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綿綿密密的雨簾攏住高台宮闕,縱向排開的羽林衛守在昭陽殿外,任由鐵灰色的盔甲上滑落雨珠。
遍飾玉璧沉檀的華麗寢殿內,宮人們木然佇立,待瞥見玄衣纁裳的高大身影,才恭敬趨前,替下朝歸來的帝王撥開珠簾。
綉帷羅帳間的女郎本是背對殿門蜷卧着,聽到這動靜,渾身一顫。
“好生嬌養着的小雀兒卻背着朕悄悄落淚,這是為何?”
來人走到榻前,俯下身,漫不經心地把玩着鋪展枕邊的如雲青絲。
他的嗓音低沉悅耳,說出的話卻是涼薄殘忍,“又在想你那些被流放的親眷?既是如此,便讓人去西州將他們的屍體帶回來與你相見可好?也免得你日日惦念,都不肯把朕放在心上半分。”
他是要殺了其餘的蘇家人!
“不……陛下……求您……”
女郎撐着細腕想要坐起身來,卻驀得撞進那人玩味的目光中。
……
長寧縣主蘇瑤從夢中驚醒過來,如水杏眸微微睜圓,稚嫩臉龐冷汗津津。
又是這個夢。
捂住心口細喘,她環顧殿內,見四周陳設皆是年幼時在鳳儀宮長住的佈置,才緩緩舒出一口氣。
自從落水后看見那冊話本,已經是連續幾日都從這個重複的夢境中驚醒。
不過是個夢,有什麼可怕的。
緩過神來的蘇瑤有些着惱,蜷縮回被中,在帳幔的陰影里咬唇輕輕揉了下臉。
便是那話本所寫都是真的又如何,自己重生一世,又得了這預知話本,定不會叫方才夢中之事成真。
蘇瑤用力閉上眼,想再休息會兒。
奈何外間的初秋涼雨淅淅瀝瀝,打在雕花窗牗上,與噩夢中的落雨聲很是相似。
聲聲入耳,蘇瑤輾轉反側,索性坐起身來,倚靠到軟枕里閉目養神。纖細的長睫乖巧地搭在眼瞼上,如鴉羽般根根分明。
腦海中的雜亂思緒卻怎麼都壓抑不住。
蘇瑤是重活一世的。
前世落水后,她的身子一直不好,病歪歪的,還未熬到及笄便去了,沒想到合眼后竟是重生到幼年才落水昏迷之時,還夢見個話本。
字字句句說的是待蘇瑤及笄后不久,太子阿兄會在狩獵時‘意外’身亡,貴為皇后的姑母悲痛過甚隨之而去。
不多時,邊關告急,繼位太子的暴君上奏進言,她的父兄便被派往邊關,最後戰死沙場。
在此朝野震蕩不安之際,暴君竟是趁機弒父登基,稱帝后的頭一道旨意便是抄了蘇家滿門,還把她囚禁在昭陽殿當個金絲雀豢養玩弄。
這都是前世未曾發生過的。
她甚至都沒聽說過那位便宜姑丈,也就是當今承熙帝,膝下有暴君這麼個皇嗣。
蘇瑤想到話本里親人離世,自己被欺辱的描述,遠山如黛的眉都擰到了一起。
天色漸黯,宮室里靜悄悄的,除卻雨聲,只有漏刻的滴答聲。
倏地,琉璃珠簾碰撞的熟悉響聲傳來,蘇瑤驀地睜開眼。
她的貼身侍婢月枝、流霜,各自端着個朱漆托盤,繞過屏風走到榻前。
“縣主醒了,如何心不在焉的?可是又做了噩夢?”
月枝俯身彎腰,伸手過來。
壁上數盞昏黃的燭火將她的影子拉得高大陌生。
蘇瑤下意識往後一退。
見月枝不自在地僵住,才反應過來她應是想試試自己額間的熱度。
“我無事,只是這被褥有些厚,捂得熱了,讓人拿些溫溫的濕帕子來。”
蘇瑤頓了頓,“明日便叫人把外間的琉璃珠簾摘了去,實在有些吵鬧。”
方才聽見簾響,她還險些以為是夢中的暴君到來,平白嚇了一跳。
月枝愣住,轉頭看向昏暗光線里依舊流光溢彩的珠簾,“這珠簾可是去歲時,您得了舶來的琉璃珠,帶着婢女們親手穿成的,怎地……”
接過流霜遞上的巾帕擦擦臉頰,蘇瑤掀被起身,站到榻前,任由兩人服侍她換下被冷汗浸濕的中衣。
她歪着頭,烏黑的髮絲拂過白皙的臉龐,顯得柔弱稚嫩,“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帘子掛了許久,早便舊了,我聽說阿兄前些時日跟人作詩打賭,得了幾斛合浦明珠,我去要來做扇新的,豈不美哉?”
“合浦產珠,但素來稀少,採集千百螺,罕見其一,您竟是要拿來做珠簾,傳出去,怕是又要惹得漪瀾殿那位眼紅,說不定又要說些酸話。”流霜年紀小,說話沒個遮攔,笑着拍手打趣道。
漪瀾殿住的便是獨佔恩寵的林貴妃,還有她那位前幾日推了蘇瑤下水的侄女,林家五娘子林茵。
流霜說的,便是這後者。
蘇瑤坐到妝枱前,撫上銅鏡中模糊的年幼女郎倒影,翹起唇角,滿不在乎道,“不過是些珠子罷了,阿兄最是疼我,什麼好東西捨不得送給我玩?便是姑母,阿耶,太子阿兄知曉了,也不會說什麼,林五娘愛說,便由她說去。”
月枝皺着眉,“林娘子比縣主還年長一歲,按理說當知事些,倒是處處要與縣主攀比,也不知林家是如何教導女郎的。”
主僕三人似乎都不曾想過蘇瑤的長兄,敬國公府的世子蘇兼,是否會同意將那幾斛明珠拱手相讓,拿來給妹妹做了帘子玩。
畢竟洛京城裏洛京哪個不知,敬國公蘇覽的嫡長女蘇瑤,甫一出生便喪母,蘇皇后當即求了陛下封其為長寧縣主,又親自撫養長大,太子視之如親妹,更是受盡父兄寵愛。
幾斛明珠算什麼,只要她說想要天邊的星星,只怕蘇家人都會爭相扶着梯.子去摘。
“林家若是會教導女郎,那林貴妃可就不會入宮了。二嫁之身,人倫大防,通通都不被林家人放在眼裏。”蘇瑤想到林貴妃當年入宮始末,挑了下眉。
這話不好接,月枝端起葯碗上前,“那婢子明日便讓人傳信回府里,將珠子之事去說與世子。縣主既是醒了,先將這碗葯喝了吧,您落水之後昏迷高熱幾日,御藥局的醫師說,您便是醒了,也需得好生喝葯調理一陣子。”
蘇瑤瞥了眼盞中搖晃的褐色葯湯,眉心不住地跳。
前世就是這一碗碗有問題的葯,害得她纏綿病榻數年,連及笄的年歲都不曾活到。
她裝模作樣地端起來略略潤唇,尋個由頭打發走婢女,抬手就將那葯湯倒進憑几上供着青翠桂枝的銅膽瓶里。
吞進葯湯的銅瓶觸手溫熱,蘇瑤側着臉,用手撐着下巴,陷入思緒中,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着銅瓶圓腹上凸凹不平的鏨刻花紋。
葯有問題之事大可稟明姑母處置。
當務之急,倒是應去那冷宮看看,是否真的有暴君此人。
打定主意,又兼夜色已深,蘇瑤回到榻上躺好。
快要入眠的恍恍惚惚中,外間的雨聲似乎停了。
翌日是個陰天。
鉛灰雲色籠罩整座巍峨大昭宮,到處都氤氳着雨霧潮潤。
讓人無端生出些鬱氣。
來來回回的宮人大多低垂着腦袋,是被這些時日帝后因着縣主落水之事幾度爭執的低氣壓所籠罩。
蘇瑤卻不在此列。
前世就有這麼一遭,雖是因為昏迷未曾見識到月枝口中姑母與承熙帝的劇烈爭吵,但她卻是知曉,再過不久,阿耶大敗烏桓班師回朝,那位便宜姑丈便會主動低頭來求和,所以並沒有多放在心上。
晨起梳洗后,她就倚着格窗開始盤算,唇角漸漸翹起。
今日是月中,姑母需得先會見各宮妃嬪,而後還要去探望因救她受了風寒的衛昭儀。
這倒是個好時機,來回快些,姑母應當是不會發覺她溜了出去。
想得明白了,用過早食后不久,她就偷偷溜出了鳳儀宮。
熟門熟路地摸出後殿,蘇瑤彎彎眉眼,將手中拎起的木屐丟到地上胡亂套好,領着早就奉命候在殿外的月枝,向北往冷宮去。
朱紅宮牆漆色古舊脫落,缺損檐角處滴滴噠噠落着水珠,庭院內滿是荒草落葉,碎磚亂石,還有泥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
“嗒嗒”的木屐聲,自蜿蜒青石板處由遠及近,漸漸顯出一大一小的身影,都不是普通宮人的打扮。
尤其是小的那個,烏髮雪膚,唇紅齒白,生得稚嫩而嬌艷,瞳色水潤靈氣十足,腰間還佩着琳琅美玉。
兩人走得並不快,還四下張望着。
遽然,小的那個腳下一滑,眼瞧着就要被翻卷翹起的石磚絆倒,卻被大的身影驚慌扶起,“縣主小心。”
蘇瑤試探性地動了動腳尖,並不疼,就輕拍着婢女的手臂,“我沒有摔着的,月枝莫要擔心。”
月枝蹲身替她揉捏,“縣主,此間偏僻,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
蘇瑤只當沒聽見,打量着冷宮的凌亂荒涼,扯扯月枝的衣袖示意她站起,就伸手指向不遠處破敗的宮門。
“好月枝,我當真不疼的,你就陪我去那間宮室再找找么?我明明夢見走丟的雪團是跑到冷宮裏來的,若是我們能找到雪團,姑母定會開心些,不會再天天想着與陛下爭吵之事。“
雪團是鳳儀宮的宮人花費幾十條小魚乾從獸苑聘來的狸奴,活潑可愛,長白毛,綠瑩瑩的眼睛像春日的湖水一樣,很得蘇皇后的喜愛。只是前幾日,蘇瑤落水昏迷,宮人慌亂中,竟是讓它跑沒了影兒。
月枝猶豫道,“若是縣主果真能找到雪團,倒也是件好事。但不管能不能尋到雪團,此處如此偏僻,最多兩刻鐘,我們便要趕回鳳儀宮去,可不許再逗留了?”
蘇瑤嘟着臉一臉不開心,試圖討價還價,“從冷宮回去的路上便要一刻鐘呢。”
“那便再多半刻鐘?”
“月枝真小氣,再多一刻鐘好不好?”
月枝不情不願,“那便是一刻鐘。再待久了,流霜找不到您,可就要哭鼻子了。”
達成目的,蘇瑤當即翹起唇角,許諾道,“等尋到雪團,我們就馬上回去。”
月枝嘆氣,“只盼着娘娘今日宮務繁忙,沒能發現才好。”
蘇瑤眨眨眼,保證道,“姑母今日會見妃嬪后,不是還要去看望救我上岸的衛昭儀,衛昭儀因着救我着涼病重,姑母定會留上半日,好生寬慰,一定沒功夫管我們的。”
月枝想了想也是這個理,便不再勸說。
蘇瑤心下一松。
還好藉著找雪團的由頭把月枝誑來,要不然,只憑着她自己,怕是來不了這麼偏遠的冷宮。
她攀着月枝的手,邁進被風吹得吱呀作響的掉漆宮門。
“若不是為著找雪團,您從前哪裏來過這麼破敗的地方。”
廊檐上簌簌灰塵飄落,月枝揮袖替她驅趕着灰塵,自己先打了個噴嚏。
蘇瑤四下看了看,庭院中雜草茂盛,實在是無處下腳。
連迴廊轉角處擺放的,應是栽種荷花的大瓷水缸都碎了大半邊。
“月枝……”
蘇瑤四處張望着,正想開口讓月枝幫忙找尋,就看見南邊靠近側殿的一大蓬荒草處似乎動了動,她專註地睜大眸子。
南邊是不是有人?
是不是那暴君?
心跳聲突突地變得急促,蘇瑤沿着迴廊往南走,還沒幾步,就看見一隻叼着什麼的大黃犬從草叢裏疾速竄出,渾身冒着凶氣。
那犬見着此間有生人,就停在坍塌台階上,衝著她們兩人齜牙咧嘴,悶聲恐嚇,甚至還壓低後腿擺出一副進攻姿態。
這般高大兇狠的惡犬,怕是一口能咬下二兩肉來。
蘇瑤嚇了一跳。
就見月枝小聲驚呼着,張開雙臂把她護在身後,驚恐地看着那惡犬,顫聲喊道,“縣主快跑!”
目光觸及到惡犬沾着血污的尖銳牙齒,蘇瑤整個人一僵,下意識往後退半步。
後腦勺砰得一聲撞到廊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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