丁鑫的尖酸一點也不生氣,因為他是故意的。

人在沒有壓力的時候,詢問是沒有意義的,因為被詢問者已經在心中將預先設計的答案演練了很多遍。

周顯深諳此道,起初就讓丁鑫在沉默中等待,消耗已經受傷的他的體力,再一步步刺激他,令其失去理性。

而最能激怒他的,就是他的刻苦,他的認真,他作為螻蟻的可笑驕傲,特別是在他已經失去了刻苦能力的時候。

周顯還覺得不夠,又加了一句道:“說的彷彿天底下只有你一個人才是刻苦的。”

丁鑫不再說話,但呼吸變得更加粗重,顯然在壓抑心中的怒氣。

周顯又道:“你從戌時出去,亥時未歸,有很多弟子都可以證明,最後我們就在混亂的中心發現受傷的你。”

丁鑫道:“戒律院的想像力真是不簡單,竟然有懷疑是我製造混亂的意思,若是我有此能力,今天就輪不到你詢問了。”

周顯道:“我們當然沒有如此懷疑。

“對於你道靈之海破碎的遭遇,我很遺憾。戒律院的職責就是了解這件事的方方面面,無論大小,這其中就包括你那晚的行蹤。”

丁鑫道:“與以往沒什麼區別,雲崖長老讓我在練拳結束之後去找他。”

周顯道:“見到長老了嗎?”

丁鑫道:“沒有,正在去的路上,就聽到震耳欲聾的響動,然後天旋地轉,失去了知覺。”

周顯道:“這麼說你對當天晚上混亂的情況一無所知嘍。”

丁鑫道:“基本上如此,不過還是聽到了許多傳言。你們總是把知道的事情再問一遍,我當時暈倒之後,是給你們從外院的廢墟當中救出來的,戒律院顯然比我更清楚。”

周顯道:“對於事情的掌握情況,我們從不敢太過自信,這謹慎讓我們能知道更多的情況。

“外院現在是一片廢墟,需要選址重建,這這倒有利於戒律院仔細勘察。”

他從身邊取出了一個黑色包袱,放在長案之上,如果細細聞一下,還能發現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周顯故意停頓了一下,觀察丁鑫的表情,然後才慢慢打開。

周顯道:“如果你一直昏迷,這兩樣東西又如何解釋?”

包袱裏面有一桿銀色長矛,通體光潔透亮,質地不凡。長矛很特別,因為這是天微宗一支特別神秘的隊伍——銳羽小隊——的武器。

除此之外,裏面還有一顆跳動的,鮮活的心。那心臟明顯是某種大型生物的,生命力頑強,鮮血已經快乾涸,卻沒有完全死亡。

丁鑫囁嚅道:“我怎麼知道……”

周顯知道自己第一次攻破了丁鑫的心防,道:“你怎麼知道……那我來說,那天外院山峰都被削斷,可所有弟子全都逃離,除了你。難道真是運氣差嗎?不是,是你貪,你的貪讓你失去了理智,導致道靈之海破碎。

“你前面說的都是實話,卻在最後撒了謊。

“當天宗門出動了銳羽小隊,其中有兩位英勇陣亡。銳羽弟子每位都有自己的坐騎,自然也不能倖免。

“我們最後找到銳羽弟子及其坐騎時,發現其中一人的武器不見了,還有坐騎的獸靈之心也被人摘了去。

“我猜你在混亂髮生時,找了一個地方躲藏起來,本來可以逃走,可是意外發現戰死的銳羽弟子。你貪心大起,奪走了長矛和獸靈之心,並且藏在隱秘的地方,失去了逃離最佳時機,以至於差點死在石碓之下。

“死人身上的東西你也搶,況且銀翼長矛和獸靈之心屬於宗門之物,豈是你這個外院的廢物可使用的。”

周顯的語氣近乎惡毒,眼神卻依然平靜。

丁鑫雙眼通紅,道:“根本不是這樣的,我從來沒有起念搶奪,可是被密集的劍氣打中,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兩年來聚集的靈氣一下就消散了,我用手抓,怎麼也抓不住。

“我當時絕望極了,想着再也不可能成為正式弟子,那名銳羽隊員剛好好落在身前。我腦子裏冒出了獸心可以修復道靈之海的傳言……這是我唯一的機會,當時哪還管那麼多,我就把心挖出來。哪裏料到剛剛藏好,山就塌了。”

周顯道:“那你看到了什麼?”

丁鑫道:“漫天的五色劍氣,不停從頭頂涌過來,幾乎亮瞎了眼睛。”

周顯道:“還有呢?”

丁鑫道:“我只顧躲避……不記得發生過特別的事情。”

周顯道:“你私藏宗門之物,已經違反了戒律,若是有所隱瞞,恐怕難逃一死。”

丁鑫回憶道:“在我暈過去的前一刻,我好像一道光,流星一樣,像豆腐一般破開石壁飛走了。”

周顯平靜的眼神第一次出現變化,道:“流光之中能否藏下一人?”

丁鑫道:“流光很粗很大,絕對藏得下一個人。”

周顯道:“沒了?”

丁鑫似乎終於崩潰,道:“沒了,沒了……”

周顯道:“你出去吧,聽候宗門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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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神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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