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荒荒
一
問了好多德國朋友,都不知道黑格爾的墓在哪裏。後來在旅館接到一位長期在這兒工作的中國學人的電話,他是我的讀者,知道我的興趣所在,沒說幾句就問我想不想去祭拜一下黑格爾墓地。我一聽,正中下懷。
這位中國學人叫於興華,我沒見過,於是約好在勃蘭登堡門附近的國會大廈門口見面,他與太太開車來接我。
費里德利希大街往北,一條泥地小巷通向一個極不起眼的公墓,雜亂、擁擠、骯髒,很難相信這是歐洲陵園。如果不是他們夫妻帶領,我即使拿着地址也不敢進來。
我跟着他們在密密層層的墓廊間行走,等着出現一個比較空闊的墓地,誰知正是在最密集的地方停了下來。於興華說這就是,我將信將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再看墓碑。將黑格爾的全名按字母排列拼了兩遍,沒錯,再細看生卒年份,也對。那麼,十八號墓穴安葬的,果真是黑格爾和他的夫人。斜眼一看,隔壁十九號,則是費希特和夫人。從公墓路邊張貼的一張紙上知道,茨威格也在裏邊,找了三圈沒找到。
這些大師在人類文化領域都頂天立地,沒想到在這裏卻摩肩接踵,擁擠在如此狹窄的空間。我不知道處處認真的德國人,為什麼這件事做得這麼潦草。大概有一個特殊的歷史原因,那就是這個地方屬於原來的東德。西德就好得多,我在那裏看到過一些不太重要的文化人墓地,都做得很講究。相信這裏不久就會有一次重大修繕。
我們三人在墓地間轉悠了很長時間,只在長長的雜草間見到一個活人,是一個埋頭讀書的男青年。問他茨威格的墓,他立即禮貌地站起來搖頭,然後向東邊一指:“我只知道布萊希特在那裏。”
這個男青年身邊的雜草間,還安置着一輛小小的嬰兒車,裏邊有一個嬰兒在熟睡。
墓園、荒草、嬰兒、書籍,看書看到一半左右環顧,一個個驚天動地的名字從書本滑向石碑,又從石碑返回書本,這兒是許多文化靈魂的共同終點。我重新遠遠地打量了一下那個男青年,心中產生了一點莫名的感動。
在這裏我突然明白,世間智者的歸宿處,正是後人靜讀的好地方。緊靠着偉大的靈魂消閑半日,也會使人們的心理更加健康。可惜我們中國的殯葬文化缺少這種境界,常常使長眠者過於孤苦,或過於熱鬧。
二
黑格爾的美學,我曾研習和講授多年,但今天站在他的墓前,想得最多的倒是他的國家理念。這是因為,我現在正旅行在榮辱交錯、分分合合的德國,有太多的信號天天從正面和反面誘發著這個話題。
我在過去的閱讀中知道,歐洲長期以來實行教權合一,很多人只知有教,不知有國。大約從十七世紀的“三十年戰爭”開始,互相之間打得熱火朝天,打得教皇權威大損,打得人們重新要以“民族國家”的概念來謀求領土和主權。
國家因戰爭而顯得重要,戰爭由國家來證明理由。“民族國家”的內涵,最早是由炮火硝煙來填充的。經過拿破崙戰爭,這一切都被描繪得更加濃烈,但當時在黑格爾的視野中,法國、英國、俄國都已經成為統一的主權國家,而他特別寄情的日耳曼民族居然還沒有。這使他產生了一種焦灼,開始呼喚國家,並對國家注入一系列終極性的理念。他認為國家是民族精神的現實化,因此應該享有最終決定的意志。他甚至肯定普魯士是體現“絕對精神”的最好國家。
我在黑格爾墓前想到他的國家理念,也由於看到與他相鄰的是費希特。對民族感情的直露表現,費希特更強過黑格爾。拿破崙入侵普魯士,對他刺激極大,並由此確認德意志人的天職就是建立一個正義的強權國家。這位哲學家已經按捺不住自己的社會責任,經常走出書齋和課堂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講。費希特最典型的演講詞是:朋友,你胸中還存在着德意志的心臟嗎?那就讓它跳動起來吧!你身上還流動着德意志的熱血嗎?那就讓它奔騰起來吧!
黑格爾把費希特的激情演講凝練成了國家學說。於是我想,眼前這兩個小小墳墓迸發過的情感和理念,曾對德國產生過巨大的負面作用。尤其是費希特對於國家擴充慾望的肯定,黑格爾關於戰爭是偉大純潔劑的說法,增添了普魯士精神中的有害成分。
費希特的老師是康德,但康德與他們有很大的不同。康德終身靜居鄉里,思維卻無比開闊。他相信人類理性,斷定人類一定會克服對抗而走向和諧,各個國家也會規範自己的行為,逐步建立良好的國際聯盟,最終建立世界意義的“普遍立法的公民社會”。正是這種構想,成了後來歐洲統一運動的理論根據。
我當然更喜歡康德,喜歡他跨疆越界的大善,喜歡他隱藏在嚴密思維背後的遠見。民族主權有局部的合理性,但歐洲的血火歷程早已證明,對此張揚過度必是人類的禍殃。人類共同的文明原則,一定是最終的方向。任何一個高貴的民族,都應該是這些共同原則的制定者、實踐者和維護者。
歐洲的文化良知,包括我敬仰的歌德和雨果,也持這種立場。
事實早已證明,而且還將不斷證明,很多邪惡行為往往躲在“民族”和“國家”的旗幡後面。我們應該撩開這些旗幡,把那些反人類、反社會、反生命、反秩序、反理智的龐大暗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併合力予以戰勝。否則,人類將面臨一系列共同的災難。大家已經看到,今天的絕大多數災難,已經沒有民族和國家的界限。
可惜,由於康德的學說太平靜,從來未曾引起社會激動。
這次我去不了康德家鄉,只能在黑格爾的墓地抬起頭來,向那裏遙望。但我已打聽清楚了去的路線,下次即使沒人帶路也能直接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