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瑚
聽得史夫人此言,溫瑛心內微喜,面上卻分毫不露,只是忙笑道:“這是您的好意,我若棄嫌,那不是不知好歹?我只怕鸞兒年紀尚小,沒個定性,在學堂里調皮搗蛋,再耽誤了元春讀書,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況且我家老爺前兒才往金陵去了信,要把侄女兒鳳丫頭一同接來教養,這……”
史夫人不待她話說完便道:“這有什麼!咱們叫孩子們讀書,也不是為了讀成個女狀元,不過是為了明禮知事,懂得些道理罷了。元春長了七歲,正好也讓她知道愛護妹妹們,這才是咱們大家子的閨女。”
“縱是你家侄女兒來了,也一起來上學怎地?就為了多一個學生,先生還不教了?三個小姑娘在一起還熱鬧些。”
溫瑛忙客氣兩句,說家裏孩子們來上學,一應束脩衣食還是自家出方好,又被史夫人三言兩語拒了,口中說:“難道我家就少這兩副碗筷?咱們都是親戚,別太客氣了。”
卻說元春已有七歲,又天性聰慧,更兼上了兩年學,更是懂得了不少。她見和王家妹妹們一起上學的事兒被長輩們敲定,便主動起身來至溫瑛面前,拉着王熙鸞的手笑:“往後要和妹妹一起上學了,妹妹若有什麼不懂的,儘管問我。”
王熙鸞兩隻小手在身前握在一起拱手,圓圓臉上笑得喜人:“元春姐姐多關照,元春姐姐多關照。”
史夫人政二奶奶婆媳都忍不住笑了,史夫人對溫瑛笑道:“也不知鸞兒這孩子你是怎麼養的,養得這樣招人喜歡。”
溫瑛自然要謙虛幾句,史夫人便和元春道:“既然要一起上學,你是做姐姐的,就要多帶着些妹妹。正好兒今兒有空,你帶着你妹妹屋子裏玩兒去罷,去罷。”
元春便知這接下來的事兒不大好當著她們孩子的面兒說。她再看溫夫人也笑着點頭道:“那就麻煩元春看着些你妹妹了。”便起身對長輩們行禮。
正當元春欲尋哪個是鸞兒妹妹的養娘時,王熙鸞已自向她娘身邊的大丫頭瓊玉伸手,被瓊玉穩穩抱在懷裏。
元春便朝瓊玉點頭一笑:“這位姐姐請和我來罷。”
兩個小姑娘說是到了旁邊屋子,其實屋子門也並未關上,只隔着一條琉璃珠子軟簾,大人們談話的聲音還是隱隱能傳過來。
上小學的孩子和連幼兒園都沒上的孩子能一起玩兒什麼?王熙鸞就看着元春很有大姐姐的樣子,問她一回她都喜歡吃什麼,在家裏喜歡玩兒什麼,認了幾個字了等等。
其實王熙鸞心裏是很想讓王家遠離賈家保平安的,也不想在賈家讀書,和賈家這麼親密。可惜四大家族盤根錯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是說說而已。
就拿賈王兩家來說,王家嫡長女嫁給賈家嫡次子為妻,已生育了一子一女,如今還掌着賈家的家事。王家夫人和賈家嫡長子媳婦交好。王家家主王子騰的官位也是賈家出了大力的。
賈家第二代國公爺,對當今聖上有救命之恩,因此傷了根本不能為官,未滿半百卻只能在家頤養天年的賈代善還在,王家怎可能舍了這麼好的一門親戚不認?
賈家幾無人在朝,只剩賈代善對皇上的救命之恩撐着。賈代善才幫了王子騰,王家自然要對賈家表示一番縱然王子騰升了二品大員,王家和賈家卻還是好親戚的意思。
她這個要讀書的小女兒,不正好是聯繫賈王兩家關係的又一條紐帶?也正好有個理由,讓賈家再給王家些好處。
王熙鸞默默想明白了這個道理。
所以她雖然不願意和賈家沾關係,想及利弊,還是做一副乖巧樣子和元春讀書。只不過她仍是只拿三分精神學認字,另外七分精神全用在偷聽大人們說話上了。
史夫人:“好了,今兒家裏也沒外人兒,你也別站着了,坐罷。”
跟着便是政二奶奶——王熙鸞的大姑,未來的王夫人告坐的聲音。
王熙鸞心裏輕嘆。才剛她和元春在那邊屋裏時,元春做女兒的親親熱熱依偎在史夫人旁,政二奶奶做娘的卻得在婆婆身後侍立。
明明是一家人,卻非得有高下之分。就算再過二十年,政二奶奶也做了祖母,卻還是得在史夫人面前捧飯捧著,侍奉婆婆。
想來她出生之前,她娘在她祖母跟前兒也是如此罷……
王熙鸞不由得又想到她自己身上。不管未來賈史王薛會不會倒,她身為王家嫡女,不可能到了年紀不成婚。就算再疼愛她,這輩子的爹娘說到底還是古代人,為了家族利益面子,不會放任她做太多出格之事。
在家裏做千金小姐活到十五六歲,在父母之命下嫁給一個從未見過——或許幸運點彼此熟悉些的男子,做個合格的兒媳嫡妻嫡母工具人,平安熬到丈夫老死成為未來賈母這樣的老太太,已經是她可以預見的最好的結局了。
而她要相伴一生的丈夫,幾乎不可能像他一樣真正理解她,和她心意相通。
是了,她有了他,別人又算什麼?
有沒有什麼辦法,有沒有什麼辦法……
王熙鸞有些灰心,口中卻仍是跟着元春一個字一個字念出:“宇宙洪荒。”
其實這些字王熙鸞自然都是認得的。但她為了藏拙裝傻,便故意念錯一兩個字或是讀得模模糊糊。“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個字,讓元春教了她足有大半刻鐘。
這是王熙鸞估摸着,就是上輩子二十歲的自己,對三歲小兒的耐心也應該到頭兒了,才一個字一個字念順的。
沒成想,她念順了一抬頭,看見元春面上仍是一樣的笑,神色里一點兒不耐煩都沒有,甚至還拍了下手,笑道:“鸞兒真棒,這麼快就會念第一句了!”
王熙鸞不禁認真打量了一回元春。
估計女性長輩們的想法都是一樣,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就該打扮得喜慶些,元春名字裏又帶着個“春”字,如今又是春日,她也是穿得一身暖色。
她上身穿着銀紅綉百蝶穿花的小襖,下面是胭脂紅的羅裙,腰間繫着絲絛,上面掛着塊羊脂玉佩,在滿身紅色中平添一點嫩白。
和王熙鸞一樣,元春脖子裏也掛着一個項圈,只不過王熙鸞身上的項圈是她自己選的玉項圈,元春身上的卻是光輝燦爛的瓔珞金項圈。再配上她手上的金手鐲,發包上的金玉珠花,面若滿月,皮膚在日光下白裏透紅,彎彎的眉毛,微笑的花瓣一樣的嘴唇……
年雖七歲,國色初顯啊。王熙鸞心中讚歎。
這麼小就這麼美,又“才孝賢德”,往後卻只能在深宮中耗盡自己的生命。
就連二十年後吃齋念佛,“木頭似的不愛說話”,看見“妖精似的女孩兒”就疑心她們要勾引壞寶玉的王夫人,如今也還是年才三十,模樣兒端莊秀麗,在閨中說話做事“着實響快,會待人,不拿大”(注1)的政二奶奶。
讀這兩句書的功夫,外間屋內,她娘已經開始語帶悲音:“我和張姐姐是自小的情分,一同長大,又一同成了婚,如今她竟就要去了,真是叫我……”
緊跟着便是史夫人嘆息,和政二奶奶起身安慰她娘的聲音。
元春本指着下一句“日月盈昃”要教鸞妹妹,聽見外頭聲音,指尖一頓,低頭輕聲嘆得一句:“大伯娘……”
跟着元春一起來的嬤嬤忙給她使眼色,又暗指指鸞姐兒,示意自家姑娘別說多了嚇着王家姑娘。
元春忙收了悲意,和瓊玉笑道:“念了這一會子書,想必妹妹渴了。才剛妹妹說在家裏最愛喝牛乳,不如我叫她們取一碗來?”
瓊玉笑道:“是,我們姑娘是最愛喝牛乳的,在家裏時也一日常喝三四碗。早聽人說大姑娘想得周全,今日一見果真如此。若我們姑娘能跟着大姑娘學到幾分就好了。”
瓊玉是溫瑛身邊丫頭裏的第一人,這話別的丫頭不好說,她說一說卻沒什麼。
元春眉頭一動,更知道了瓊玉的位次。再想到才剛鸞妹妹伸手就要瓊玉抱,不由又看了鸞妹妹一眼。
鸞妹妹端端正正坐在那裏,小手交握放在肚子上,正盯着書看。
元春轉頭吩咐道:“去拿兩碗牛乳和家裏新做的點心來。”
喝着牛乳吃着點心,元春趁佔着嘴,仔細聽着外間的動靜。
大伯娘的病也有二三年了,一直不見好。她幾次想問祖母和娘究竟,都沒敢問。難道大伯娘的身子已經到了這等地步了?
元春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這時,窗外傳來一陣靴子腳響,緊接着就是丫頭們的聲音:“哥兒們來給太太奶奶們請安了。”
王熙鸞支棱起耳朵,想起前兩日她娘給她的科普。
賈代善及其夫人史氏膝下嫡出兩子一女。長子賈赦三十有三,只比王熙鸞爹大一個月,王熙鸞得稱他為“世伯”。
賈赦之妻張氏,也就是溫瑛口中的“張姐姐”,出身詩書之家,父母俱已亡故。其長兄現任廣東布政使,次兄任福州知府,三弟兩年前才中了進士,如今在貴州做知縣,一家子男子都在朝中任職,子孫也都是從小讀書。
當然這些詳細信息自然不是溫瑛主動和王熙鸞提起的,是王熙鸞聽見“你張伯母家裏有兩個哥哥,大哥哥叫賈瑚,你叫‘瑚大哥哥’,二哥哥叫賈璉,你叫‘璉二哥哥’。”后,扒着她娘問的。
賈瑚?原書里沒這人啊?
難道民間分析都是真的?賈璉真有一個早夭的哥哥,所以賈璉才人稱“璉二爺”?不是因為賈赦這一家子其實是從寧國府里挪出來的?
不過這個世界也不一定是真的紅樓世界。就算是真的,也出了一個原書里沒有的她,多一個賈瑚也不奇怪。
在溫瑛講完賈家二房,講完林家姑爺姑奶奶,又大略介紹過寧國府後,王熙鸞更進一步提出了好幾個問題:“娘,珠大哥哥和瑚大哥哥都是大哥哥,那誰更大呀?是大哥二哥大,還是珠大哥哥瑚大哥哥大?元春姐姐呢?”
溫瑛看着女兒認真的小臉笑:“佑兒十一,佩兒八歲,珠大哥哥十歲,瑚大哥哥九歲,元春姐姐七歲,璉二哥哥五歲。鸞兒說,誰大誰小?”
王熙鸞身子一輕,已被瓊玉又抱在懷裏。她回神,聽見外間屋子一連串兒的少年請安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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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啦~
王熙鸞:三五七八·九十十一,有沒有四歲和六歲的!我們來排排坐!
注1:原書中劉姥姥評價王夫人語。
賈母=史夫人。王夫人=政二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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