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妄念

第四章:妄念

黃昏將至,壽康宮一派寧靜祥和。

太后隱几而卧,瑾甯長公主玄諾琪陪伴在側,凈了手為太后剝整個兒的葡萄吃。不多時,皇帝前來請安,端坐一旁,長公主偷偷向皇帝使了個顏色,輕輕的搖了搖頭。

皇帝此次前來,除了請安,必定是來報告選侍事宜。內務府總管恭敬侍立一旁,向太后彙報此次選侍的情況:這一次選侍,中選的女子有三位,雖相比上次選侍多了一位,但太后卻微微皺起了眉頭,顯然,這個結果仍遠遠未達到太后的心理預期。太后緩緩道:“許是這些世家嫡女太過平庸,難以入了皇上的眼。”

皇上道:“母後言重了。兒臣只是覺得,兒臣初登大寶,時日尚短,朝廷根基未穩,邊陲動亂,此時不宜沉溺兒女情長,應以江山百姓為重。”

太后聞言,只是淡淡一笑,道:“皇上所言甚是,但皇上也要謹記,選品德高貴的女子充容後宮,為皇上誕育龍嗣,為皇室開枝散葉,也是身為九五之尊的職責。”

皇上點頭道:“兒臣知道了,謹記母后教誨。”

見此,太后也並未再說什麼,只是靜靜翻閱着今日延嗣亭選侍的名單,臉上始終表情平和。少許,太后神色微怔,目光似是在一個名字上多停留了些,緩緩詢道:“皇上……選了言知儀?”

皇上恭敬答道:“回母后,是。”

太后微微點頭,道:“言知儀,這孩子是好的,只是……”她話語微頓,凝視皇帝又道:“哀家以為,皇上不會納她入宮……”

皇帝微怔,嘴角微動,道:“母后何出此言?言知儀舉止端莊,可充后妃之德。”

太后靜默半晌,道:“言氏之父言敬,當年身死,頗多存疑,以她入後宮,是否不妥?”

言敬,則是言子期、言知儀的父親,當年威風凜凜的言老將軍,比起現在言子期在戰場的雄姿,可所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五年前,言敬駐軍朝克時,忽然離奇身死,監軍廣郡王逃回燕都,帶來一個消息:

言敬將軍叛逃未遂,客死他鄉!

這個消息,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因為,此時的廣郡王,已經瘋了!

為不走漏消息,皇家將廣郡王幽禁在宮外某處,派專人嚴加看守,但流言早已傳出!傳的最多的莫過於:言敬攜帶情報叛逃敵部,被隨行的廣郡王埋伏殺死,廣郡王也在戰鬥中傷了腦子,變成了瘋子。多年來,流言竟是愈演愈烈,但經事之人,皆已做墳中土,真相究竟是什麼,無人得知。

皇帝聞言,深吸了一口氣,答道:“兒臣認為,言敬是言敬,言氏是言氏。言知儀的胞弟言子期屢立戰功,乃是本朝不可多得的將才,此次平定瑟查部叛亂,他功不可沒,何況……”皇帝頓了頓,又道:“言敬之事,真相為何猶未可知。言子期同兒臣一同長大,品行如何,忠心如何,兒臣是相信的。”

聞言,太后先是一愣,復又微笑着緩緩頷首,望向皇上道:“皇上,長大了。”

這句倒是讓皇上一怔,一時並未答言。太後繼續頷首道:“既是皇上已做了決定,便依皇上便好。”

皇上道:“多謝母后。”

太后頓了頓,又道:“皇上打算賜封言知儀何品級?”

皇上道:“兒臣打算冊封言知儀為嬪。”

在雍朝,後宮嬪妃被分為八個等級:皇后、貴妃、妃、嬪、昭儀、婕妤、貴人、良人。當下,除去太子時就跟在身邊的皇后以及惠妃,後宮另兩個女子,也不過是昭儀和婕妤的品級。而以言知儀的身份,冊封為中上的“嬪”,似乎再合適不過。然而,太后卻微微笑道:“封為淑妃吧。”

皇上聞言一愣,太後身旁侍奉的長公主亦是一怔,以言知儀的資歷,倏然封妃,是否不妥?太後繼續道:“言子期平定瑟查部叛亂,功勞不小,家定,方可心定;心定,則無後顧之憂。”

“後顧之憂?”皇上若有所思的重複道。

太后卻沒繼續這個話題,頓了頓,突然凝眉道:“皇上今日,為言子期指了婚?”

“是。”皇上乾脆的回復,復又恭敬微笑道:“,昨日,兒臣收到西北捷報,便想到子期年歲已不小,便指了同朝嫡女中與他年齡家世都頗為相配的安氏為他妻室,正如母後方才所言,‘家定,方可心定;心定,則無後顧之憂。’”

太后見他答得利落,先是一怔,復又點頭微笑道:“皇上做的很好。如子期這般青年才俊,哀家本也是留意着的,只是沒有皇上這麼快罷了。”

皇上聞言,忙起身道:“兒臣原本不想這等小事惹得母后勞心煩神,便一時起意做了決定,還請母后恕罪。”

“皇上體恤臣子,何罪之有?”太后淡淡一笑,將玄諾琪剝好的葡萄緩緩送入嘴邊,又問道:“皇上為子期指婚安如柏之女,有何考慮?”

“皆因安如柏在學子中地位不可小覷,”皇上繼續微笑答道:“他的女兒,性情才情定不會差,由她為子期照顧好家中,子期與言家軍,方能心無旁騖,為國征戰!”他略一頓,復又笑道:“兒臣相信,母后定能理解和支持兒臣的決定,是不是?”

太后聞言,淡淡一笑,道:“這是自然。”又略微起了起身,一旁的侍女忙跪侍一側。太后道:“記住,勿要盡信任何人,除了自己……”

又擺了擺手,道:“哀家乏了。”

長公主玄諾琪忙上前攙扶了太后,皇帝略一思索,忙起身垂手道:“兒臣知道了。”

恭送皇帝回宮,長公主玄諾琪卻沒有立刻跪安,而是被太后留下與其對弈。

自皇上離去后,長公主偷觀太后表情,似乎並未有什麼明顯變化,但母女連心,她卻知太后此刻心情定不會好到哪裏去,忙安慰道:“這指婚皇上雖是臨時起意決定,但安家與言家一文一武,也是相配。”

“配么?”太后輕笑了下,卻並未抬頭看她,又道:“皇上長大了,這種事情,自然可以自行解決,哀家落個清靜,沒什麼不好。”

見太後果因此事不爽,長公主卻深知她的性子,知不可再言,便轉了話題,又忍不住問道:“您對知儀,似乎不太滿意?”

太后淡淡的道:“只要能為皇上誕育龍子,為皇室開枝散葉,哀家滿不滿意,還有那麼重要嗎?”

“瞧您說的……”長公主訕訕的笑了下,見太后專註棋局,似乎不太想再與她討論這些個問題,便也專心對弈,識趣的住了口。

時間飛快的流逝在黑白星角邊目江湖中,悄無聲息。長公主與太后各贏一局,夜色初染,正在落子躊躇,卻聽內侍來報:“啟稟太后,東璃郡主求見……”

長公主抬了抬眼皮,往門口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太后卻似沒有聽到一般。內侍見並無迴音,略一停頓,又道:“郡主已經在寢殿外跪了小半個時辰了……”

太后依舊頭也不抬,表情一如平常道:“讓她回吧。”

這邊玄諾琪已落了一子,不解道:“母後為何不見東璃?”

太后穩然落子,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道:“東璃方才去求了皇上,未能如願,轉而才來求哀家。哀家這裏,也無法給她想要的結果,何必見她?空留妄念予她,勞心勞神。”

玄諾琪一愣,轉而好奇道:“東璃有何心愿?竟如此執念?”

太后哼笑了一聲,不再答話,專註下棋,玄諾琪便也不好再追問下去。母女二人繼續對弈一個時辰有餘,玄諾琪跪安后回宮,剛出了壽康宮門,便瞥見宮門外青石磚地上,整齊地跪了兩排宮娥,為首的那名女子,一襲粉色宮裝,半分弱柳扶風,大有楚楚可憐之態。玄諾琪行至她身旁,恰好能看到她那一點嬌弱無力之姿,面容憔悴,三分殘淚,心中好奇之欲又起,不由問道:“東璃,你跪在這裏做什麼?”

玄東璃依言抬起臉來,玄諾琪這才看清,她面上點點淚痕,雙目又腫又紅,顯然是剛哭過。見是長公主,玄東璃竟膝行幾步上前,猛然抱住玄諾琪的雙腿,哭道:“大公主姐姐,你幫幫東璃好不好?”

玄諾琪見她如此,心下更是疑惑,忙欲拉她起身,玄東璃卻死死抱住她的雙腿,拚命搖頭堅決不起。玄諾琪雙眉緊皺,道:“若想本宮幫你,至少你要先說,你要本宮怎麼幫你?”

玄東璃聞言見狀,忙鬆開了玄諾琪的雙腿,哀求道:“姐姐能否幫東璃向皇上和太後進言,請皇上收回成命,取消子期哥哥的指婚?”

玄諾琪眉心一凜,忙道:“你說什麼?”

她並非沒有聽清玄東璃在說些什麼,只是沒想到,玄東璃搞了如此陣仗,又低三下四哀求自己,竟是為了取消言子期剛定下的婚約。她輕哼一聲,道:“取消指婚,是言子期本人的意思?”

玄東璃一怔,有些遲疑的答道:“不是……”

但又馬上道:“我不信子期哥哥會同意隨便娶一個身份低賤的外省女子。”

玄諾琪雙眉皺的更加厲害,語氣卻平靜問道:“你方才去求了皇上,皇上怎麼說?”

玄東璃有些不情願的低聲道:“皇上讓我回宮,靜思己過。”

玄諾琪冷笑道:“既然皇上讓你回自己宮中靜思己過,你又來這裏打擾太后清凈,做什麼?”

玄東璃聞言,五官難看的要擰出水來,忙道:“東璃不敢打擾太后清凈,只是事出緊急,只求太後為東璃做主。”

玄諾琪聞她此言,基本已經明白了玄東璃的意圖。她緩緩前行,道:“若你是想要太後為你做主,取消掉言將軍與安小姐的婚約,再將你指婚給言將軍,我勸你省省,不要再白費力氣。”

玄東璃臉色劇變,玄諾琪道:“其一,為言將軍指婚安氏,是皇上的聖意,太后難道會不知曉?聖意不可違;其二,言將軍本人還並未有取消這婚約的意思,所以,這隻能是你自己的一廂情願,作不得數;其三,”她回頭看了眼依舊跪在地上的玄東璃,繼續道:“你口中的身份低賤,是當朝三品學士、當世大儒嫡女,外省女子是沒有錯,但若我沒記錯,東璃你的母親,廣郡王妃,難道不是外省人氏?”

這番話,將玄東璃數落的雙頰時紅時白,正欲說什麼,卻聽到玄諾琪的聲音漸行漸遠:“你認為,今時今日,你真的能嫁進言家、嫁給言子期?”

玄東璃像是被什麼擊中了一般,瞬間癱倒在地,低聲啜泣起來。

長公主說的沒錯,今時今日,她哪裏還有站在言子期面前、對言子期說非君不嫁的資格呢?

她的父親是廣郡王,就是那個在朝克做言敬將軍監軍、卻又一口咬定言敬將軍叛逃的瘋子!他的瘋言瘋語,幾乎毀了言家世代的清譽!

這廣郡王本是先皇一個不甚起眼的堂弟,一貫是不學無術,招貓逗鳥,無所事事,富貴閑人一個,皇室宗親每每提起此人,均幾乎以“廢物”“草包”等同。誰知他行至中年,竟突然開竅,主動要求隨軍參戰,先皇念他回歸正路,便派他隨行言敬將軍,去朝克戰場做個參軍,誰知,竟出了如此變故……

可自己,早已在多年前第一次見到言子期時,就把一顆心,緊緊系在了他身上……

夜色漸濃,太後宮中打簾出來一人,卻是太后貼身服侍的嬤嬤。她迎上前去對玄東璃道:“太后讓奴婢為您帶句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玄東璃喃喃道……

嬤嬤深施一禮,道:“話已帶到,郡主請回吧。”

望着嬤嬤離去的背影,玄東璃的貼身侍女試探道:“郡主,太后今兒怕是不會見您了,還跪么?”

玄東璃緩緩起身,久跪的雙膝酸麻,讓她不由打了個趔趄。她死死盯着玄諾琪離去的方向,銀牙狠咬雙唇,似要啄出血來……

盯了許久,她平靜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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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入心,此生唯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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