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浮雲端(上)

積雪浮雲端(上)

“不過幾個異族宵小,活捉了一個,走脫了一個,其餘業已伏誅。七弟不必憂心。”景禎壓下心頭怪異,溫言道,“你從李元處趕來,天寒地凍急行軍,又同逆賊打了一仗,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先帶你的人去歇息吧!緩幾個時辰,咱們兄弟再來說話。”

按理來說,景瑜身為毓王,親自領兵襄助,翼王府自當大開王府中門,為毓王殿下擺宴接風,犒勞將士,可這會兒實在不是時候,擺在景禎眼前的事千頭萬緒,樁樁件件都要人命。

王榮身為家主,既敢深夜攻城,意味着整個王家已舉旗造反,雖今夜被景瑜奇襲打得措手不及、暫且退兵,焉知他何時再捲土重來?且王家與西域勾連不清,王家這一反,西域諸國必蠢蠢欲動,本就都是沙漠裏的狼,聞見血腥味兒,不知何時就會撲過來撕咬。翼州之困,只是暫解而已,如無後手,情勢一樣危如累卵。

局勢急如星火,他得立即八百里加急送軍情摺子去往臨陽,恭請父皇聖裁,還要擬一封討逆檄文,派快騎發往四面八方,以翼王令昭告天下,翼州邊防軍統領王榮謀反,召天下英豪共誅之。

檄文最是難寫。不能長也不能短,還得氣勢驚人,讓人過目難忘。方才這會子功夫,他已打好了腹稿,尚需寫了半輩子諫言的公孫先生一同參詳。

唔,還有那個重傷的羯秣族人,膽敢趁今夜城亂,潛入王府綁架他。他的行蹤,連陳悉致這老狐狸都瞞得死死的,這羯奴的情報又是從何而來?此人背後定有主使,他要親自審。

他的微微走神,看在景瑜眼裏,便是明顯的疏離。

景瑜倒也沒指望四皇兄能對自己有多親熱。別說不是一個娘胎出來的,甚至連同一個時空都沒待過多久,兩人之間隔着的可是次元壁,能面對面、心平氣和地客套幾句都算不錯了。

既然他這般冷淡,那便罷了。景瑜盡量簡短地道:“好叫四哥知道,我受李統領委託,帶通遼府邊防軍馳援翼州,此番三千輕騎隨我先行,還有兩萬人馬約莫一日後將至,只要叛賊不曾喪心病狂到天亮就來,翼州暫時無虞。四哥不必太過擔心。”

在場諸人皆精神一振,面露欣喜之色,看向景瑜的目光亦情真意切了幾分。景禎微笑,拍了拍景瑜的肩:“知道了。七弟善征戰,威名遠播,接下來幾日,還需七弟助我運籌帷幄。”吩咐一旁的伍將軍:“帶毓王殿下去客院休息。”

伍將軍領命,朝景瑜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而後一抬手,簇擁着景禎的翼王府侍衛便無聲讓出一條道來。

景瑜甲胄在身,便只低頭施了一禮,從善如流地道:“謝四哥體恤,那弟便先告退,稍後再來尋四哥。”

然後,他一抬頭的瞬間,忽而若有所感,盔甲之下渾身的汗毛都“唰”地豎了起來。

原先身材高大的侍衛們舉着火把,將四皇兄擁在正中,他看不清他們身後的情形,此時他們讓出位置,十來步開外,一名半低着頭、身穿窄袖麂皮胡裙的女子躲避不及,側臉直直撞入他的眼帘。

好似一道驚雷從天靈蓋上滾過,震得他頭暈目眩,視線模糊復又清晰,又再次模糊。

那側臉輪廓熟悉又陌生,在他回憶往昔的時候,曾多次出現在他夢裏。此時猝然真實出現在他面前,足可撼動他心魄。

天底下斷不會有容貌、氣質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即使她穿上了這個時代的服飾,梳起髮髻,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竟然是小晏老師!他的大學輔導員!

她如何會在這裏???

他艱難地想,那塊不該出現在這時空的手錶,難道就是她的?

記憶中的一個片段突然湧上腦海,穿着碎花短裙的小晏老師站在教室講台上,他一個人站在她身旁,她抬起左手手腕看錶,蹙眉問他:“這都幾點了?朱天余,其他人你通知到了嗎?”那塊銀色的表並不時尚,從磨損程度來看,顯然有些年頭了,錶帶略長,戴在她纖細白皙的手腕上寬大笨重。很少有年輕女孩會戴這樣一塊老古董似的表,他有些詫異,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渾身血液快速流動,全都湧上了太陽穴,讓他呼吸都感到困難。

其實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下意識就迅速調轉了視線,生怕在場有人看出他的異樣,然而他整個人亂得失了方寸,幾乎控制不住緊繃的身體,跟在伍將軍身後,僵直地走過她的面前。

幸虧眾人都只目送他的背影,謝虎他們也都跟隨在後,沒人看到他此時極不自然的神情。他左手抱着頭盔,右手緊握劍柄,嘴角抿得如一條直線。天知道他費了多大毅力控制自己,才沒在經過她時再看一眼。

她卻完全沒認出他。

在兩人相隔不到一米的時候,他餘光感覺到她抬起頭來,那一瞬間他心跳得如此激烈,連耳道里都有了咚咚的回聲,可她只是輕飄飄瞄了他一眼,又可能壓根沒有,然後他便走過去了。

說不清心裏什麼感覺,失落還是別的什麼情緒。

是了。一別三年,他長高了不少,又蓄了發,兼之常在沙場摸爬滾打,一身肅殺之氣,看起來與三年前那個剛上大學青澀的自己判若兩人,飲馬時看着水中倒影,自己都覺得陌生,她認得出來才怪!

他亦步亦趨,木偶般跟着伍將軍往前走,經過一段九曲迴廊,穿過一道月亮門,走進一條狹長的夾道,離身後的人群越來越遠。

夾道里冷風呼嘯,吹得他沸騰的大腦漸漸冷靜下來。

可懷裏那張薄薄的畫紙卻變得滾燙,好像揣了一塊熱炭,母親謝皇后在那紙下方親筆書寫的一行小字,無比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

“景瑜吾兒,此物所有者乃異世之人,極端不祥。謝家暗樁皆在尋找此人,你若見到,切記,不論男女,就地格殺。”

就地格殺……

他狠狠地閉了閉眼睛。

原本,他只是想搶在謝家暗樁之前找到那個和自己來自同一個時空的人,如有可能,在母后要殺他的時候盡量護他周全。

若實在護不住……也便罷了。當年母后和舅舅為了他,嘔心瀝血布下這般逆天的局,舅舅身體遭反噬,幾乎熬得油盡燈枯,他總不能為了不相干的人和母后決裂。

可誰能想到,那個母后不惜動用謝家所有暗樁在全大周尋找的人,居然是她,那個曾像姐姐一樣照顧過他的小晏老師!

在那個時空,他小小年紀就經歷了人世種種不堪和險惡,因此更加珍惜每一個對他施予過善意的人。溫柔和善又開朗,被每一位同學喜愛着、私下稱為“女神學姐”的小晏老師,無論是學習還是生活上,對他總是特別關照,儘管他本身性格沉默,並不像別的學生一樣經常親親熱熱地找她聊天。

那些從天而降的勤工儉學機會,打到他卡上各種名目的助學金,他心裏都有數,且對她充滿感激。那張無論何時看到都笑吟吟的臉,是他短短的大學生涯中最難忘的面孔之一。

她不是不相干的人,更不是什麼不祥之人!

腳下“咔嚓”一聲,他猛地一頓。原來他滿腹心事,不留神走偏了道,踏入青石路旁的排水溝。幸而溝中的水早都結成了冰,才不至於踩一腳泥。

前面的伍將軍立即轉身:“此處過於狹窄,殿下小心腳下!”

他擺擺手表示無妨,整個人卻如醍醐灌頂,瞬間下定了決心。

若她想回去,他便想盡辦法送她回去;若她願意留下,他便拼盡全力護她周全!

待到舅舅好起來,他神通廣大,連時空轉換的奧秘都能參透,何愁沒有解決問題的法子?

眼下他要做的,是防着唯母后之命是從的謝家暗樁發現她,對她下手。他不禁慶幸,幸虧她是在翼王府,謝家的手再長,也伸不到這裏來。

待到叛亂平息,此間事了,他便帶着她回京城去,面見母后,稟明一切。母后只是不知道她的身份,若知道她在那個時空曾對他有照拂之恩,想來定不會非要她的命,一切總有轉圜餘地!

他這麼想着,思路漸漸明晰,步履也輕快了幾分,嘴角甚至浮現一絲笑意。

他已經迫不及待要去見小晏老師,如果她看到他現在的模樣,一定萬分驚訝吧!他有許多許多話要同她說,也想知道她怎麼來到這裏,還想知道那個時空故人的消息。

伍世煊將他們帶到了一處客院。這客院大小與公孫先生的側院差不離,不同的是庭院沒那麼大,格局也有區別,除了四間寬闊正房,還蓋了十幾間廂房供客人居住,住下他們十幾個人綽綽有餘。

鋪蓋都是現成的,且簇簇新,自打一年多前王府建好,鋪上后就沒人動過,屋裏有若隱若現的塵土味兒,伍將軍頗有些不好意思,一邊將景瑜引入正房一邊小心翼翼地解釋:“非常之時,殿下海涵則個。唉,我們殿下後院沒有女眷張羅,確實不成樣子。”

伍將軍之所以敢說這話,是因為他知道毓王殿下後院也沒個王妃幫他理事,兩位殿下五十步笑百步,誰也沒強過誰,希望毓王殿下將心比心,不要嫌棄他們招待不周。

景瑜無所謂。他一個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人,沒那麼多講究,打起仗來睡在野地里也是常事,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他心裏記掛的是另一件事,正好伍將軍遞上話頭,便佯裝不經意地接了下去:“方才園子裏,本王看到一位姑娘,請問她是府里的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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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王殿下,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感謝在2020-06-2417:36:05~2020-07-0118:53:4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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