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那惡犬竟是沒咬傷小郎君么?”月枝替蘇瑤問出了口。
慕衍垂着眼,似是猶豫片刻,動了動,將腳踝處的傷口露出了出來。
翻卷出的大片皮肉咧開血紅的口子,看上去猙獰極了,蘇瑤小小地倒抽一口氣,聽見身後此起彼伏的類似聲。
許是那惡犬咬得用力,許是沒有傷葯,這些時日過去了,竟還沒有結痂。
蘇瑤哪裏見過這種,她眸色複雜地盯了會兒,仰頭問面色如常的慕衍,“你不疼嗎?”
慕衍的長睫微微垂下,顯得越發濃密。
安安靜靜的樣子,惹得蘇瑤身後的幾人憐惜不已,連最古板的瑩雲都看不下去了,提議道,“縣主,一會兒尋到了您的玉環,我們讓人送些傷葯來,給這位小郎君包紮一下如何?到底是一件善事。”
蘇瑤絞着手指,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並沒有真正經歷過話本苦難,心地柔軟的小女郎動了些惻隱之心,可腦中又不斷有聲音提醒她,這是將來要害了蘇家和她的人,她若是幫他,豈不是恩怨不分。
正糾結着,正處於變聲期的少年嗓音從殿外傳來,還伴隨着一陣踩碎舊木板的嘈雜聲,宮人驚慌行禮聲,“瑤妹妹在裏面嗎?瑤妹妹?阿瑤?”
蘇瑤一聽就認出這人是衛賢妃所出的四皇子慕珏,不由得一陣頭疼。
她瞥了眼慕衍,倏地想到話本上這人因着吃醋的種種怪誕舉止,什麼半夜拉着她去四皇子舊日居處逼她回憶相處瑣事,冷着臉逼她一遍遍念年少時四皇子寫給她的書信,諸如此類,簡直不勝枚舉。
不多時,朱衣斕衫的少年郎君驀地從殿外三兩步跳進來。
當即掩袖捂鼻皺眉,稍顯沙啞的嗓音里滿是嫌棄,“瑤妹妹,你跑冷宮來做什麼?要不是我方才想去鳳儀宮找你時遇到衛七,都不知道你居然跑冷宮來了。”
居然又是衛岕,他是想讓全宮城的人都知曉她來冷宮了嗎?
蘇瑤在心裏狠狠記上一筆。
她把手背身後,皺着臉拒絕道,“別喊我瑤妹妹,聽起來怪彆扭的。”
慕珏一怔,上手想去抓蘇瑤的衣袖,俊秀的臉上有些傷心,“阿娘和母后都說過,等你及笄就替我求娶你做我的王妃,我喊你幾句瑤妹妹怎麼了?”
這人總喜歡動手動腳,蘇瑤退後一步,生氣道,“那是從前衛娘娘說的玩笑話,我阿耶阿兄可都沒同意!”
月枝和瑩雲上前護着自家女郎,“四殿下,縣主最厭煩別人拉扯她,請您……”
“走開!”慕珏本沒想太多,還當小時候一樣,被婢女指出就惱火起來,“我不過是想跟瑤妹妹說說話,你們攔在這裏作甚!”
十幾歲的少年郎正是拿不準手上力度的時候,月枝和瑩雲又顧及他的身份,揮手的功夫,年歲還略長些的兩位婢女就被攘到一旁,險些使得月枝一個踉蹌。
“月枝姊姊?”伶俐的小宮人連忙去扶。
見蘇瑤不悅地看着他,慕珏一慌,卻更不想不停手,仍要繼續過來。
蘇瑤見他推人,又聯想到上輩子她病歪歪的,一看就活不久,他仍是不管不顧地想娶她過門,哪怕是牌位都行的那股子瘋勁兒,氣得跺了下腳,“慕珏你到底發什麼瘋!”
正在此時,一直默不作聲,跟透明人似的慕衍挪了挪位置,擋到了蘇瑤面前,並不高大的瘦弱身影遮住了嬌小的女郎,也擋在慕珏的前方。
方才慕珏過來時,只看見個低着頭的少年,穿得破舊,這會兒見着他的正臉,氣血一下湧上頭來。
“瑤妹妹,你是不是看他長得好看,”他又氣又委屈,“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蘇瑤:“……”
什麼亂七八糟的,她簡直想把慕珏的腦殼撬開,看看裏面都是什麼漿糊。衛賢妃那麼通透聰慧的人兒,怎麼就養出這麼個憨憨兒郎。明明小時候一起玩時也就是笨了點,現在怎麼越來越楞了。
慕衍聽見這話,眼睫幾不可察地一顫。
“我就知道,”慕珏傷心欲絕,“你從小就喜歡好看的物件兒,什麼好看你就喜歡什麼,也喜歡跟好看的人一起玩,你們蘇家人都生得好,可我生得像阿娘,衛氏之人也不遑多讓啊!”
“她不喜歡你。”慕衍陡然開口。
“你在胡說什麼!”蘇瑤同時出聲。
慕珏看看他們兩人‘默契’同氣連枝,呲牙怒目地上來一把將慕衍撲倒在地,揮拳而上,“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覬覦阿瑤!”
到底是嬌生慣養出的兒郎,便是挨下他這一拳都不甚疼,慕衍眼底閃過一絲嘲諷,卻被他遮掩得極好。
他早就發覺這位身份尊貴的小女郎·對他有些格外的看重,上次還忍着驚懼替他砸了那黃狗,雖不知是不是因着他這張臉,但總歸是不同的。若是能借她之勢,離了這冷宮,倒是美事。
哪怕是跟着她當個隨從也是好的。
思及此,慕衍鬆開手,硬生生又挨了慕珏幾下,卻又裝出掙扎模樣。
年紀差了幾歲的少年郎君扑打在地上,渾身滾滿灰塵草屑,撲簌簌地揚到光線里,一眾宮人看得呆去,都不知道如何拉人。
“還愣着做什麼!”蘇瑤板著臉指使着跟着慕珏來的侍衛,“還不快把他們拉開!”
慕珏腦子夠渾,他的這些侍衛也不怎麼聰明,竟是能放任郎君跟人廝打,傳出去還要不要臉面了。
蘇瑤簡直被這神展開驚呆了,她一直知道慕珏有些人來瘋,沒想到他這會兒就已經瘋了起來。
果然得離他遠點,蘇瑤皺了皺眉。
被架起來的慕珏恰好瞥見她這一神情,他不願記恨到心心念念的蘇瑤身上,就將此事都算在慕衍的頭上。
瑤妹妹方才都凶他了,慕珏心裏難受,雖然瑤妹妹假裝兇巴巴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可愛極了,可他還是不想被她凶。
都怪這個來歷不明的……
等會兒,慕珏擰着眉,盯着自己慢慢爬起來的小少年,“你是何人?是哪家的後人?怎麼會在此地?”
蘇瑤心裏一驚,怕牽扯出慕衍身份,讓他提前正名,三兩步上前擋到慕珏身前,“四殿下,你先傷了人,現在還要記得名字是為了好尋仇嗎?”
慕珏譴責地瞪着她,“我不過問兩句,瑤妹妹你就這般護着他!”
護着他么……慕衍指尖動了動,垂着頭不出聲。
雖是不知這小女郎想作何,他隱約覺得,或許這就是他出冷宮的關鍵。
百口莫辯的蘇瑤心情複雜,她悶聲道,“你就當我護着他好了。”
她深知這話一定能氣走慕珏,索性就這麼認了,也不知身後之人聽到這話心裏是什麼滋味。
果不其然,慕珏聽了這話,甩開侍衛的手就往外走,從背影都能看出來他氣得不輕。
成功把慕珏氣走,蘇瑤鬆一口氣。
從小一起玩大,要說與他毫無情誼那絕對是假的,不想與他鬧得太僵也是真的,可要說將來嫁給他做他的王妃,那也是蘇瑤萬萬沒想過的。
說到底,在她眼裏,慕珏與太子阿兄,和阿兄的區別不大,都是被當做親人般的存在,也不知他抽哪門子風,把昔年衛賢妃的玩笑話當了真,竟真想娶她。
她想起那本話本里的片段——
【清河王跪在殿前,向來驕傲囂張的四皇子低低趴俯在光可鑒人的地磚上,一字一句啞聲懇求道,“請陛下將阿瑤嫁我。”
“嫁你?”俊美的帝王靜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來,“她已經是朕的人了。”
下方那人身軀都顫了下,字字泣血,“請陛下,將阿瑤嫁我!”
慕衍手裏把玩着的匕首停了停,“那是朕親手養着的雀兒,便是死,也要埋在朕的陵寢里,容不得他人覬覦。”
“請陛下……”
唰!猶自顫抖的匕首釘進清河王脖頸旁的地磚里,在他臉上劃出一道狹長血線。
冷漠聲調在空蕩的大殿裏響起,“清河王,你逾越了。”】
蘇瑤默了一瞬,實在不知該如何再面對慕珏。
現下他年紀還不大,心性未定,刻意離他遠些,等日子久了,許是就慢慢忘記這事了。
見她遲遲沒有動靜,慕衍點漆的瞳孔慢慢放大,心裏生出些不確定。
他雖是幽居冷宮多年,卻天生善於體察人情。他敏感地發覺到蘇瑤似乎對那位怒氣沖沖的華貴少年有些歉意,並不只是單純地厭惡排斥。
思索幾息,便不經意地將腳踝上的傷都顯露出來。
月枝最先看見。
她是蘇瑤的貼身侍婢,頗為親近,此時也敢第一個出聲,“小郎君這傷?!”
蘇瑤聞聲回頭,目光下移,就見原本猙獰的傷口,因着方才兩人扑打,已然被磨得血肉模糊,甚至還沾滿了草屑灰塵,在冷玉一般的膚色上顯得極為不堪。
方才慕衍竟是肯替她攔住慕珏,是他的一片好心,這傷口也是因她的緣故才惡化至此。一碼歸一碼,便催促宮人去取了上好的傷葯來。
上藥之前需得清洗傷口,動手的小宮人抖着手替他擦拭,幾乎要嚇得哭出來。
偏偏受傷的那人面無異色,像是察覺不到痛楚一般。
蘇瑤打量着廊下坐着的那人,慢慢眯起眼。
她前世也曾去過太學讀過幾年書,來教課的夫子講起豎方自宮侍奉齊桓公的故事時,曾道,人情之重莫過於己身,連自己都不愛惜,此子定然所謀甚大,不得不防。
這般猙獰的傷口,想來應是很痛的,慕衍都無甚反應。
蘇瑤心生警惕。
她試探開口,不放過那張尚有稚色俊容上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你不覺得疼嗎?”
小女郎嬌嬌糯糯的嗓音里的試探味太過明顯,慕衍抬起頭,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想到了曾經見過旁人受傷的模樣。
似乎是會哭,會跟同伴抱怨,或是默默流淚,嘆氣惱火。
但他哭不出來,這對他來說,不過是小傷,慕衍有些發愁。
但想到這個小女郎或許能救他出冷宮,給他一個身份,慕衍抿緊唇,垂頭低低應了聲。
再抬眼時,眼裏居然微微有些紅。
那紅沿着眼尾蔓延下去,襯得眸子越發清亮,像是被人無情拋棄的什麼小狗小貓。
蘇瑤愣住了,她先前見這小暴君落魄困窘,就已經訝異過一回,這會兒又見到他這般可憐兮兮的樣子,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搜尋玉環的宮人還在彎腰尋覓,蘇瑤卻是坐在清理出的亭子裏撐着下巴,心生動搖
她環顧破敗的冷宮,乾巴巴地抿了抿唇。
很難想像慕衍居然生於斯長於斯,即使有生母的偷偷接濟,想來也是相當不易。
後來被認回去,好似日子過得也不好。
其實仔細想想,他長成話本里的暴君,也並不是沒有因由的。
自幼凄慘,長而喪親,被生父厭惡,被迫認仇人為母……
打住打住,蘇瑤揉揉臉。
不管暴君是如何成為暴君的,未來的他會害了蘇家與自己卻是話本上明明白白寫着的。
話雖如此,小女郎卻忍不住開始暗自思量着——
此時應當還沒有什麼人知曉慕衍的身份,他的生母偷偷生下他,這麼多年都不敢聲張,偷偷撫養,也只是希望他能活命便好。
或許她想想法子,能把他的身份抹了,送到什麼偏僻地方,讓他當個尋常人,度此一生,也是好的。
可慕衍這般的人,當真會甘心平淡一生?
蘇瑤想到話本里那位生殺予奪,喜怒無常的暴君,發現自己很難想像他成了個普通百姓的模樣。
她左右為難,腦海里時不時還閃過些支離破碎的片段,越發拿不定主意。
想得頭疼乾脆不想。
她起身四處走走,趁眾人都不在意時,將玉環拋進荒草叢中,只等着有人發現了便能回宮。
蘇瑤有些心虛地咬了下唇,轉身往庭院的迴廊上去,打算裝裝樣子去找玉環。
她自以為做得隱蔽,卻不防都被狀似未覺的慕衍收入眼底。
他早就從宮人的嘀嘀咕咕中聽出這小女郎似是要尋覓個什麼精貴物事。這下見她如此行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先前那回,想來也是刻意。
慕衍還不知自己的身世。
他想道,不過是個宮人與侍衛私通的孽種,有什麼值得小縣主一而再再而三來尋的,難不成真像方才那人說的,是因為這張臉生得好?
慕衍微微蹙眉思索着,但見她並沒有像阿娘說的那樣,一旦發現他的存在便將他杖殺,心裏便又生出幾分希冀來。
於是乎,蘇瑤繞到迴廊上,才要去尋,就聽見月枝驚喜的聲音,“縣主縣主,小郎君替您尋到玉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