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貂與狐,兄與弟

第二章 貂與狐,兄與弟

大雪呼嘯,冷風如刀。

皇城之內,一片素裹銀白。

為首的太監打着燈籠,給瘦弱的貴人撐傘擋雪。

身後是幾個宮女,提着食盒,悄無聲息地行走於深宮高牆之下。

“哼,你們在這裏等着!”

抬頭瞥了一眼“長樂宮”的積灰牌匾,身披雪白狐裘的貴人眉頭微皺,似是不悅。

他說話聲音很冷,好似徹骨寒風,如刀刮面,令人心生悸意。

“殿下,這……皇後娘娘吩咐過,切勿……”

為首的太監弓着腰,猶豫說道。

啪!

那位面冷如冰,聲寒似雪的貴人,反手一巴掌甩了出去。

力氣之大,讓太監的臉頰迅速腫了起來。

“狗奴才!皇後娘娘的話是金口玉音,自是沒錯。可我說話你卻有什麼道理推三阻四?莫非是不把皇家的威嚴放在眼裏么?還是欺我年幼好糊弄?”

打着燈籠的引路太監,聽得如此嚴厲的質問。

不由地捂着臉,雙腿發軟,直接跪倒在雪地里。

連連磕頭,口稱“不敢”。

“仗勢欺人的狗東西,後宮有你這樣的小人,只會敗壞皇後娘娘的德行名聲!”

貴人面帶憤然之色,劈手從另一個宮女奪過燈籠和食盒,怒聲道:

“繼續跪着,不許起來!”

而後,大步走進那座名為“長樂宮”的破敗殿宇。

飛雪漫天,不一會兒便落滿肩頭。

可那年紀尚在十二三四之間的貴人,卻是渾然未覺。

他在永壽殿的門口停了停,猶有怒色的臉蛋上,擠出一絲真誠的笑容,這才走了進去。

“皇兄,我來了。”

貴人似是對建築佈局很是熟悉,自顧自轉入偏殿寢宮,看到靠在卧榻上翻書的俊雅少年。

“怎麼又是打人,又是罰跪?如此苛待正陽宮的下人,到時候傳到皇後娘娘的耳朵里,怕是會惹麻煩。”

趙穆放下手中書,教訓道。

他與披着雪白狐裘的貴人,眉眼之間頗有幾分神似。

唯一有所區別的,便是趙穆更為沉靜。

那張俊雅臉龐,雙眼如星,修眉似劍,有股濃濃的天家貴氣。

而年紀尚小的貴人,卻是男生女相,氣質略顯陰柔。

“傳到皇后那裏去,又能如何?她宮裏的下人不懂規矩,我幫忙教訓怎麼了?”

貴人不滿地哼哼兩聲,只是聲音小了許多。

“今個兒怎麼過來了?後宮應該正辦着賞雪宴,你不在席上,跑到這裏做什麼?”

趙穆搖了搖頭,半年不見,他這弟弟還是這個脾氣。

“每年都有賞雪宴,無非就是後宮同樂,飲酒觀景,沒甚意思。”

名為“趙原”的十一皇子,嘿嘿笑着,收起面對外人的陰戾之氣,乖巧說道:

“我還是喜歡與皇兄在一起,閑着沒事,陪你說說話,逗逗趣兒也好。”

趙原坐到卧榻邊上,打開冒着熱氣的食盒。

從裏面取出幾碟乾果點心,幾樣葷素膳食,兩壺御酒,一盅八寶鴨湯。

“有心了,還帶了酒菜。”

趙穆心中微暖,眼神柔和。

他與趙原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

自母親寧妃過世后,兩人便相依為命。

“深宮之中,多是趨炎附勢的小人,伺候皇兄肯定不會盡心儘力。”

趙原眼中泛起一絲冷意,恨聲道:

“吃穿用度方面,雖不至於暗中剋扣,可也很難像太子,七皇兄、八皇兄那樣,只取最好的享受。”

“永壽殿本來就寒氣深重,可皇兄這兒烤火的炭,不是無煙氣的獸金炭,而是尋常的木炭。”

“寢宮之中,沒有鋪就取暖的地龍,凍得人難受。”

“還有,皇兄你身上披着的是毛色雜亂的貂裘,這等寒冬臘月的時節,身邊連一個跑腿的太監,服侍的宮女都沒有……”

趙原越說下去,心中戾氣越重。

這樣的用度,放在平常人家,已算是奢華。

可對於一位地位尊崇的大周皇子,卻只能稱得上寒酸!

嘭!

越想越氣,趙原一巴掌用力拍在小桌上,震得酒壺、杯盞晃動。

“這才多久不見,怎麼脾氣越發大了?”

趙穆呵呵笑了一聲,伸出兩指,輕點着弟弟的額頭。

“每日三餐大魚大肉,葷素相宜,穿着綾羅綢緞,住着偌大宮殿,想要什麼,自有下人去辦。”

“皇城外面,不知道多少人想過上這等生活,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趙原癟着嘴巴,聽到哥哥這番自嘲之言。

他眼圈泛紅,爭辯道:

“可皇兄你生在天家!是帝室貴胄!”

“你本應該開牙建府,封親王、封國公,總領一地!穿冕服,加九珠,手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勢……”

“哪怕不與太子,諸位皇子爭一爭位置,也可以做個逍遙王爺!”

“可現在呢……自你從出生以後,就沒有踏出過這座長樂宮一步!你可知外面的天地是什麼模樣?”

“父皇把你囚於此處,十五年,已經十五年了!”

“就因為司天監的一句批命——‘絕十逢九,必有大凶’!”

“那個老匹夫空口白牙,說皇兄你有‘蛟龍吞蟒’之相,生來克父克兄,命犯天煞!”

“若是不加以看管,必然會引發滔天大禍!”

趙原壓抑着聲音,語帶哭腔,望着如籠中鳥一般被囚於冷宮偏殿的兄長。

他心中的恨意,簡直像化不開的粘稠濃墨,填滿整個胸膛。

“一句批命,便關了你十五年!再過十年,二十年,恐怕也是如此!”

“前陣子,太子還向父皇進言,想把皇兄發配去統州,守皇陵行孝道……”

身為十一皇子的趙原,死死地攥緊桌角,額頭跳動青筋。

那張陰柔俊美的小臉上,既有委屈,也有隱而不發的暴戾之氣。

生在皇室天家,本該是大幸。

等同於含着金湯匙出生,要什麼有什麼。

若是沒有爭權奪利之心,一生安樂自無問題。

但對皇兄來說,他與那些天牢裏的囚徒有何區別?

長到十五歲,從未見過父皇、母后,也從未在膝下承歡。

除了長樂宮的太監、宮女,再也沒有見過外人。

想到皇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過着這樣折磨的日子。

趙原便有恨意、便有戾氣。

“好了,出了永壽殿,這些話我便當沒有聽到過。”

趙穆倒了兩杯酒,自己抿了一口。

醇綿柔和,留有餘味。

是上等貨色!

“這些話,我本來也只會對皇兄說。”

趙原沉默下來,收斂內心的情緒,稚嫩的小臉上帶着落寞。

“聽說陛下准許你習武了。”

趙穆有意岔開話題。

“嗯,從禁軍里找了一個教習,剛學了一門錘形淬體的震雷勁。”

趙原如實說道。

他嘴巴張合了一下,本想說“如果皇兄想學,我可以偷偷教你”。

可轉念記起,父皇曾經明令禁止,不準任何人私授武學給趙穆,隨即把話咽了回去。

大周王朝,以武立國,尚武風氣極為濃郁。

雖然說,先皇早已定下以文治國的理念。

可在大周,武道仍是進身之階。

哪怕文人都要習練吐息之法,搬運氣血。

手無縛雞之力,只會吟詩作對的“才子”,並不受到待見。

不許學武!

那就是要斬斷趙穆的前程,讓他一輩子做個住在冷宮裏的廢人。

“禁軍的何統領說我有根骨,未來成就可期。”

趙原沒有心思喝酒吃菜,用手撐着一邊臉頰,瞧着氣質淡泊的兄長,篤定說道:

“皇兄,我一定會用心練武!成為先天大宗師,讓父皇改變心意,將皇兄你放出冷宮,重得自由。”

“好,我等着那一天。”

趙穆柔和一笑,摸了摸弟弟的腦袋。

只是他心裏明白,想要走出這座冷宮,恐怕沒有那麼容易。

那一句“蛟龍吞蟒,克父克兄”的批命,已經把趙穆此後的命運,牢牢地釘死在這裏。

等到太子,或者其他的皇子繼位。

自己也許就會被發配到統州守陵行孝,了此殘生。

也許,還會更糟。

寄希望於弟弟趙原,成就先天大宗師,打破局面,只是妄想。

大周王朝幅員遼闊,乃是四國之首。

攏共才有幾位逆反先天,脫胎換骨的大宗師?

趙穆面色淡然,心裏卻有自己的計較。

“夜快深了,回去吧,否則又要惹得父皇生氣。”

吃乾淨菜肴,趙穆把弟弟趙原面前的那壺酒扒拉到自己面前,笑道:

“你還年幼,酒不能多飲,這一壺就給我了。”

瞧見皇兄裝出的孩子氣舉動,趙原佈滿陰霾的心頭,像撥雲見日一樣,有幾縷陽光投下。

“下次再來,我帶一壺更好的美酒!”

年紀尚幼的十一皇子,堅定地說道。

下次,再見。

便是半年後了。

可兩人誰也沒提,好似都忘記了。

“最好是雲中居的百年陳釀,仙人醉,據說飲上一杯,仿若登仙,能醺醺然一旬之久。”

趙穆笑了一聲,望着收拾好食盒的弟弟,把他送到門口。

“對了,皇兄,求你一件事。”

趙原走出永壽殿,隔着那道門,用手指了指:

“我想要你身上的這件貂裘。”

趙穆站在門口,微微一愣。

而後,心頭蕩漾起暖意。

“你呀,小機靈鬼!”

趙穆無奈一笑,伸手點了點弟弟的額頭。

趙原換下價值千金的雪白狐裘,笑容燦爛:

“我拿了皇兄的貂裘,卻不能讓皇兄受冷,便用這身狐裘來換!”

說罷,也不等趙穆同意,他就接過那件毛色雜亂的貂裘披在身上,提着食盒一溜煙兒跑走了。

“哪裏有點皇子的體統。”

趙穆抱着猶有餘溫的雪白狐裘,低聲說道。

他靜靜地立在門口,寒冷風雪倒灌進來。

囚於深宮的十皇子似無所覺,只是怔怔地看着消失於雪地里的單薄身影。

不一會兒,玄色袍服之上沾滿水滴,浸透衣裳。

大雪似鵝毛飄落,永壽殿的大門過了許久才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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