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 海“百 步 穿 楊”
“百步穿楊”來自《史記·周本紀》:“楚有養由基者,善射者也,去柳葉百步而射之,百發而百中之。”說的是在春秋戰國時,楚國名將養由基從小喜歡射箭,他學射箭非常專心,每天堅持練習,終於練成極高的射箭本領,能在百步遠的地方射中楊柳的葉子,而且射一百次,中一百次。晉軍進犯楚國,他用箭射晉軍,百發百中,立下赫赫戰功。
每次看到這個典故,我的腦海里都會浮想起自己駕駛戰機打空靶的情景來。要知道,那可是在高度幾千米、距離數百米的天空進行“百步穿楊”,其難度、強度以及風險度絲毫不亞於古人的張弓射箭啊!因為氣流顛簸會影響到精確瞄準、打斷靶繩后很容易導致撞靶、航炮發射時的廢氣有可能造成發動機空中停車,還有一旦炮彈炸膛後果就更是難以預料。我們剛從飛行學院畢業分到作戰部隊時,第一次參加空靶實彈射擊訓練,一個與我同大隊的同批同學,就曾打斷靶繩后撞上靶標。碎片吸入進氣道,險些造成空中停車,事後發動機報廢。當時未導致機毀人亡的嚴重飛行事故純屬僥倖,多年以後回想起來都還令人心有餘悸的。
航炮是戰機有別於其它飛機的主要標誌之一。追根溯源,自從飛機被用於空戰格鬥開始就裝備了機槍,後來被威力更大的航炮取代。槍和炮之間並無本質區別,不過就是口徑的差異:20毫米以下的叫槍,以上的則稱之為炮。空空導彈問世后,人們一度對航炮有所忽視,以致於在越南戰爭初期,美軍曾將其主力戰機F-4上的航炮卸除,只掛載空空導彈參戰。結果戰爭實踐完全有違初衷:按美國人自己的統計,發射10枚導彈,才有1枚命中,命中率只在百分之十左右,遠不如航炮。究其根源是空空導彈的發射條件比較苛刻,在近距離空戰格鬥進行大動作量機動的時候,很難構成發射條件;而航炮則不同,發射條件簡單,無法進行干擾,攻擊機會多,殺傷力大。於是,到了戰爭後期,美軍只好又將航炮重新裝回F-4。時至今日,雖然空空導彈技術飛速發展,性能日臻完善,命中率極大提高,但畢竟空空導彈價格昂貴,掛載數量有限,所以航炮在現代空戰中仍然任然發揮着重要作用,就連當今最先進的、設計時候希望殺敵於百里之外的隱身戰機F-22上都有航炮的一席之地。
我國空軍歷來高度重視對航炮的研究和使用,各型殲擊機《大綱》中都將航炮空靶列為必訓課目。然而,空靶不好打,直線空靶更難,這是許多殲擊機飛行員的共同感覺。相比較而言,曲線空靶也就是對機動飛行目標的實彈射擊明顯好打一些。這是因為靶繩有好幾百米長,拖靶機盤旋起來后,帶着靶標各自在兩個不同半徑的同心圓內轉動,拖靶機在內,靶標在外。而打靶機則是與拖靶機基本同圓,是位於靶標的內側後方。觀察拖靶機與觀察靶標的視線夾角較大,可以用光環穩定地跟蹤瞄準靶標,讓彈着點集中在一個點上,進行精確射擊,不用擔心會誤傷到拖靶機;但直線空靶也就是對直線飛行目標的實彈射擊就完全不同了,難度是陡增及大增。因為如果也按曲線空靶那樣在尾后對直線飛行的目標進行穩定跟蹤瞄準,觀察拖靶機與觀察靶標的視線夾角很小,靶標和拖靶機幾乎就重疊在了一起,很容易造成誤傷。所以,對直線飛行的目標進行實彈射擊訓練,只能是從靶標的側方稍後,形成較大的進入角,讓拖靶機、靶繩以及靶標三者的連線“橫”在打靶機的前方,待拖靶機完全經過炮管軸線后,再開始進行攔阻射擊,去掃射靶標。這樣雖然不會誤傷拖靶機,但是相對於靶標來說,彈着點無法集中在一個點上,只能是散射成一條線,因而命中率很低。一般情況下,即使瞄得再准,一次射擊最多也只能打中三發炮彈。而且技術難度很大,目標線角速度很大,靶標橫向移動很快,很難精確瞄準,尤其是開火以及停火的時機不好把握。開火早了容易打斷靶繩,開火晚了會造成彈着點全部落後,一發不中;停火早了則會造成彈着點全部超前,也是一發不中,停火晚了又太浪費炮彈。所以,在空靶實彈射擊訓練中,經常會有飛行員曲線空靶打得還不錯,但是等到打直線空靶時卻剃了“光頭”。
我在近30年的飛行生涯中,多次打過空靶,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並由射擊能手全面成長為部隊的飛行骨幹。最值得回味的一次,就是數年前我駕某型新機在複雜氣象條件下打空靶——穿梭茫茫雲海,遭遇突發特情,次次“百步穿楊”,強行“破浪”着陸,驚險,刺激,過癮。真想能夠穿越時空,回到古代,與那位百步穿楊的神射前輩一比高低!
那天的天氣比較複雜,大清早我們進了一次場,一看天氣不行,就又退場回去休息。吃過午飯後氣象台說天氣即將好轉,於是我們就第二次進場了。與早晨相比,天氣的確稍微好轉,但仍不怎麼理想,剛夠機場開放條件。當時團里為了趕進度,還是有點勉強地開飛了。
我駕戰機跟隨拖靶機起飛,剛把起落架和襟翼收好,還沒來得及跟靶標編好隊,戰機就進雲了。雲中濃度比較大,無法進行密集編隊,保持不了目視聯繫。我只好按協同方法分開,保持安全間隔,各自穿雲上升。雲中有點顛簸,並有些許降雨,好在還不算厚,所以沒過多久就穿出了雲層,一躍到了雲上。拖靶機很快改為平飛,似乎就是緊貼着雲皮。我佔在正高度差跟隊,總覺得拖靶機帶着靶標在往雲里鑽。這種挨着雲頂的飛法讓我感覺很累,因為一是相對速度很快,眼花繚亂的,必然要影響瞄準時的精力;二是一不留神就會進入那些鼓起的雲頭,造成短時間看不到靶標,令人提心弔膽的。就像是你在波濤洶湧的大海里游泳,突然一個浪頭打來,把你墜入谷底,一下子什麼都看不到了,你能不緊張嗎?但是今天沒辦法,作為一般課目訓練這樣的雲頂是不算高的,但作為空靶訓練這樣的雲頂就算是很高的了。因為受到靶標強度的制約,不能飛得太高,否則就會由於真速過大而拉斷靶繩,甚至吹爛靶布。
我定了定神,調勻呼吸,打開武器電門,按裝彈按鈕把第一發炮彈推進炮膛。然後拿出了大姑娘繡花的耐心,踏緊兩舵,消除側滑,柔和地操控着戰機轉向靶標。形成適當的進入角后,按要求改平坡度,及時平放光環,讓中心光點穩穩地滑向長長的靶繩。條件非常好,我既激動又有些緊張,彷彿於隆隆的發動機轟鳴聲中都聽見了自己“咚咚”的心跳。穩住,穩住,我輕輕地將右手的食指搭在了駕駛桿頂端的扳機上,隨時準備射擊。到了,提前角到了!我沉穩地點壓了一下扳機,感覺還沒到底就鬆開了。這是因為扳機壓到底就會射出太多跑彈,造成不必要的浪費。食指鬆開后,我才聽到“嘟嘟”兩聲,臀部也感到有輕微的顫動,航炮發射了!由於裝了曳光彈,所以我可以看到從機頭下方嗖地躥出數個連成一串的小亮點,如同流星一般,迅疾地飛向了靶標。好!彈道很正常,提前角和抬高角都比較合適。打中了!我看到靶標輕微地抖動了一下,禁不住心中一陣狂喜。然而,還沒容我完全地高興起來,就看見靶標突然就像一把摺扇,上下合了起來,上靶葉瞬間就消失了。大腦打了個問號后,我馬上反應過來,一定是上靶桿被我打斷了,在強勁的相對氣流吹拂下,上靶葉被緊緊地合到兩片下靶葉上,看不到了。好險!如果開火時機再早一些的話,就很有可能打斷靶繩,因為上靶桿是從根部斷裂的,而這個部位與靶繩是基本在一個水平線上的。
我們打空靶通常用的靶標都是三葉靶——三面細長的長方形靶幅,互成120度夾角聯接在一起,前方由一個非常近似德國奔馳車三角形車標的鐵架子拖曳。與單面靶幅的旗靶相比,三葉靶不僅飛行穩定,同時還可以保證無論打靶機是從哪個方向進入攻擊,都有着較大的被彈面。
現在,這個殘缺的三葉靶對我來說連旗靶都不如,因為從側面看去十分狹窄,幾乎就剩一條線了,不過是比靶繩粗一些而已,被彈面已經很小了。怎麼辦?費這麼大勁飛起來,又耗費了這麼多的燃油,不能就這樣回去了,那也太浪費了啊!急中生智,水平打不行咱就垂直打!用正高度差俯衝下去打,這樣不就可以增大被彈面了嗎?問題是這種空靶打法,可是教科書上都沒有的,行嗎?行不行都得試試,我來做第一個吃“螃蟹”者吧!
好在進入空靶實彈射擊訓練前組織相關技術加工訓練時,曾進行過多方向、多方法照相攻擊,其中就有正高度差俯衝攻擊,所以咱還是有着一定的技術基礎的。於是我上升高度,比靶標高出了幾百米,佔據在它的側後方,創造好進入條件,然後迅速壓坡度對向靶標。由於坡度很大,超過90°,達到了120°左右的斜半扣狀態,所以我感到整個大地以及拖靶機和靶標從我的腳下忽地旋轉起來,一直轉到了我頭頂上方的一側。我緊接着有力拉杆,進一步讓靶標往我的機頭附近靠,以儘快構成俯衝角和進入角。靶標快速向我的前風擋移動,俯衝角和進入角都接近了,我趕緊反坡度保持這兩個角度,然後進行瞄準。這樣被彈面真還可以,光環穩穩地向靶標斜着劃過去,中心光點的高低位差也非常合適。時機到,開火!又是幾個小亮點連成了一串,直奔靶標而去。打中了!又打中了!我興奮不已,看來這個方法可行啊!後面我又如法炮製,進入了幾次,每次都是彈無虛發,真是越打越順手。
攜帶的跑彈畢竟有限,很快就被我打完了,實在是還有點興猶未盡的。上去看看,到底打出了多少個眼來?我保持了安全的高度差,加大油門追趕距離,到了離靶標只有二、三十米的地方停住,從靶標的側下方仔細觀察。只見靶標不說是千瘡百孔,也算是彈痕累累了,到處都有窟窿。獨居中天的太陽透過這些數不清的彈孔,從上面灑下來縷縷金色的陽光,與靶布上潔白的尼龍加固帶一起,把黑色的靶標點綴得如此生動多彩,在藍天白雲的襯托下,竟也是熠熠生輝,不再顯得沉悶暗淡了。哈哈,這具破爛不堪的靶標,此時在我的眼裏竟然是如此的美麗,簡直就是一面錦旗,在表彰我的雲海“百步穿楊”之功,向天地昭告着一位空中神射手的誕生!
拖靶機因為拖着那麼大、那麼沉的一個靶標,所以耗油量大,我射擊完后不久它就返航着陸了。而我的剩油還比較多,需要繼續在空域裏面工作耗油。這個時候,我從無線電里指揮員指揮其它返航着陸飛機的語氣以及用詞中,感覺到機場的天氣在很快變差。於是我盡量靠近機場飛行,並注意向那邊加強觀察。果然機場方向的雲頂明顯抬升,雲層在很快加厚,顏色已經灰得發黑了,說明那邊的天氣的確是越來越複雜。等到空中其它飛機都落完地后,空中只剩下我一架了,我也按照指揮員的要求,飛到了機場上空,建立穿雲圖準備進行儀錶着陸。
轉彎進入着陸方向,放下起落架,沿着預定的下降線轉入下降,我絲毫不敢放鬆,早已完全從剛才的陶醉和欣喜中警醒過來。高度越低,光線越暗,雨幕越大,顛簸越明顯。我握緊駕駛桿,快速分配着注意力,及時修正細小偏差。過了遠距導航台,我離跑道頭只剩4000米的距離了,還有40秒左右戰機就要着陸了,可是此時我眼前仍是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哪裏看得到什麼跑道!我開始焦急起來,先是收小油門把戰機的速度調整下來,然後再頂上油門,形成“速度不大,轉速不小”的機動態勢,隨時做好不能着陸就立即復飛的準備。同時我暗示自己:堅持!堅持!再堅持!嚴格對向近距導航台飛行,不要急於尋找跑道。因為這種天氣條件下尋找跑道越早越不好,甚至是越危險。單座戰機飛行員身兼駕駛員、領航員、通信員、武器操控員等數職,最忌諱注意力分配“單打一”,抓住一點,不計其餘。如果此時不顧別的一切,只去尋找跑道的話,就會丟失飛行狀態,造成高度、速度、航向等重要參數產生偏差。這樣一是跑道不是從正常位置出現,反而不容易早看到;二是即使是看到跑道了,往往也會因為偏差過大無法着陸;三是還有可能造成撞山、觸地、墜入失速螺旋等更為嚴重的後果。
戰機到了近距導航台上空,此時我距跑道頭只有1000米了,也就剩餘10餘秒鐘就該着陸了!最後的關鍵時刻到了,我保持戰機對正着陸航向,然後抬頭尋找跑道。前風擋仍是一片雨幕,跟本看不出去,好在我突然從三角風擋前下方的小角落裏看到一點跑道邊。方向好的!高度好的!速度也是好的!再沒有太多的思考時間,到底是有着浸淫了上千個起落的深厚功底,我的眼睛和手腳此刻居然像是不需要再經過大腦的統一指揮了,它們自己就能如此默契配合、高度協調地工作起來——收小油門,拉開始,減小飛機下沉量,把戰機在一米的高度上拉平。然後收光油門,放出減速板,繼續柔和有力拉杆增加戰機的姿勢,減小速度,減小下沉量。不知不覺中,戰機以最大的姿勢、最小的下沉量平穩接地,非常漂亮的一個T字布旁輕兩點,幾乎完美無缺!
後來才知道,我着陸的時候是機場天氣最複雜的時候,停機坪上好幾架飛機的蒙布都被狂風暴雨掀開了。尤其是雨下得非常的大,簡直就是“地上的河橫着淌,天上的河豎著流”!聽地面觀察我着陸的戰友說,下降線方向的烏雲翻滾着,如同災難片中的海嘯場景,向機場不斷湧來,大有“黑雲壓城城欲摧”之勢。我的戰機剛開始就像是一個勇敢的衝浪者,突然從高高的“浪頭”中閃現出來,然後便被狠狠地拋向機場,讓大家的心都不由得揪了起來,膽小的女護士禁不住發出了尖叫;着陸時則非常壯觀,戰機竟然威武得像是一艘乘風破浪的軍艦,一下子就劃開了跑道上厚厚的積水,兩邊濺起了很高的白色浪花。滑跑前半段,站在地面的人都看不到戰機了,只有站在塔台上才能勉強看到高大的垂尾,像是一面旗幟,在浪花中義無反顧地勇往直前。後半段速度減小后,浪花才逐漸消失,狂風暴雨中才重現戰機那戰天鬥地無所畏懼的身影,真可謂“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
怎麼樣?我們新時代革命軍人刻苦練兵、頑強拼搏的精神和智勇雙全、叱吒風雲的風采,絲毫也不亞於古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