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柔情刀
窗外,風緊。雪疾。無月。
蒼茫的天地凝固在無涯的夜色中,這是一種江南的人很難體味到的感覺。夜黑黑,樓黑黑,樓高卻高不過濃濃的夜色。若有人暗夜行路,定會覺得前途茫然,可於堂內高卧的人又如何能例外?枕上夢回仍似夢,人生本就無法預知,或許長醉才是人生最美的感覺。
屋內有酒,有很暖的火爐,甚至還有很美的女人。
杯中的酒已連添了二十次,任誰被這樣的一雙縴手添酒,都會一飲而盡的,但燕逐客今夜卻不能醉,絕不能。
燕逐客盤坐在又厚又軟的豹皮褥上,一手持杯,一手輕撫着膝上的刀,臉上是難捺的激動和興奮,一任窗外的風,呼嘯。
當第二十一次的酒被添上時,燕逐客方收回憧憬的眼光,第一次低頭看為自己添酒的那雙手。那是一雙完美的手,肌膚之皎似玉凝脂,白得更尤勝窗外的飛雪,五指纖動,組合出震人心醉攝人魂魄的風致,蘇東坡說“扇手一時似玉”,此言差堪比擬。
就是這樣一雙手,當年曾迷倒江南無數的王侯公子江湖情俠。然而這一雙手卻最終屬於了燕逐客,屬於了這樣一個粗獷豪邪的塞北刀客。
方芸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這個大自己十幾歲的粗獷漢子。
那夜,燕逐客高歌而行,長笑而至,於太白樓獨戰惡貫滿盈的洞庭十二寇。一壺濃烈酒,一柄雪涌刀。刀氣翻飛,雪花漫舞,血濺處,彷彿劈出香山紅透的楓葉林,每一朵血花,都是一朵凋零的美麗。
當最後一寇含笑倒地的時候,燕逐客看到了那雙手,扶欄,靜觀。
從那雙秋水般的雙眸中,燕逐客看了一泓柔情。那是一種陽光的顏色,是一種天空的顏色,也一種海的顏色,低低的、脈脈的、靜靜的。
無語的對視,是剎那,還是永恆?
燕逐客忽然笑了,很溫柔地笑了。然後他就牽着那雙手,牽回到極北窮寒的大雪山,因為那裏,是他的家。
那夜,有風。
今夜,風如故。
尚有飛雪花千樹。
一樣的無語,一樣的夜。
燕逐客卻不敢望方芸那柔情的雙眸。但他感覺得到其中的柔情,也感覺得到其中的哀傷,淡淡的、輕輕的、默默的。
燕逐客非常明了他現在須要的是什麼,是冷靜的力量,是強大的自信。或許明天之後,一縱陽光般的眼波,一抹溫柔的微笑會讓他從此醉一生。
然而,明天,天明后的一戰——
這一戰,燕逐客已等了十年;這一戰,或許是燕逐客的最後一戰;這一戰,燕逐客面對的是江湖第一刀客——納蘭廷璧。
酒已飲得太多,但燕逐客卻沒有醉。
爐火已漸熄,該是燕逐客動身的時刻。
莫道黃花明日事,劇憐紅粉此時顰。
燕逐客長身,胯刀,披氅,欲行。
再看我一眼,好嗎?身後的方芸忽然低語。
燕逐客轉身,緩緩。
還是那樣的一泓秋水,還是那樣的一泓柔情,似陽光融融,似碧海晴空。
燕逐客轉身,決然。
燕逐客跨出了那道門。
門內,是等待的女人。
門外,是寂寞的江湖。
天已白。風仍嘯。雪已住。
燕逐客踏着漫山的新雪,柔柔的,軟軟的,碎碎的。
山風揚起飛雪,輕打在燕逐客的臉上,有點涼,腰間的雪涌彷彿也隨之料峭。
燕逐客喜歡這樣的天氣,喜歡這樣有點刺眼的白。在茫茫的白雪中,燕逐客才能充分體味到自己是一名刀客。
雪涌,本就是屬於雪的刀,本就是屬於雪的刀法。那是雪花飄飛的一種痕迹,是聆聽雪花落地的一種聲音,更是體味雪花在風中綻放的一種感覺。
身後的小樓越來越渺茫。
燕逐客終於來到了飛雪峰——決戰之巔。
飛雪峰。風凜,雪飛。
納蘭廷璧背負蔽日刀,凝望飛雪。
現在就開始嗎?一句很簡單的話語,很直接。
再等一下。燕逐客拿出隨身的酒壺,豪飲。
酒盡,燕逐客狂笑。
納蘭廷璧亦微笑道,好酒!
酒字聲未落,蔽日刀已挾雪擊出。
刀勢,疾!
刀風,嘯!
燕逐客長笑道,好刀!
雪涌疾迎,雪花飛濺。
江湖兩大頂尖刀客的決戰終於開始,終究誰是真正的刀中之王?
飛雪峰,峰飛雪。
但卷雪的已不再是北風,而是刀風。
納蘭廷璧不愧為江湖第一刀客,蔽日揮處,隨刀而至的已不是簡單的殺氣,而是天地宇宙間一種本我的霸氣。納蘭廷璧近年已經很少出手,事實也沒有什麼刀再值得他出手,或許只有燕逐客的雪涌刀是個例外。
燕逐客斜身側步,反手揮出十二刀,三刀分取納蘭廷璧三路,九刀蓄勢。為了這一戰,燕逐客已等了十年,十年來苦修刀性,甚至摒絕了世間一切享受,除了酒。
納蘭廷璧橫刀,大喝“破”!
燕逐客三刀盡落,但后九刀仍挾勢而至。雪涌刀劃破飛雪峰的空氣,刀鋒漫天,湧起千堆雪。
納蘭廷璧在雪涌刀氣的中心,再度大喝“無”!
蔽日刀倏然化為一道光華強烈的精芒,納蘭廷璧人刀合一,衝天而起,宛若長虹,瑰麗如閃電。這是衝破天地晦冥的一刀,劈開大地山河的一刀,真正唯我獨尊的王者之刀。也是江湖千百年來刀之精英蘊結的一刀。
燕逐客感到巨大壓力從四周壓迫而至,他終於見到了刀之極至的風範。
燕逐客大喝“何”!雪涌反揮,迎天劈出。
日光融融,蔽日刀光甚至使日光失色。
燕逐客刀已揮出,人亦抬。他知道這一刀他已無法解破。當刀光消失后,會有些事物失去,或許生命也是其中之一。
十年的光陰如水逝去,融融的日光中,燕逐客彷彿又看到了方芸柔情的眼神,看到了陽光、天空、碧海的顏色。此刻,山下的小樓或許爐火正暖,縷縷的炊煙正在裊裊升起。想到這些,燕逐客忽然笑了,笑得很溫柔,就象初見方芸時的笑。
刀光驟斂,時間已靜止。
望着燕逐客溫柔的笑容,蔽日刀鋒停在燕逐客咽喉前半分處。
在死亡的面前,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溫柔的笑意。納蘭廷璧忽然也笑了。
燕逐客笑着看了納蘭廷璧一眼,眼中滿是柔情。然後轉身,快步向山下走去。
納蘭廷璧收刀,望着燕逐客陽光中的背影,長聲道,在命運面前,任何人都會倒下去的,生命是一種美好的感覺。
燕逐客什麼也沒有聽到,他的心已飛回了他的小樓。
那裏有酒,有很暖的火爐,還有一個很美的女人。
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