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元無雨(上)

山路元無雨(上)

烏格爾在一陣尖銳的劇痛中醒來,額頭如被人用刀生生剜開一個血洞,疼得他恨不能當場再次昏死過去。與之相比,左肩和腿上箭傷的疼痛反而顯得微不足道了。

他疼得麵皮抽動,眼前一片模糊,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即便如此,他寧死也不願哀嚎出聲,只狠命咬着牙關苦熬,直咬得嘴角滲出血來。

有人走上前來,不怎麼走心地將一塊散發著草藥味的紗布拍上他額頭,他鼓脹的太陽穴上青筋直跳,身子劇烈地抽搐了幾下,額頭的痛感隨後竟忽然減輕。只是同時,他聞到了紗布上還有另一種熟悉的味道,隨即整個人像一灘爛泥一樣癱軟下來。

竟然是他們族內的軟骨粉。

但劇痛確實是緩解了。他渾身如水裏撈出來一般,昏昏沉沉地扯了扯嘴角。真是年年打雁,今天卻被雁啄了眼。他本就失了反抗之力,哪裏還用得着軟骨粉?定是有人睚眥必報。

昏過去之前的場景一下子湧入腦海。耳邊似乎還殘留着箭矢破空而來的尖利呼嘯聲。看來眼下他必是還在翼王手裏。

他勉強掀開千斤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是冰冷的石牆上懸挂的牛油燈,暈黃的光線雖然弱,照亮這十步見方的小小空間卻是盡夠了。

而他正仰面躺在地上的一堆乾草里,手腳都被銬上了精鐵鐐銬,傻子也能猜到自己此刻的境遇。

這無疑是一間牢房。從其密不透風和幽暗程度來看,確切地說,應當是一座地牢。這種地方他可不陌生,少年時跟着族人打劫,偶爾失手也是有的,被關押過的次數兩隻手也數不完。

而牢房鐵門就那麼大喇喇開着,顯然對方並不擔心他能逃跑。外面一片純粹的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可他聽覺依然靈敏,聽那黑暗中輕淺的呼吸之聲,便知道外面有人,還不止一個,正在暗中觀察他。

他無所謂地閉上了眼睛,心裏盤算着自己昏睡了多久,阿勒是不是已經趕回族人聚居的營地,帶着他們逃回大漠。

之前在王家軍大營里,他對着王榮編造了一通他肩負天命的讖語,雖然是誆王榮的,但也的確是摸准了他的心思——此人早就有反出大周之意,自己不過迎合他罷了。若說推波助瀾,大概就是自己告訴他翼王周景禎在城中,幫他下了個決心罷。

沒想到,天時地利人和佔全了,就這樣都沒能成事!雖沒在現場親眼所見,但他不必看,都知道王榮必是敗了。而王家軍只要沒死絕,回去之後,定然要把怒火發泄在羯秣族人身上。

形勢陡變,打好的算盤全落了空。族人一直想逃離的故土雖然苦寒貧瘠,卻總歸還有一線生機,光景再難熬,也好過被王榮那廝當作牲口一般宰了。

狼神在上,保佑族人的腳程一定要快些、再快些!最好能像輕盈的沙狐一樣,風一樣逃回故土。

而他自己,怎樣都無所謂了。

想想這些年為了族人能重回烏孫王室,幾代羯秣族族長殫精竭慮,如今到他接任,苦心謀划數年,原以為萬無一失的計劃,竟也功敗垂成,多年來的籌謀皆成泡影,倒是白白搭進去族人幾十條大好性命。他不免心灰意冷,再加上失去額頭的狼神之眼,等於失去了族長的權柄,再無顏回歸大漠,這般苟且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這一瞬間,他當真有些厭世,恨不得先前那一箭,直接射穿他的頭顱,這般倒也罷了。

身披玄色鶴氅的翼王周景禎就是這時候步入牢房,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旁,居高臨下地打量着他。

這個昨夜險些叫他綁去烏孫的大周元后嫡子,一舉一動姿態說不出的優雅尊貴。不過用他作為羯秣人尚武的審美來看,此人作為一個男子,生得委實過分俊美,再高大挺拔也不夠威猛。

此時他臉上還殘留着他的傑作——兩道刺目紅痕,便如白璧染瑕。他毫不畏懼地和他對視,心裏亦極為詫異,這位翼王殿下看向自己的眼神,竟然幽深平靜,沒有絲毫暴戾之氣。

而在他身上反用軟骨粉,根本也算不得什麼折磨。若是在烏孫王室,有刺客膽敢這樣傷害皇族,早就被亂刀砍死、扔到戈壁上的禿鷲群中去了。

“羯秣人,你究竟受誰指使而來?”俊美高華的年輕皇子突然開口問道,聲音清冽,如石上清泉。

看來身份暴露了,他心想。兩人眼神相觸,對視了幾息,他艱難地轉過頭去,看着牆上燃燒着的牛油燈,沉默不語。

可周景禎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想裝聾作啞也不能夠。

“一百二十年前,你的先祖鄔摩乃十一世烏孫王嫡幼子,受盡寵愛,逐漸生出僭越之心,王父薨后,欲與嫡親兄長爭奪大位,發動宮變失敗,被兄長下令割去一耳,面黥墨紋,闔支貶為奴隸,逐出烏孫王室,從此子子孫孫只能忍辱姓烏,在大漠深處流浪偷生。烏少主,我說得可對?”

他不可遏止地顫抖起來,面孔逐漸扭曲,赤紅猙獰。同父同母的兄弟鬩牆,這是烏孫王室從不公之於眾的醜聞,而被逐出王室淪為賤奴,更是羯秣族人最難以啟齒的恥辱,這一百多年來,即便橫行大漠,他們也絕不肯對外透露自己真正的血脈。因此這一段秘辛即使在西域也鮮有人知,為何大周這位年輕的王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

“軟骨粉滋味如何?本王不如你心狠,下得不重,你還能開口說話。說說吧,驕傲的大漠蒼狼,現在受誰奴役驅使?”

翼王殿下深諳誅心之道。明明生得芝蘭玉樹,說出來的話卻直接往人心口捅刀子。

烏格爾怒瞪着眼,眼底一片血紅,竟然生生咬裂了后槽牙。他吐出一口血沫,一字一句地道:“這世上,沒人奴役得了羯秣蒼狼。”

“如此。”周景禎微微頷首,竟然未再追問下去,轉而聊天一般,起了另一個話頭,“烏少主,你就不好奇本王如何得知你的身份?”

烏格爾冷笑道:“我沒有殿下這麼大的好奇心。橫豎先前我綁你是真,現下已落在你手裏,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景禎仔細將他看了一回,搖頭嘆息:“原以為統領羯秣蒼狼的少主必是聰明睿智之人,沒想到如此魯莽愚蠢。怨不得害死了這麼多族人,自己也深陷囹圄。既如此,還和你費什麼口舌,任羯秣滅族也就罷了。”竟然不再理他,轉身就走,三兩步便到了門口。

“滅族”二字震得烏格爾僵住了,心裏掙扎了幾息,便開口叫道:“殿下留步。”

那道挺拔身影恍若未聞,眼見就要沒入外面的濃黑中去。

烏格爾有心爬起來去追,可他中了軟骨散,別說站,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只能一疊聲叫道:“殿下,殿下留步!”

當那個不似凡塵中人的大周皇子再次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無法再維持驕傲,“請殿下明示。”

“你深入險境綁架本王,定不是為了王榮,無非是想向烏孫王宣誓效忠罷了。回歸烏孫王室的路千萬條,你偏偏選了一條不歸路,何其愚蠢!”牛油燈光影搖曳,只照亮了周景禎半張臉,勾勒出驚心動魄的輪廓。他垂眸看地上的他,彷彿在看一隻卑微的螻蟻。

在那樣的目光下,他竟然有些自慚形穢,忍不住低聲下氣地問:“某願聞其詳!”

翼王殿下悠悠道:“本王有確切證據,烏孫王室早與王榮勾結,昨夜王榮扯起反旗攻打翼州,誰給他的底氣?你以為我大周還能容得下烏孫?”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說句粗俗的話,你羯秣連烏孫這張皮上的毛也算不上,烏孫王野心膨脹,這些年暗地裏支持王榮,惹的是滅國之禍,別人避之不及,你還上趕着巴結,是嫌活得太長,想陪烏孫王一起下地獄嗎?”

烏格爾魔怔了一般躺在草堆上,頭腦中一片空白。

是啊!這些年,回到烏孫王室的執念,讓幾代族長寢食難安,他也不例外。當他得知烏孫王聯合幾個小國和翼州將領王榮,裏應外合準備攻打大周,成就一番霸業的時候,他第一反應便是機會來了。如今想來,確實是執念迷了眼,過於草率。

烏孫王真的靠得住嗎?只看這第一仗王榮便敗了,還是在雙方實力如此懸殊的情境下。

可不回烏孫,族人怎麼辦呢?從百年前被驅逐那天起,回歸就成了每個羯秣人從落地到閉眼的心魔。

他心亂如麻,如墜冰窟,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周景禎接下來的幾句話,振聾發聵,宛如炸雷,炸得他血管重新沸騰起來。

“本王跟你沒有血仇,只同叛國逆賊不死不休。”

“烏少主,你想不想回歸故土,成為那一片土地上真正的王?再也不用依附於誰,不用低下你們羯秣族驕傲的頭顱。”

“烏孫早該換個王了。你就沒有想過取烏孫王而代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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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休假回來,三次元的事情就煩的我寢食難安,工作、家庭,累得喘不過氣……

不管怎麼說,這麼久沒更,我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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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落芳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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