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謝姮半跪在地,一隻手死死握着劍,指縫裏都是黏膩的血的觸感。
因為方才拼殺過猛,此刻又突然停了下來,一股紊亂的氣息,像烈酒一樣猛地躥上來,後勁十足。
喉間一陣腥甜。
她倉促把血咽了下去,盯着眼前的那雙熟悉的雲靴。
謝涔之的嗓音就在她頭頂響起。
可知錯了?
她有什麼錯?
她只是為了救人而已。
若能再選一次,謝姮還是會選擇救江音寧。
不管裏面是誰,只要那人是藏雲宗弟子,她謝姮身在此位,既然看見了,就一定會救。
有錯嗎?沒有錯。
可她臨走時,他令她迅速回去閉關,莫讓魔氣顯現於人前,她一轉眼,就放出了全身所有的魔氣,甚至被劍靈當成了魔,害得他親自趕過來救她,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此狼狽。
她也的確是違背了他的命令,給他帶來了麻煩。
謝姮鬆開手,掌心的思邪劍消失,她低聲道:“對不起。”
謝涔之垂目看着她,神色冷漠,不置一詞。
謝姮艱難地撐着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緊緊抿着蒼白的唇,低頭道:“當時情況緊急,我只想救人。但……身為鎮守封印之人,我不該將魔氣帶到外面來,我會立刻回禁地閉關,魔氣不除,便不會再跨出禁地一步。”
謝姮認錯認得坦然,甚至將對自己的處罰也一併說了。
她平時便從不給旁人添麻煩,就連犯了錯,她都不會讓別人為難,自己便會將自己處理好,等過幾日,她仍舊是那個安靜溫順的謝姮。
她總是這麼懂事。
謝涔之將她此刻的狼狽盡收眼底,見她如此,方才微微的慍怒消散無蹤,卻又沒了什麼多說的興緻。
一場鬧劇。
他冷聲拂袖道:“那便如此。”
謝姮轉身,艱難地往外走,想快點離開。
“等等!好端端的,這六道殺星陣為何會突然開啟?”周圍有人突然說了一句,轉瞬嗓音冷了下來,“只有這裏的劍感受到威脅之時,此陣才會開啟!所以到底是誰啟動了大陣?”
謝姮聽到這句話,腳步稍慢。
這件事,她也想不明白。
若江音寧只是單純地靠近這裏,以她的修為,並不會引起那些劍的騷動。
江音寧正站在一邊,聽到這句話,身子顫了顫,小聲道:“都怪我……是我本來想來這裏看看,因為這是我和師兄小時候練劍的地方,我只是想看看這裏變了沒有……我也沒想到這些劍會突然攻擊我……”
她委屈地抽噎了一聲,美目里含着淚光,看向謝涔之,“師兄……寧兒是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應該不是寧兒。”
王乾沉吟道:“寧兒不過是個小丫頭,如今修為這麼弱,哪裏有刺激大陣的本事?”
“更何況,一般的強者進入萬劍台,也斷然不會引出六道殺星陣,一定是有什麼東西讓這裏的靈劍察覺到了威脅,才會出手攻擊。”
威脅。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了謝姮。
只有謝姮本身實力不弱,還一身魔氣,如果不是謝姮,那還能是誰?
如果真是謝姮喚醒了六道殺星陣……
“謝姮!”殷晗率先壓抑不住怒意,猛地衝上前來,連聲質問道:“是不是你喚醒了劍陣,才害得寧兒突然被襲擊?所以你才會心虛衝進去救人!若不是你染上這一身魔氣,寧兒又豈會深陷危險之中!”
謝姮腳步一頓。
她早就用鎮魔符將魔氣掩蓋得乾乾淨淨,絕不會被靈劍察覺絲毫,就算她衝進了劍陣,若不是後來已經虛弱到維持不住鎮魔符的力量,也不會暴露魔氣。
怎麼可能是她?!謝姮微微一震,難以置信,他們怎麼會懷疑到她的身上?
殷晗見謝姮不說話,便當她是心虛了,冷哼一聲,轉身看向謝涔之,單膝跪地道:“若是如此,謝姮便是鎮守封印不力在先,又引出大陣,差點害死同門,而後欺瞞君上,罪加一等!還請君上立刻處罰謝姮!”
殷晗話一出口,周圍的人也開始議論紛紛。
“若是如此,僅僅只是在禁地不出,未免也太輕了些。”
“謝姮長老這次闖的禍不小。”
“她會不會是故意的?畢竟雲錦仙子和她也算情敵吧?”
“……”
謝姮背對着所有人,聽着那些話。
她有些頭暈,袖中的手攥得死緊。
“不可能!”
一道白影忽然如一道星光般掠了過來,一個少年出現在謝姮的身後,伸手擋住身後的謝姮,憤怒道:“你們都住口!怎麼可能是我主人!我主人明明才是那個拚死救了江音寧的人,你們不感激就算了,居然還反過來懷疑是她做的?你們到底有沒有良心?”
這突然出現的少年相貌雋秀,穿着一身白衣,連頭髮和睫毛都是白的,膚色也白如玉琢,正憤怒地盯着所有人。
“除了謝姮,還能是誰?”殷晗冷笑,絲毫沒將他放在眼裏,“區區一個靈獸,也敢在此放肆!”
少年怒不可遏,梗着脖子罵:“我是靈獸怎麼了?靈獸也比你這不分青紅皂白的人好!”
少年說完,猛吸一口氣,扭頭看向一邊的江音寧,焦急道:“大陣啟動的時候,我主人明明也是才到,怎麼可能害你?!明明是我主人救了你!你倒是說句話啊!”
少年黑眸壓着怒意,因為憤怒,脖子上也繃著青筋,語氣凶得江音寧往後微微退了一步。
“我……”
“寧兒別怕。”
江音寧和殷晗幾乎同時開口。
殷晗慢慢擋在了江音寧的跟前,柔聲安撫了驚慌失措的小姑娘一聲,又轉頭,手已握住了身側的佩劍,眼帶殺意地盯着少年,“寧兒斷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你不許嚇唬她。”
她不可能,謝姮就可能嗎?
謝姮是什麼樣的人,他們這些年看得不清楚嗎?!
少年越發憤怒,額頭青筋直跳,正要繼續理論,突然聽到身後的謝姮淡淡叫了一聲“白羲。”
少年一頓。
“退下。”
謝姮轉過身來。
她手指一抬,眼前的少年被契約控制着化為一隻雪鴞,不甘心地拍着翅膀,落在了一邊的樹上,耷拉着頭,一副委屈至極的樣子。
謝姮看着他們。
她方才聽了那麼多,從一開始的懷疑揣測,到後來的被議論污衊,她也從難以置信到逐漸平靜下來。
她的目光從所有人臉上劃過,一字一句道:“不是我。”
王乾說:“你說不是你,也須拿出證據,否則你讓我們怎麼相信你?”
謝姮的手在袖中探了探,又停住了。
沒有證據。
那鎮魔符燒完便化為了灰燼。
謝姮抿唇,正在遲疑間,一道清冷低沉的聲音不急不慢道:“她的確事先用鎮魔符壓制魔氣,魔氣不可能外泄。”
是謝涔之。
聽到他的聲音,謝姮心頭一震,突然抬眼,看向一邊的他。
謝涔之垂袖立在一邊,雙目漆黑深沉,也正看着她。
她和謝涔之的目光在剎那間交錯一秒,那一秒,她極想從他眼裏探尋到什麼,儘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想看到的到底是什麼。
想看到他的信任,還是他的安慰,還是別的什麼?
但無論如何,他至少……肯為她說一句話。
她便很開心。
謝姮的眼底逐漸有了一點微光,如星辰的影子墜入海洋,沉沒在一片秋水蕩漾中。
她說:“是,我事先用了鎮魔符。”
陵山君親自開口,無人敢懷疑真假。
王乾又問:“那你怎麼證明,不是你故意揭開鎮魔符,用魔氣引誘大陣?”
謝姮搖頭。
王乾正要立刻說什麼,謝姮又好笑一般,輕輕反問道:“那你又有什麼證據證明,是我做的呢?”
有人突然說:“除了你,難道別人有這樣的本事?”
謝姮看向那人,繼續反問:“右尊使當時也在場,你的意思是說,殷晗的實力比不上我么?”
那人一噎,殷晗的臉也黑了,“謝姮,你在懷疑我?”
謝姮說:“不是你先懷疑我的么?”
殷晗:“你!”
謝姮無懼無怕,就這麼平靜地看着他。
她一連三個反問,問得他們啞口無言。
直到現在,謝姮其實還是想不明白,為什麼他們會懷疑她。
但她又看了一眼被護在殷晗身後江音寧。
這樣乖巧無害、率真活潑的女孩子,大概就是會讓所有人都會喜歡她吧,他們都下意識護着江師姐,不會懷疑到江師姐身上。
所以那個被懷疑的人,只剩下了她謝姮。
謝姮沉默了一會兒,又突然緩緩抬手。
她的掌心忽然放出一道白光。
眾人被她的動作吸引得看了過去,看清這是什麼時,都猛地一驚。
這……這是血誓?!
若說有什麼證明清白的方式,其實方法不少,但最直接有效也最有威懾力的方式,便是立下血誓。
可血誓的代價太可怕。
越是狠毒的咒,越會引起異象,對自身的修為產生反噬,一般人就算想要證明清白,也會採取其他更迂迴的方式,給自己留一個退路。
而不是像謝姮這樣。
直接立下天地間最狠的血誓。
乾脆果斷,毫不猶豫。
若違此誓,必將遭受天譴,灰飛煙滅。
謝姮她瘋了嗎?
就因為這件事,至於立下血誓嗎?
四周一片嘩然,所有人都震驚地望着她。
這下誰都笑不出來了。
每個人的神情都變得無比嚴肅。
連樹上的雪鴞都開始拚命拍打翅膀,發出尖利的叫聲,恨不得立刻飛下來阻止謝姮。
就連謝涔之,也猛地轉身,眯眸盯着她。
謝姮神色蒼白,背脊仍舊筆直,她沒有任何遲疑,強忍着身體的不適,一字一句道:“與其被人污衊,背負莫須有的罪名,我不如立下血誓,以證清白。”
謝姮朝同樣震驚的殷晗微微一笑,笑容蒼白又倔強,“不如右尊使也一起立誓如何?”
殷晗:“你……!”
謝姮也不再搭理他,緩緩閉上眼。
她只是想,證明自己的清白。
今日他們就算沒有證據說是她做的,就算涔之沒有給她定罪,往後這樣的流言,也仍舊會如影隨形。
她謝姮光明磊落,做過的就是做過的,沒有做過,就是沒有!
她不想被人誤會,更不想被涔之誤會。
“我謝姮今日對天立誓,從未起過任何害人的心思,也從未有過任何害人的舉動,我所做所為,皆是為了藏雲宗着想,如有違背此事,我定——”
她話未說完,只覺手腕一緊。
“夠了。”謝涔之握住她的手腕,沉聲道:“阿姮,莫胡鬧。”
周身的淡白色咒法突然破碎,發誓被打斷,謝姮只覺得五臟六腑一陣翻湧,眼前一黑,整個人直接往前一栽。
謝涔之立刻伸手,手臂從她腰間橫過,將她往後一帶。
謝姮就這麼直接地撞進了他的懷裏。
謝涔之的懷裏。
她一僵,意識混混沌沌,轉瞬好像意識到了什麼,想起自己一身魔氣,便立刻掙扎着站穩了,往後踉蹌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形,倉皇抬頭的時候,謝涔之已收回了手。
收手的時候,突然感覺方才碰過謝姮的手,有些不對。
濕滑,黏膩。
他猛地低頭,只見一片血色。
謝涔之瞳孔一縮。
謝姮……居然傷得這麼重?
冷風吹面,謝涔之蜷了蜷指尖,突然抬眼看向眼前倔強虛弱的少女,她今日穿着一身樸素的黑衣,那些血在身上看不明顯,他再細細一瞧,這才發現,她竟一身是血。
她認錯,辯解,反駁,立誓。
但從頭至尾,她沒有提一句自己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