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1章 失算
樓下眾人自他們下來仍舊時不時看過來,也有一二脾性大氣的便乾脆上前來與他們搭話,雍黎二人也不過是一番謙虛客套地說辭打發了他們。
大抵是他二人太過謙虛太過客套,那些上前來搭話的人,反而是慢慢品味出了這謙虛客套中的疏離冷淡,漸漸地也都不來了,又自去跟未曾離開的友人繼續方才辯論的話題去了。
雍黎吐了口氣,朝謝岑吐槽道,“這些人哪來這麼多的精神,瞧着這嘴皮子上上下下,噴出口水大約都要比喝進去的茶水多了,也不累的么?”
謝岑好笑,卻道,“求聲名求利祿,他們哪裏會累的?”
話畢透過窗戶看向外邊,雪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白茫茫一片倒是好看,只是瞧着雪更加大了,又道,“也不早了,雪大風寒的,回去么?”
“好啊。”雍黎站起來,朝謝岑道,“怎麼回?還是先坐船去我那邊?”
“這會兒晚了坐船更冷,我先前讓馬車跟來的,先送你回去?”謝岑徵詢她的意見。
雍黎自然沒意見,與謝岑並肩往外走。
而剛走了兩步,她卻突然停住了腳步,一旁的謝岑也如她一般停住,他二人看向同一個方向。
他們注意到去見胡炎紀之前醉倒趴在桌上的那人,還是之前那般姿勢趴在桌上,甚至姿態一絲未變,不由得覺得有些怪異。
雍黎拉拉謝岑的袖子,悄聲問,“你看出什麼來了么?”
“不像是醉酒沉睡,倒像是……”
謝岑側首看了雍黎一眼,從她眼裏得到了同樣的答案。
雍黎往旁邊高談闊論的幾個人走去,笑問,“抱歉打擾各位,這位兄台似乎睡了很久了,可是喝醉了酒?不知他家何處,可需要我們讓人替他給家裏傳個信讓他家裏人來接?”
“這李兄一向不是個貪杯的人,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他與我一道過來的,瞧着也並沒有喝幾杯,也不知怎的就醉成這樣子。”旁邊一人見雍黎來問,倒也是好聲解釋,“李兄與我家離得近,我一會兒回去送了他回去便好,不過還是多謝兄台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打擾了。”
雍黎寒暄一句,正要離開,後邊卻有一送酒水的小廝端着托盤經過,而當他走到謝岑身側時,不知怎的竟然腿一軟,沒站穩便往前撲跪了去。
那小廝這一撲跪,撞向的方向正是那醉酒正趴在桌上的那人,手上的酒壺也嘩啦啦砸了一地。
這一撞力道不小,趴着的那人頓時被撞得仰躺在地,而他坐的凳子倒了下來恰恰砸在那小廝腰側。
一時眾人手忙腳亂便上前去扶他們,那小廝被砸到腰,但似乎並沒有傷到筋骨,被人拉起來后也只是揉着腰“哎喲哎喲”了幾聲。
而那醉酒的人怎麼倒下去的卻還是那個倒下去的姿勢,這樣大的力道被撞到地上,他都未曾有半點要清醒的樣子,甚至連動也未曾動過。
而旁邊去扶他的兩人初初並沒有覺得不對勁,一邊拉他一邊還笑罵,“李兄喝得這樣死醉地回去,小心你家娘子今晚不讓你進門。”
拉扯了兩下,地上的人並沒有絲毫動作,彷彿一個笨重的木偶怎麼擺弄便是怎麼動作,那兩人便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其中一人去摸他的手,出手冰涼,彷彿一塊冰塊兒似的,冷得似乎連指節都是僵硬的,那人一驚,背後冒上了冷汗。他又顫抖着手去摸那人脖子,觸手還是一樣的冰凍,那人手抖得更厲害了,慢慢從脖子處移到鼻下……
“啊!他……他死了。”
那人突然尖叫了一聲,連站都沒站得起來,往後一摔,蹭着地連連後退,顯然是嚇破了膽子的模樣。
他這一聲尖叫,驚得滿屋內眾人頓時安靜了下來,驚得周圍的人都連連後退了幾步。
而不多時,又有大着膽子的圍了上來,卻也只顧圍在周圍看着,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謝岑蹲下將那人放平,仔細地摸了摸他的脈搏,確實是已經死了。
從他“醉酒”到現在,約莫也一個時辰有餘了,看體溫和骨節僵硬程度,約莫便是那個時候死的。
但是到底是怎麼死的呢?
猝死?還是他殺?
若是猝死,總該有個病因,死前也該有些異常癥狀,但這人只是表面睡去的模樣,並無異常。
若是他殺,那殺他的人是誰?又是為何要殺他?又如何在如此眾目睽睽之下不動聲色地便動了手的?
謝岑一邊想着,一邊將那人周身外表自上而下細看了一遍,最後目光落在他脖頸處。他目力極好,很清楚地便看到那人左側耳下脖子額位置,有一個紅色針眼狀的印記。
“確實死了……這出了人命的,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情況,還是儘快報官吧。”謝岑起身,朝雍黎使了個眼色。
雍黎會意,先退到人群後邊,待得謝岑也不動聲色地出來,她二人便才避開眾人目光離開了住處縛風樓。
上了早就等在對面避風的巷子裏的馬車,雍黎便問,“你方才看出了什麼么?”
“該是他殺,那人耳後有一處異常,只是不知道是何手段。”謝岑道,“不過在他胡炎紀的地方發生這麼件事情,總覺得是個暗手呢。”
外邊嘩啦啦突然來了一隊人馬,雍黎掀開車帘子一角看出去,笑道,“這京兆府的官差們來得倒也快,動作也利落,看這樣子今晚是要將整個縛風樓的人都先控制着,幸好我們先出來了,不然要是被盤問隱藏身份倒是費力……只是聽說這京兆府尹與胡炎紀似乎並不怎麼對付,這事情,大約是要往大了去的。”
謝岑卻叩叩車廂示意馬車離開,不甚在意道,“橫豎我們已經出來了,他們便是發現了少了我二人,也是尋不到咱們頭上的,所以旁的我們先靜觀其變便好。”
謝岑在身後摸了摸,摸到座位下一個銅環,銅環拉開時顯然是個小柜子,他從柜子裏扒拉出一個白色狐狸毛的裘衣遞給雍黎,“馬車裏不比屋內,這會兒冷得很,穿着好些。”
雍黎剛想說自己不冷,但見謝岑目光堅持,她還是接了過去,也沒有穿上,只是雙手擁着裘衣將膝蓋小腿都蓋住,笑道,“謝了。”
“聽說那京兆府尹也姓宋,雖非宋家族親,但前兩代卻是連了宗的,如今表面這兩邊走動並不頻繁,但暗地裏的交情,大約也不是他們願意給外人看到的。”謝岑繼續道,“這‘暴斃’一事根源如何暫且不知,但顯然宋家是想着利用這事情壓一壓胡炎紀的。”
“顯然。”雍黎表示贊同,“看來沈薔那邊,我是得略套些話了。”
“暴斃的那個人,絕對不會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儒生,他的身份也得查查,沒準能摸出什麼意外之事來。查出了身份,也許便很容易就能推斷出殺他的是哪方勢力。”謝岑目光里有暗潮一涌。
雍黎略一思索,笑道,“想來左不過是那幾方勢力,你坑我一下,我再坑回去,順便再拉扯下來第三個勢力,既然不好那大家就一起不好……一群炸毛的公雞互啄。”
“胡炎紀那般手段老辣的人,在你這邊便成了倒霉的第三個了?”謝岑倒是贊同她的想法,只是對她說的話覺得好笑。
“手段再老辣,也防不住暗地裏有人刻意搞他……便是你我,不也總防備憂慮着暗地裏防不勝防的手段么?”
外邊風比先前小了很多,略厚重的馬車帘子無需鎮壓也不會吹得亂飄,而雪卻下得越發大,雪片子飄飄洒洒地落,路上行人的腳印子,馬的蹄印子,行車的軲轆印子,在這大雪中也很快便又被蓋上了。
知春坊與“詞人霽”所處的清越坊雖都處東市,卻一個偏南一個偏北,中間隔了又四個坊,從知春坊回“詞人霽”也約莫要花上半個時辰,再加上雪天路滑,車馬行得更慢了。
雍黎擁着狐裘,倒也不冷,馬車顛簸着,讓她有些昏昏欲睡,當下便靠着車廂閉目養神。
謝岑見她似有些疲累的模樣,也不再說話,只靜靜瞧着她。
方才進了車內她便已經除了臉上醜陋猙獰的易容,露出她原本清華容色。而昏暗的車廂內明明看不清楚她的容貌的,但謝岑卻覺得她眉眼容色如此清晰地刻在自己心裏。
她眉間有清華孤傲,眼角卻始終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那是讓眾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但了解她的謝岑卻知道,那不是原本的她,是她於烈火刀鋒中將從前的自己破碎成灰,然後造出的另一個她,原本是她保護自己的偽裝,而漸漸或許那偽裝連她自己都覺得真假莫辨,便覺得那本該就是她了。
謝岑略欠了欠身,想去再看清些她的側臉,他的目光慢慢劃過她的眉心,眼角,秀挺的鼻樑,明麗的唇……
遠處不知是哪裏的笛聲,裹着清雪悠悠揚揚地飄過來,藉著這滿城的雪,猶添了幾分清冷。
這一曲古調,曲中賦的是相思意。
平和悠遠,不凄不愴,卻入人心。
謝岑看着眼角笑意漸深,而心下卻歡喜掩着澀然。
我思君,抬眸間,正江寒微雨薄暮初冥。
我思君,展眉時,正風涼孤樓明月初升。
我思君,回首處,正山清雪冷長吟不絕。
我思君,駐足后,正花燃深谷旭日和風。
……
眼前之人,遠在天涯。
謝岑伸出手,想撫平她微蹙的眉頭,卻在將將手伸到她臉側時,微微一頓。
而他這一頓,好巧不巧地,雍黎恰睜開了眼睛,她注意到在自己臉側的手,有些狐疑地看向謝岑,似乎知道了他的意圖,便又覺得似乎有一絲尷尬。
而謝岑卻神色自若,直直將手往前伸了伸,按上了她後邊的車帘子,淡淡笑道,“風將車簾吹開了些,可是冷了?”
他如此神色坦然,雍黎覺得方才大約是自己誤會他意思了,心下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搖搖頭,笑道,“沒有。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事,按你先前說的,韓漸和申屠密我已經讓人接到大都府來了,也安置妥當,你若是有什麼安排,記得早些與我說。”
謝岑點頭,看着雍黎,卻突然問了一句,“韓附北是不是也在大都府?”
“你還真是消息靈通。”雍黎先前倒是沒想過謝岑會去查韓附北,但此時他提及,雍黎又覺得他能查到韓附北沒有死,能查到他如今在大都府,似乎也不是個值得詫異的事情,畢竟這人,一向可說深不見底。
但雍黎還是隨意地問了一句,“你如何知道的?”
“韓漸。”謝岑也未隱瞞,兩字點破。
雍黎瞭然,也是,韓漸未死,還出現在他眼前,他若由此調查下去,憑他的能力,自然能查出來韓附北還活着的。
“至於為什麼知道他在大都府……”謝岑一笑,漫漫道,“就在今晨,你祖父讓他給我送了一封信。”
“什麼?”雍黎驚訝地坐直了身子,因為動作太快,胳膊肘不小心磕在車廂上,疼得她長吸了口氣。
“怎麼了?不小心些!”
謝岑探過身,一把抓住她胳膊查看,卻被雍黎讓了讓。
她拍拍謝岑的胳膊,道,“我沒事。”
話畢,又道,“我祖父是為何聯繫你的?”
謝岑略頓了頓,沒有立即回答她。
今日一早,他原本照舊在別院官驛閉門謝客的,但身邊親信卻突然帶了封書信來,說是外面有人求見。
謝岑原本還奇怪,他在陳國,除了自己安排的人,這些人來見自己也多循慣例,怎麼會有突然要見自己的。然後他想到雍黎,又想到祝詞,還猜測是不是因為雍黎的關係,祝詞有什麼事情要來見自己的。
只是當他接過那封書信時,信封抬頭“霜時小友”四字,謝岑頓時便知道了送信的人是誰。
前兩年他在外遊歷,偶遇無懷先生,曾有幸得與之相談半日,也甚自如歡愉,引為師友,臨別時曾贈自己親手所繪的天下輿圖,輿圖中落款便是自己的別號“霜時”。
這別號知道的人並不多,但能以“小友”二字稱呼他的,便也只有無懷先生一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