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維爾不後悔
一
布拉格超乎我的意料。
去前問過對歐洲非常熟悉的朋友Kenny,最喜歡歐洲哪座城市,他說是布拉格,證據是他居然去過五十幾次。這種證據很難成立,因為很可能有女友在那裏。但當我們真的來到了布拉格,即便不認為是歐洲之最,也開始承認Kenny的激賞不無道理。
一個城市竟然建在七座山丘之上,有大河彎彎地通過,河上有十幾座形態各異的大橋——這個基本態勢已經夠綺麗的了,何況它還有那麼多古典建築。
建築群之間的小巷裏密佈着手工作坊。爐火熊熊,錘聲叮叮;黑鐵冷冽,黃銅燦亮;劍戟幽暗,門飾粗糲。全然沒有別處工藝品市場上的精緻俏麗,卻牢牢地勾住了旅人們的腳步。
離手工作坊不遠,是大大小小的畫室和藝廊。橋頭有人在演先鋒派戲劇,路邊有華麗的男高音在賣藝。從他們的藝術水準看,我真懷疑以前東歐國家的半數高層藝術家,都擠到布拉格來了。
什麼樣的城市都見過,卻難得像布拉格那樣,天天回蕩着節日般的氣氛。巴黎、紐約在開始成為國際文化中心的時候一定也有過這種四方會聚、車馬喧騰的熱鬧吧?但它們現在已經有了太厚的沉澱,影響了渦旋的力度。一路看來,唯有布拉格,音符、色彩、人流,和一種重新確認的自由生態一起渦旋,淋漓酣暢。
捷克的經濟情況並不太好。進布拉格前我們已經遊盪了這個國家不少城市和農村,景況比較寥落。為什麼獨獨布拉格如此欣欣向榮?由此我更加相信,一座傑出城市可以不被周邊環境所左右,如陋巷美人、頹院芳草。遙想當初四周還寒意瀟瀟,“布拉格之春”早已惠風和暢。
那個春天被蘇聯坦克壓碎了。此刻我正漫步在當年坦克通過最多的那條大街,中心花道間的長椅上坐着一位老人,他揚手讓我坐在他身邊,告訴我一種屬於本城的哲學:“我們地方太小,城市太老,總也打不過人家,那就不打;但布拉格相信,是外力總要離開,是文明總會留下,你看轉眼之間,滿街的外國坦克全都變成了外國旅客。”
我不知道自己十年前聽到這種沒有脾氣的哲學,會有什麼反應。但現在卻向老人深深點頭,是在這濃密的花叢間,正當夕陽斜照,而不遠處老城廣場上的古鐘又正鳴響。
這個古鐘又是一個話題。
古鐘建於十五世紀。當時的市政當局怕工藝外泄,居然刺瞎了那位機械工藝師的雙眼。可見這鐘聲儘管可以傲視坦克的轟鳴,它自己也蘊含著太多的血淚。
我從這鐘聲中來傾聽路邊老人所講的哲學,突然明白,一切達觀,都是對悲苦的省略。
二
古鐘位於老城廣場西南角,廣場中央是胡斯塑像。廣場南方,是胡斯主持過的伯利恆教堂。
胡斯是宗教改革的先驅者,布拉格大學校長,一四一五年以“異端”的罪名被火刑燒死,這是我們小時候在歷史課本里就讀到過的。
教會判他是“異端”,倒並不冤枉。記得中世紀的一個宗教裁判員曾經自炫,他可以根據任何一個作者的任何兩行字就判定異端並用火燒死,而胡斯反對教會剝削行徑的言論卻明確無誤。請聽他的這段話:
甚至窮老太婆藏在頭巾里的最後一個銅板,都被無恥的神父搜刮出來,……說神父比強盜還狡猾、還兇惡,難道不對嗎?
在一般想像中,這樣的人物一定會受到民眾的擁護。當權者在廣場上焚燒這樣一位大學校長,會不會引起民眾的反抗?
但是到了歐洲讀到的歷史資料卻讓我毛骨悚然。大量事實證明,民眾恰恰是很多無恥暴行的參與者和歡呼者。一般在火刑儀式前夜,全城懸挂彩旗,市民進行慶祝遊行,遊行隊伍中有一批戴着白色風帽、穿着肥大長袍把臉遮住的特殊人物,他們是宗教裁判員和本案告密者。執行火刑當日,看熱鬧的市民人山人海,其中很多人遵照教士的指示大聲辱罵被押解的“犯人”,親屬們則圍在他的四周最後一次勸他懺悔。當火點起之後,市民中“德高望重”的人擁上前去,享受添加柴草的權利。
舉報胡斯的“證人”,恰恰是他原來的同道斯蒂芬·帕萊茨。胡斯的不少朋友,也充當了勸他懺悔的角色。
那麼,統治當局是否考慮過其中有偽證和誣陷的可能?考慮過。但他們確信,即使是偽證和誣陷,受害者也應該高興,因為他是為宗教而犧牲的。
總之,怎麼誣陷都可以,怎麼焚燒都可以。
但是,無知的民眾卻會被民族主義的火焰所點燃。胡斯之死終於被看成是羅馬教廷對於捷克民族的侵犯,於是引發了一場以胡斯名字命名的大起義,為十六世紀的宗教改革寫下了序篇。
因此,布拉格還是有點脾氣的。
三
布拉格從什麼時候開始蒸騰起藝術氣氛來的,我還沒有查證。我今天只採取一個最簡便的辦法,直接向一位享有世界聲譽的大師奔去。
卡夫卡故居在一個緊靠教堂的路口,與從前見過的老照片完全一樣。我進門慢慢轉了一圈,出來后在教堂門口的石階上坐了很久。這地方今天看起來仍然覺得有點氣悶,房子與道路搭配得很不安定。我開始揣摩那位清瘦憂鬱、深眼高鼻的保險公司職員站在這兒時的目光,誰知一揣摩便覺得胸悶氣塞,真奇怪遙遠的閱讀記憶有如此強烈的功效。
何處是小職員變成甲蟲后藏匿的房間?何處是明知無罪卻逃避不掉的法庭?何處是終生嚮往而不得進入的城堡?
卡夫卡所在的猶太人群落,在當時既受奧匈帝國排猶情緒的打擊,又受捷克民族主義思潮的憎惡,兩頭受壓。在這種氣氛中,父親的緊張和粗暴,又近距離地加劇了生存困境。這種生存困境的擴大,恰恰是人類的共同處境。
他開始悄悄寫作,連最要好的朋友布洛德也被瞞了好幾年。四十歲去世時給布洛德留下了遺囑:“請將我遺留下來的一切日記、手稿、書信、速寫等等毫無保留地統統燒掉。”幸好,布洛德沒有忠實地執行這個遺囑。
卡夫卡死在維也納大學醫院,屍體立即被運回布拉格。當時人們還不清楚,運回來的是一位可以與但丁、莎士比亞、歌德相提並論的劃時代作家,布拉格已經擁有了世界級的文化重量。
與卡夫卡同時,布拉格還擁有了寫作《好兵帥克》的哈謝克。想想二十世紀前期的布拉格真是豐厚,只怕卡夫卡過於陰鬱,隨手描出一個胖墩墩的帥克在邊上陪着。
卡夫卡和哈謝克幾乎同時出生又同時去世,他們有一種深刻的互補關係:卡夫卡以認真的變形來感受荒謬,哈謝克以佯傻的幽默來搞亂荒謬。這樣一個互補結構出現於同一座城市已經夠讓國際文化界羨慕的了,但是幾十年後居然有人提出,意義還不止於此。說這話的人,就是米蘭·昆德拉。
昆德拉說,卡夫卡和哈謝克帶領我們看到的荒謬,不是來自傳統,不是來自理性,也不是來自內心,而是來自身外的歷史,因此這是一種無法控制、無法預測、無法理解、無法逃脫的荒謬,可稱之為“終極荒謬”。它不僅屬於布拉格,而且也屬於全人類。
現在誰都知道,說這番話的米蘭·昆德拉,本身也是一位世界級的小說大師。他連接了卡夫卡和哈謝克之後的文學纜索,使布拉格又一次成為世界文學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標。但在“布拉格之春”被鎮壓后著作被禁,他只好移居法國。
四
布拉格在今天的非同凡響,是讓一位作家登上了總統高位。任總統而有點文才的人在國際間比比皆是,而哈維爾總統卻是一位真正高水準的作家。
當年剛剛選上時真替他捏一把汗,現在十多年過去了,他居然做得平穩、自然,很有威望。更難得的是,他因頂峰體驗而加深了有關人類生存意義的思考,成了一個更具哲學重量的總統。讀着他近幾年發表的論著,恍然覺得那位一直念叨着“生存還是死亡”的哈姆萊特,終於繼承了王位。
捷克的總統府任何人都可以自由進出,本來很想去拜會他,可惜大門口的旗杆空着,表示總統不在。一打聽,到聯合國開會去了。
我在總統府的院子裏繞來繞去,心想這是布拉格從卡夫卡開始的文化傳奇的最近一章。
但相比之下,我讀卡夫卡和昆德拉較多,對擔任總統后的哈維爾卻了解太少。因此以後幾天不再出門,只在旅館裏讀他的文章。隨手記下一些大意,以免遺忘——
他說,病人比健康人更懂得什麼是健康,承認人生有許多虛假意義的人,更能尋找人生的信念。傳統的樂觀主義虛設了很多“意義的島嶼”,引誘人熱情澎湃,而轉眼又陷入痛苦的深淵。哲人的興趣不應該僅僅在島嶼,而是要看這些島嶼是否連結着海底山脈。這個“海底山脈”就是在摒棄虛假意義之後的信念。真正的信念並不憧憬勝利,而是相信生活,相信各種事情都有自己的意義,從而產生責任。責任,是一個人身份的基點。
他說,狂熱盲目使真理蒙塵,使生活簡單,自以為要解救苦難,實際上是增加了苦難,但等到發現往往為時已晚。世間很多政治災禍,都與此有關。
他說,既然由他來從政,就要從精神層面和道德層面來看待政治,爭取人性的回歸。一個表面平靜的社會很可能以善惡的混淆為背景,一種嚴格的秩序很可能以精神的麻木為代價。要防止這一切,前提是反抗謊言,因為謊言是一切邪惡的共同基礎。政治陰謀不是政治,健康的政治鼓勵人們真實地生活,自由地表達生命;成功的政治追求正派、理性、負責、誠懇、寬容。
他說,社會改革的最終成果是人格的變化。不改革,一個人就不想不斷地自我超越,生命必然僵滯;不開放,一個人就不想不斷地開拓空間,生命越縮越小,成天膠着於狹窄的人事糾紛。當權者如果停止社會改革,其結果是對群體人格的閹割。
他說,一切不幸的遺產都與我們有關,我們不能超拔歷史,因此都是道德上的病人。我們曾經習慣於口是心非,習慣於互相嫉妒,習慣於自私自利,對於人類的互愛、友誼、憐憫、寬容,我們雖然也曾高喊,卻失落了它們本身的深度。但是,我們又應相信,在這些道德病症的背後,又蘊藏着巨大的人性潛能。只要把這些潛能喚醒,我們就能重新獲得自尊。
他說,那些國際間的危險力量未必是我們的主要敵人,那些曾給我們帶來過不幸的人也未必是我們的主要敵人,我們的主要敵人是我們自己的惡習:自私、嫉妒、互損、空虛。這一切已侵蝕到我們的大眾傳媒,它們一味鼓動猜疑和仇恨,支持五花八門的劫掠。政治上的誹謗、誣陷也與此有關。正因為如此,我們更應該呼喚社會上巨大而又沉睡着的善意。
他說,文化從低層次而言,包括全部日常生活方式,從高層次而言,包括人們的教養和素質,因此,良好的政治理想都與文化有關。一個國家的公民在文化教養和舉止習慣上的衰退,比大規模的經濟衰退更讓人震驚。
他說,知識分子比別人有更廣泛的思考背景,由此產生更普遍的責任。這固然不錯,但這種情況也可能產生反面效果。有些知識分子自以為參透了世界的奧秘,把握了人間的真理,便企圖框范天下,指責萬象,結果製造恐怖,甚至謀求獨裁,歷史上很多醜惡的獨裁者都是知識分子出身。這樣的知識分子現在要掌握大權已有困難,但一直在發出迷人的呼叫,或以不斷的騷擾企圖引起人們注意。我們應該提防他們,拒絕他們。與他們相反,真正值得信任的知識分子總是寬容而虛心,他們承認世界的神秘本質,深感自己的渺小無知,卻又秉承人類的良心,關注着社會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他們能使世界更美好……
哈維爾因此也說到自己,他說自己作為總統實在有太多的缺點,只有一個優點,那就是沒有權力慾望。正是這一點,使一切有了轉機,使全部缺點不會轉化為醜惡。
看來,他十年來在具體的權力事務上還是比較超逸的,因此能保持這些思考。但這些思考畢竟與他過去習慣的探討生命的本質、荒誕的意義等等有很大的不同,他已從那個形而上的層面走向了社會現實,對此他並不後悔。
問了很多捷克朋友,他們對於選擇哈維爾,也不後悔。他們說,文化使他具有了象徵性,但他居然沒有僵持在象徵中,讓捷克人時時享受來自權力頂峰的美麗思想和美麗語言,又經常可以在大街和咖啡館看到他和夫人的平凡身影。
問他的缺點,有的捷克朋友說,文人當政,可能太軟弱,該強硬的時候不夠強硬。但另外一些捷克朋友不同意,說他當政之初曾有不少人建議他厲害一點,甚至具體地提醒他不妨偶爾拍拍桌子,哈維爾回答說:“捷克需要的不是強硬,而是教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