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高牆寒冬

第一節 高牆寒冬

(一)

拂曉,清亮的路燈下,一月的雪花落在窗台上,漸漸堆疊,散發著詭異的光澤,奇形怪狀,獄警抱着5.56毫米口徑的89式步槍從高牆上的護欄邊走過,狗吠時遠時近,聲聲入耳。

6時17分,毫無意義的時間。

我將手錶塞回枕頭下,縮進被子裏,等待又一個日出。

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入獄。

四年前,我24歲,身在中國,還在軍中服役,服役期間因犯有遺棄武器裝備罪而被判入獄一年,實際上只服刑八個月。減刑獲釋后,在廣州工作了半年,又以投資移民的身份來到J國,開了一家軟件公司,同一個名叫一井由子的J國女子結了婚。我同妻子生活了三年,正式“歸化入籍”。

三個月前,我28周歲生日那一天,妻子死了。我報了警,在警察與法官面前,對妻子的死因供認不諱。但是我隱瞞了一些事情,那一夜死了很多人,整個世界只有我知道:包括妻子在內,他們懷着不同的目的卻都是為我而死。他們的死讓我變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人。

我再次入獄。與第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我是以J國公民的身份在J國的監獄裏服刑,我確實犯了罪,也確實在服刑。法庭宣判的罪名是:過失殺人罪,我被判處三年監禁。我沒有上訴。

法庭並不知道我還有另一個身份……

(二)

8時22分,獄警在門外喊了我的號碼,有人探監。

我被帶到探視室。探監的一井四郎,妻子的兄長。

四郎舒展開懷中的襁褓,親昵地點點女嬰的臉蛋,“小可憐兒,快叫爸爸。”

女兒裂嘴一笑,尚未長出乳牙,呀呀幾聲。她還小,才五個月大,還不會說話。三年來,妻子從未違背過我的意願,除了這件事——偷偷地懷上她,我的女兒。

獄警解開了我的手拷——過失殺人不是重罪。

我伸出冰冷的雙手,接過熱呼呼的襁褓。

四郎一如往日地嘮叨起來,“院子裏下了好大的雪,爺爺很早就起床了,腰痛得厲害,我沒有帶他來……”

我看着四郎,說道:“哥哥辛苦了。”

“不辛苦。給她取好名字了嗎?”四郎將孩子抱到我懷裏,滿懷期待地問道。

“就叫和子吧,”我嘆了一口氣。

四郎欣喜道:“南中和子,好名字!小可憐兒有名字了……”

“不,哥哥。和子跟你們姓,可好?”我打斷他的話,心懷愧疚地懇求道。

四郎詫異地凝視着我的眼睛,呢喃道:“怎麼可以……孩子不論如何都要跟父親姓的,那樣才對……”

“好吧……就依哥哥”,我咽下了內心深處難於示人的苦衷,妥協了。

四郎高興地湊上前,在和子的胖墩墩臉頰上親了又親,“和子長大了一定長得比媽媽還要漂亮。”

我低下頭,躲在女兒的溫暖小手裏流了一滴眼淚。

“真好聽,和子……嗯,為什麼叫和子?”

“和氣,詳和,”我用中國話說道,目光落在不遠處,一名獄警正看着報紙上的頭條。

(三)

……

“俄羅斯外交部發言人聲稱:‘這是中國的內政,中國依據本國法律在本國領土上打擊叛亂份子,任何一個有理智的國家都應當尊重中國處理本國內政的權力,更不應當打着各種旗號在種種掩護下施加干涉……”

“據盟國偵察衛星探測:中國突擊集團越過北部山脈后,由二線調集的部隊正陸續渡過海峽,在島東北角登陸,力圖擴大戰果,並對佔領區實施軍事管制……中國軍方發言人叫囂,要嚴懲所謂的‘叛國者’,‘將叛軍消滅乾淨’,‘與任何境外武裝干涉力量血戰到底’……”

“防衛省發言人證實:從昨日起,我國維持地區穩定安全部隊主力同A國特混艦隊於西部海域會合……雙方將依據兩國防衛同盟協議相關條款對地區安全穩定做出積極的反應……”

……

(四)

將目光收回時,四郎仍在品味着那名兒,說道:“還有和平的意思,爺爺一定喜歡這個名字的。”

我想起了“爺爺”,那個每天夜裏都在做噩夢的老人。

我想起了妻子。三年來,我從未思量過“是否愛過她”諸如此類的問題,只覺得當初既然有人願意服侍我且順帶一張法務省的“歸化”許可,何樂而不為?結婚後的日子平淡無奇,如同日出夕落,規律性地如此這般,理所當然地日復一日,周而復始。

如今,妻子死了,已過了22個日夜。

於是,我便對冥冥中說道:由子,你已留下了和子,就讓我忘了你吧。

哈依,夫君。由子一如既往,溫順地應允。

我釋然了,看着五個月大的和子,她正露出由子所特有的笑靨,恍若淡淡的遠境。

倏地一陣劇痛,我裂嘴撐開一隻眼,只見和子正瞪着眼珠子,那雙小手一把揪住我的鬍鬚,死死不放,號陶大哭起來。

四郎熟練地拽過帶來的包,鼓搗半天,翻出一奶瓶,笑呵呵地將奶嘴塞入和子口中,“哄哄她”,四郎看着我說。

我卻手足無措了……由子在時,我只需將和子抱過去即可。如今,由子早已不在這個世界。

叭地一聲,奶瓶跌落!

和子張開手掌,不哭了,只是歪着腦袋,用黑亮的眸子注視着我,足有半支煙的功夫,倏忽轉過臉去,委屈地嘟出一個人類通用的音節——MA。

我揀起奶瓶,舔去那嘴兒上的塵土,試探性地伸過去。和子轉了轉眼珠子,不知在嘟噥了些什麼,才穩穩地扶着奶瓶,大口大口吮吸起來。

四郎笑了,發出陽光四溢的笑聲,頓時將由子死後留下的陰霾驅得無影無蹤。

我調開目光,忽然冒出一個想法,彷彿蟄伏了以久。

倘若J國內閣情報調查室次長村上合木此時正站在跟前,我一定會鄭重地對他說:

村上,你贏了!

村上,我是中國間諜,我將一切都告訴你!

村上,讓我帶着和子到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終此一生吧!

可惜的是,村上永遠都不可能回答,因為他死了——由子撥出原本插在西瓜上的刀子,扎進了他的心窩。他帶着所有的秘密,死了。我把他埋進一個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的角落,那裏,還葬着我的親人:程習少校、林爽中尉、周成武上尉、歐陽克中尉、何仕林上尉……

(五)

“時間到。”

獄警提醒我道,動作舒緩,從腰間解下了手拷,頗通人情地等待,耐心地看着我在女兒的臉蛋上親了又親。我已是J國公民,所以一般人從監獄的檔案上看不出我的母國是J國的宿敵——中國。

四郎抱着恬靜入睡的和子站在緩緩合上的鐵門的另一邊,忽然揚起手,不知在喊着什麼……

我什麼都沒聽到,只聽到……隔着重重高牆,穿過繁華迷亂的都市,越過海洋……銀白色的戰鬥機由甲板上騰空而起,拖着尖銳的呼嘯,直扎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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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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