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姒思闕感到身下襲襲寒氣襲來,就已經在人懷裏了。
她有些僵硬地半伏在姬夷昌那個冰涼得有些解暑的懷裏,被他用臂高托着身子,她則用雙臂死死撐在他肩膀上,呈向下俯瞰他之態。
思闕想起來這位陰晴不定的太子殿下大約很不喜她這種姿態,為了能順利完成任務救得王父王母出去,只好咬咬牙,將這些年的過往暫且擱下,放低姿態從他懷裏下來,從袖裏掏出數條彩帕,屈身呈上。
“奴家見過太子殿下,這些彩帕香巾,特意攜來相贈給殿下。”
思闕把阿紫教給她的一番柔腸婉轉、情思萬千,直讓男子招架不住的話統統拋諸腦後,脫口而出便是一句頗為生硬的直話。
姬夷昌沒來得及接過,胸口一陣癢悶,就又止不住地喘咳起來。
趙先生指示讓大醫調配的葯果真不得了,他已經多年不曾像幼時那般嗆咳了,以往在人前的那些皆是裝出的,現下這藥效揮發,他竟然真的重新回到了那比兒時還要痛苦萬分的病態,有過之而無不及。
幸虧他多年暗地裏習武,雖然五臟疼痛欲絕,但還是能勉力撐住,不然方才那小子貿然衝來那下,他斷然不能接住。
思闕見太子殿下咳得彎下了腰,身邊的人手忙腳亂,大把大把的巾帕遞過去,變成鮮紅鮮紅的血帕送出。
向來心思靈巧的她頭一回覺得自己腦子被一頭叫阿紫的驢給吃了,怎麼會同意她那個錯漏百出的主意呢?
不過她倒也不慌,看了眼手中耗掉了從齊王那預支不菲的數額換得的幾張香絲銀帕,誠摯地遞了過去。
風月浪漫不成,總得榨取些剩餘價值吧。
果真,當太子接過她遞來的香帕,嘔出最後一攤污血后,就不咳。
姬夷昌頗為嫌棄地將那幾張染上血污的帕子遞迴了她懷中,蹙眉道:
“打哪來的氣味如此俗艷齁鼻的帕子...”
思闕愣了愣,很想告訴太子,這些香帕都是阿紫費了大氣力替她找來的,據說是極為耗費人力,將一月開的山茶、二月的荷蓮、八月的丹桂、十月的臘梅搗成粉漿泡染銀織絲,最後織制而成,聞說香氣飄逸淡雅,能維持香味長達數年,是以價格比一斛上等的珠還貴。
但一想到自己畢竟是來討好太子,並非挑起爭端,遂把話生生咽了下去,嘗試學着往常迷倒小姑娘一樣,緩緩地勾出了一個傾城絕艷的笑容。
姬夷昌被她這個樣子看愣了,心跳不由自主都漏跳了一拍。
周凜候在一旁,但見太子殿下雖則還是一臉凜若寒霜的模樣,但他頸項右側毗鄰大動脈的血筋明顯一收一放地起搏着。
殿下是他自幼看大的,自然知道,這顯然就是他已經收不住自己的心神,是要陷進去的表現了。
這可不行啊!殿下如今對楚質子心思有多深,如若陷了進去,把楚質子收了,趙先生和殿下這些年的部署和計劃不就全盤泡湯了嗎?
“殿下!”周凜突然舉着塵拂緊張地擋到了姬夷昌面前,阻隔了兩人對視的目光。
“此事皆是女官阿昭惹的禍,是她擅作主張把鳳儀閣佈置安排公主進來的,奴這就把公主帶去旁處!”
說著,他揮了揮塵拂,高聲朝外頭下命令。
兩排排列整齊的寺人魚貫而入,走至姒思闕身後,恭謹又不容拒絕將她迎出去。
思闕得知那些曖.昧.旖.旎的東西並非太子下命后,其實心頭鬆了口氣,她實在是不想和這冰塊似的病太子有任何肢體接觸。
可正當她表現得頗為無奈地在寺人簇擁恭請下步出小室,室外立馬就迎來了一大群身穿緋衣的女官。
那些女官顯然是姑蘇台那邊過來的。
為首的那個年紀頗大,髻上綁藍綢,雲鬢半百,表情刻板,周凜見了她,立馬就屈身行禮。
“姑姑,您怎的過來了也不事先說一聲啊?”
周凜面對這個女官時,似乎明面上多了些諂媚。
思闕記得位於侍衛伙房辦事的阿紫髻上只是綁灰綢的,平日裏和她有交往的女官,灰綢和黃綢的最多,她知道比黃綢更上一層的便是青綢,是被齊王後來派去宮室伺候她的女官總管。至於藍綢的女官,她是從來不曾見過的。
綁着藍綢的女官刻板地“嗯”了“嗯”,隨即帶着身後一眾女官屈身給太子殿下行禮。
她帶在身後的一水兒女官也都是綁青綢的,思闕認得其中還有一個就是她位於姑蘇台齊王給安排的住處負責打點的女官總管凌月。
“臣是奉大王的命,前來給殿下送破童貞的贄禮的。大王說,辜念太子殿下的情況,楚公主可以不必顧慮禮制,以伺候好殿下為主。”
女官這話其實是對思闕相當無禮的,楚地向來是禮儀之邦,貴族女子向來遵循着婚前必得完璧清白之身,方才彰顯出高貴。沒有成婚和男子行那種事的,都是奴隸賤妾的行為。估計齊王是打從心底將她認成了來齊當奴的了吧。
女官說完,躬身拍了拍手,後方一溜兒綁黃綢的女官便將一個個奢華錦繡的木匣抬進來,不多時,小室里便堆滿了琳琅滿目的禮匣。
思闕觀那些裝着寶物的匣子,光是匣子外頭鑲嵌的珠子就能頂她昔日在漳華台好吃好喝個把月的了吧?
這時女官凌月上前一步,靠在思闕耳畔輕喚的聲音將她神思拉回攏了。
“公主,大王留話,說是讓您今日務必將太子殿下留在鳳儀閣,不然,獄中的獄卒可能沒個輕重,楚王和楚后就...”
思闕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待她用憤懣的眼神遷惱到凌月身上時,凌月垂眸與她眼神錯開,恭謹地退下了。
她藏在廣袖內的指節握得咯吱咯吱響,這個卑鄙無恥的齊王!
這齊王的行事作風說來好笑,竟然連臉面都不要了,見她僥倖鑽了空子進了太子的鳳儀閣,便風風火火讓人把一大車禮物送來堆在殿室里,這是打定主意逼人洞房了??
而且即便他不曾考慮過自個兒子是否有那個能力,他是以為她是男子身的人,怎麼敢如此行事呢?難不成以為太子殿下病懨懨的,真的躺床上連男女都分不清了??
殿室前候恭跪伏着的女官越來越多,緋色的,青色的衣袍直直蔓延至十多丈的石階下面。看那些人,那些氣勢,今日是定然要將她和太子堵死在鳳儀殿前,不讓步出一步了?
太子姬夷昌向來最厭惡被人要挾,面對如此場景,他又嗆咳了一陣子,惹得下方的女官們一個個跪伏深垂下頭,大氣不敢喘。
空蕩的殿堂中不停回蕩着太子殿下清晰又嘹亮的咳嗽聲,如同一陣陣重重的錘鼓重擊在了各人的心頭。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太子殿下的咳嗽聲就沒有停過下來。
埋首跪在下方的女官們個個都抱了背水一戰的心情跪伏在這裏的,在來此處之前,齊王給她們下達了死令,說是如若此次事件中,太子殿下因而一命嗚呼,那她們這些女官便要當機立斷,將所有的過錯承擔下來,不然就會禍殃及背後的家族和家人。
這些女官個個都是出身在不凡家族裏的嫡女,自然知道家族榮興永遠要高於卑微的個人,更何況她們也不過是被家族推出去,成就家族,地位卑微的女子而已,由不得她們選。
幸好,太子殿下的嗆咳聲終是停下,他也沒有因為受刺激而昏死過去。
可料想不及的是,太子殿下突然赤着雙眸,一把拔出了身後侍從的青銅劍,如邪鬼一般向她們揮來。
人群頓時哄散混亂起來。
女官們畢竟都是出身士族的柔弱女子,縱然是進宮受過訓練,面對如此不可控的場面,還是驚嚇得嘩聲不斷,逃跑時紛紛相撞着倒下。
女官中最為理智的,大概是位於眾女官之首的姬磬姑姑了。
只見姬馨跪在上首的位置巋然不動,身旁的女官忙着護着她不至讓恐慌的人群傾匝,姬馨朝太子的方向交握着手磕了一下頭,隨即站起,面朝底下女官的方向威嚴而刻板地高喚一聲:
“大家冷靜!!!避免不必要的踐踏!!”
身為女官們的姑姑,說話的氣場還是起一定作用的,很快,那些混亂的人漸漸不再盲頭亂竄,場面一度和緩下來。
但緊隨着姬夷昌下命身後的侍從前去,以私闖太子禁地的名義,將女官們統統斬殺,好不容易壓制下來的場面又再度混亂,不少女官被活活踩踏至重傷。
“殿下!!”馨姑姑垂老的面容既無奈又痛心地膝行着朝姬夷昌而來。
“說到底殿下還是在老臣眼皮底下長大的,如若殿下還念着叫老臣一聲姑姑,就請殿下放過老臣底下這些女官,老臣自當以一力承擔!!”
說著,馨姑姑站起想去奪太子手裏的劍,被太子殿下咳嗽踉蹌着後退一步,恰好避開了馨姑姑。
這位資歷最老的女官可是齊王祖上旁支的堂姐,太子殿下喚她一聲“姑姑”,那是血緣稱呼的姑姑啊,況且太子小時候,一開始是這位馨姑姑在照料的,如若馨姑姑都沒辦法勸服太子,那她們這些女官今日必死無疑了!
姒思闕站在一旁看着底下驚惶失措的女官躲避瘋太子和瘋太子遣出的侍從追砍,心裏那股怨怒一點點消散。
其實這群趾高氣揚的女官是否被砍死與她無關,不過看着平日雖然謹守職責,但伺候她還算用心的凌月也在其中,看着馨姑姑年邁得如同楚宮小時說故事哄她入睡的老嬤嬤一般的年紀,想起如若她完成不了今日齊王給她下達的任務,獄中的父親母親即將遭受的惡刑。
她攥了攥冒汗的手心,深吸口氣追上前方執劍的病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