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三日後,小師叔被喚去了奉劍殿,說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落鳳琴修好了,琴弦一根根地接續上,形貌如故。李承霜把琴放在了院外,寒風搖樹枝,落了滿弦的殘缺花葉。
江遠寒揪着那個叫范陶的弟子,強迫青年跟他不甘不願地聊天。這回范陶終於相信他們兩個是那種關係了,震驚了很久才接受現實。
江遠寒側敲旁擊、套路一個接一個地騙對方說話,知道了很多小師叔以前的事。他知道的越多,就越覺得自己這種人不應該跟對方摻和在一起,但事已至此,他沒有辦法,不能回頭。
回頭也沒有路了。他要自己殺出來一條才行。
江遠寒有一搭沒一搭地擦琴,聽一邊的范陶控訴自己,只覺得很好笑。就在落花滿地之時,一旁的玄劍派弟子突然不說話了,而是拘謹地站起身,喚了一句:“長老。”
他抬頭望去,見到一身素袍的凝水立在桂花樹下,肩頭落滿了殘瓣,像是看了很久。
范陶扯了他一下,似乎是想提醒莫知跟着守禮。但對方卻直直地望過去,分毫未動。
凌波道人抬起手,拂塵掃過花瓣,道:“你先走。我有些事想跟莫知說。”
范陶不敢細問,但也直覺不會是什麼好事。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離開了。
江遠寒看了她一眼,繼續低頭擦琴,把落鳳琴擦得整潔乾淨之後,聽到對方開口:“離開玄劍派吧。”
他的手指一頓,弦音微動,顫出一聲鳴響。
“你別耽誤他。”凝水上前幾步,坐到了他的對面,“承霜師弟修的是太上之道,他心裏不能偏愛你,但凡有了偏愛,必起私心,有了私心,如何成道?”
江遠寒覺得沒有比這更好笑的事情了,不要說小師叔沒有偏愛他,但凡是有,也只是他們兩個的事情,其他人沒有置喙的餘地,他不知道這是不是長輩之愛,但他的雙親、兄長,都只會告訴他,別害怕,放手去做。
因為這終究是他自己的人生,最後走向什麼樣的結局,也是他自己來決定的。
“凌波長老為小師叔煞費苦心,計較長遠,不知道有沒有問過他,到底願不願意?”
凝水盯着他,皺緊了眉:“他以後會明白的。人生在世,不能只為自己而活。”
“都是混賬話。”江遠寒眯起眼睛,覺得惱火,“憑什麼小師叔就要肩負起他人的命運?就因為他善良正直,因為他心軟,因為他優秀嗎,這個世間怎麼會有這樣的道理!”
凝水啞然失語,她重新審視對方的面容和氣質,突然覺得,原來承霜師弟對他的好,並沒有浪費。
“如果有選擇的話,我也希望師弟能夠一生順遂平安,愛他所愛。”凝水笑了笑,只覺得悲哀,“成道與否,也許不是特別重要,但是……很多時候,人是沒有選擇的餘地的。”
江遠寒沒有料到對方會這麼說,但下一瞬,刺目的罡風逼面而來。他渾身倏忽一緊,血紅的短刃鏘然對撞,跟凌波道人出鞘的長劍碰出脆響。
他這具身軀是打不過對方的,而真身卻又不能動。凌波道人的劍氣如同綿密的海水,逼得他透不過氣來,閃身退了好幾個身位,一下子撞到仙府外的巨大桂花樹上。
濃烈的香氣、飛散的殘葉,覆蓋了滿身。
“魔氣?”凝水蹙起黛眉,“你是魔修?”
“長老殺意已決,我是不是魔修,有什麼關係?”江遠寒咬着牙笑出聲,嘲諷道,“你也配當他的師姐嗎?沒有選擇,就要自己爭取生機、爭取選擇,你只是一個墨守成規的懦弱之人罷了。”
凝水眉目不驚,眼底卻釋出寒意,劍風一下接着一下,是衝著他的命去的。
江遠寒並不覺得意外,這麼多年,正道究竟怎樣,他見識得多了。正因為覺得人性黑暗至極,所以遇到一點無瑕的光,才格外珍惜。
桂花樹被砍斷了枝芽,滿地狼藉。琴弦被劍鋒撩動,發出刺耳的亂響。
很快凝水就發現,眼前這隻不馴的獸,不過是在師弟的撫慰下暫時藏起了獠牙,他驕縱狂妄,暴躁乖戾,讓她短時間解決處理此事的想法,完全破滅了。
事情好像在朝着更不可預料的方向發展。
————
奉劍殿。
這裏從沒有過這麼針鋒相對的時刻。
常乾坐在扶象道人身側的客座上,面無表情地道:“這就是扶象子所說的,商議已定嗎?”
他是受邀前來為辟寒劍召回魔紋,重新封印的。但到了奉劍殿,見到李承霜之後,才發覺對方並不知道這件事。
而且還堅持拒絕。
扶象道人坐在上首,垂眸平靜道:“以常魔君的能力,縱然承霜師弟想不清楚,也不耽誤封印魔劍。”
“可我不做這種事。”常乾直接道,“扶象子鎮守望歸島這麼多年,也把自己守得糊塗了。”
扶象道人沉默不語,他望着李承霜,見到對方如一柄塵封的劍,處處都帶着隱而不露的鋒芒和拒絕,從前他們以為這把劍是拿來宰割妖族的,但到現在才知道,人不可為劍,人生而有情。
他不知道凝水會怎麼做,威逼或利誘,還是破戒動殺。但他知道自己和凝水一樣,行事皆因關愛而生。
只是這關愛,令人難以呼吸。
“多謝常魔君。”李承霜微微皺眉,“我並不知道此事,也不願意再走捷徑,修道修心,本就是應該的。這並不能庇護我什麼,情愛生死,是好是壞,我自己承擔。”
常乾看了他許久,忽地想到那日見到的那個魔修,他心裏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像是游魚一樣飛速而過,掠過心尖,抓不住蹤影。
正當此刻,奉劍殿的殿門驟然被推開,穿着弟子服的范陶猛地衝進來:“小師叔!莫知他……”
范陶的話只說了幾個字,驟然見到扶象道人晦暗不明的神色,話語便卡住了嗓子裏。但李承霜何等心性,瞬息間便知曉了他話中的含義。
扶象道人看着李承霜立即離開,根本來不及阻攔。他轉了轉手中的拂塵,一旁的常魔君突然也站了起來,無甚情緒地道:“我也去看一眼。”
“常魔君……”
“噓。”常乾抬指噤聲,目光沉澱了下來。“扶象子,你已經做錯一件事了。”
夜起風雪。
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正該是人間下雪的時節。上一次初雪,江遠寒傷痕纍纍,沒想到再次遇到下雪天,也依舊如此。
凌波道人完全被他震住了。她從沒有見過這麼頑強、這麼一意孤行的人,她的劍鋒早就沾了血,但那好像並不是江遠寒的鮮血一樣。
對方滿身傷口,血跡浸透衣衫,在夜風刮過時,猩紅的領子翻出來,撩起嘩啦一聲響動。冷風將這些腥甜的血氣送往各方,帶着不服輸的味道。
江遠寒從小就這樣,就算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他也不會認輸,何況只是一個截殺。
他遇到的截殺,實在太多次了。讓他沉迷於這種生死之間的興奮和快樂,但這次他並不喜歡,因為他已經找到了更寧靜溫柔的快樂。
血刃滴落水跡,猩紅的紋路順着他的胳膊浸透薄衫。血水蟄過他的眉尾的肌膚破損,帶着一點兒刺痛。
江遠寒不覺得痛。
這棵種在小師叔院子裏很多很多年的桂花樹,被縱橫的劍氣與刀鋒削得七零八落,傷痕纍纍。江遠寒有些心疼,他怕小師叔見了傷心。
但他卻不知道,李承霜見到他受傷,才會傷心。
凝水顯然也被這種久戰不下的局面激怒了,她的劍鋒凌厲逼人,堪堪地擦過江遠寒的臉頰,割斷了幾縷長發,就在劍芒差一點點就要震碎面具、削過喉嚨的剎那,萬道如網的金色劍光鋪天蓋地地沖盪過來,一個看不清的影子擋住了她的劍招。
劍光散去,凝水見到李承霜的背影。
她心裏陡然一寒,知道無可轉圜了。
江遠寒被護住的時候還有一些恍惚,因為他離開魔界的這些年來,還沒有接受過別人的愛護。可他的身體一接觸到對方的溫度,就感覺到了巨大的委屈。
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委屈,就是委屈得一下子就綳不住了。他能感覺到小師叔低沉微亂的呼吸,他感覺對方把自己緊緊地抱在懷裏,連一個頭髮絲都沒露出來。
他一身的血,把素凈的道袍弄得亂糟糟的。但江遠寒喜歡把他的小師叔弄得亂七八糟,他喜歡搗亂,喜歡荒唐,喜歡莽撞,喜歡毫無章法……他喜歡那些不加掩飾的東西。
譬如偏愛,譬如一片真心。
江遠寒的血刃融化在手心,順着血液迴流過去。他痴纏地抱住對方,委屈到了極致,伏在他肩上,一動也不動。
“廢物小師叔。”他低聲道,“我不行,我要死了。”
“不會。”李承霜的聲音有點啞。
他越是這麼說,江遠寒就越嬌氣,他趴在對方的懷裏,溫熱的血液把對方的衣衫徹徹底底地弄髒了。
小狐狸聲音哽咽。
“我好疼,你抱抱我。”
李承霜不敢抱緊他,就是因為對方身上的傷口太多了。他抵着江遠寒的額頭,低聲重複道:“我抱你。沒事的……我保護你,沒事的……”
江遠寒挨着他,被對方微涼的體溫撫慰了心神,他低低地控訴:“我打不過她,我真的要死了,我好難受,小師叔……”
“不會。”李承霜按着他的脊背,“你會長生,會活得比我久。”
江遠寒怔怔地看着他。
他確實渾身上下都很疼,但他也很想笑一笑,不知道為什麼。
在兩人的身後,常乾隨手架住凌波道人的劍刃,轉腕頂了回去,神情無波地拍了拍手,低頭道:“玄劍派如此行事,真叫我意外。”
凝水盯着他質問道:“門派內務,常魔君也要管嗎?”
常乾抬眸看着她:“那是魔修,不算是你們的門派內務。如果玄劍派執意殺人,不如讓他跟我走。”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有意思。
“但這樣一來,恐怕你們的玉霄神,也要跟着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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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有人愛惜的時候,才容易哭,容易堅強不起來。
魔君只是對境界的一個稱呼,不是身份地位。常乾目前的身份是魔界的外交部長兼管理魔族的持戒人。小寒的本體修為也可以被叫魔君,但他的身份是魔界的少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