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桃花舌

走過一片杉樹林，蘇清然指着一截殘舊樹輪給楊融看。“你就是在這裏，把我撿回家的。”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模糊地出現在楊融的腦海里。傾倒的杉樹，尖銳的叫聲，破碎化的片段在她腦海中激蕩，她並不是很舒服。

“啊啊啊~~”

眼前晃過蘇清然微笑如明月般的臉。他的臉尚有些蒼白，嚇了楊融一跳。楊融從記憶中回過神來。

“你嚇死我了！！”楊融沒有好氣。

蘇清然頑皮一笑，“當時我就是像你這樣叫的。誰知，這向下傾倒的杉樹，竟生生停在半空。”蘇清然突然收了笑容。

“我們快點離開這裏。”

楊融不解，卻沒多問什麼，畢竟剛剛嚇到了。

事實上，蘇清然每一次到這裏來，都不太舒服。彷彿有一種力量，牽扯着他，想把他困在這裏。

他不喜歡這個地方。當初沒有遇到小小時，就不喜歡。他也不知道為什麼。

菊花初開時節，仍不張揚，夏天的殘英，還有星星點點尚未落盡，北邊的花圃顯得有點凄涼。昨夜山上下過雨，花圃裏面濕氣很重，蘇清然也不太喜歡。

自從小小出事，蘇清然就再也沒來過北邊花圃。

他現在更加不喜歡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彷彿也有一種力量，讓他不能自拔，對他而言，悲景悲，樂景亦悲。

春夏百花盛放時，花海的生機和燦爛會讓他迷茫，秋冬萬物蕭索時，花圃中的寂靜和濕冷會讓他感傷。

如今和小小重新回到花圃，只是重溫那段可怕而痛苦的回憶罷了，又有什麼必要呢？

“我們快點回家去，我給你做好吃的。”蘇清然收拾思緒，想到桃木屋，心情總算恢復了許多。

推開門，桃木屋還是一樣的整齊潔凈。三神獸在家裏過得蠻好，不僅把自己打理好，還把家裏都整理乾淨，阿弟常來添置一些東西，所以桃木屋裏的物資也算充足。

炊煙裊裊，蘇兼留下來的廚具，完全夠用，蘇清然脫下風衣，優雅繫上一條圍裙。

“早就聽說你廚藝頗高，今天正好可以大開眼界。”

“看過我做飯的人，包括阿弟在內，無一不是我的徒弟，我的廚子。”蘇清然暖暖一笑，眼睛裏閃耀着愉快而自信的光芒。

“但你不一樣，你只要看就好，不用學，有我就好了。”蘇清然的聲音里，說不出的溫存。

楊融心中一盪，他是在說，願意一直為我做飯嗎？想到這裏，臉不禁紅了起來。

蘇清然已經開始選食材。

食材除了米面、秋葵辣椒四季豆，南瓜黃瓜金絲瓜，葫蘆番茄馬鈴薯，木耳榛蘑猴頭菇，黃魚鱖魚比目魚，雞肉鴨肉牛羊肉，還有許多其他的水果。

蘇清然只做了最普通的蘿蔔牛肉湯，芙蓉四季豆，還有冰糖烤梨和甜餅。

廚藝自不必說，被他切過,片過,剜過,花過,削過,剃過的食材，都有着完美的形狀和恰到好處的比例，無論煎，炒，炸，燜，靠，蒸，熘，鹵，光是看着聞着聽着就讓人垂涎三尺。

而他卻完全不像一個渾身煙火味的廚子。無論握着刀，執着鏟，擎着鍋，都一樣的閑適優雅，不急不慢，就彷彿一個琴師，指臂輕拂間，好菜就如優美的樂曲一點點呈現。

即使看着他如此親近人間煙火，一種高貴的疏離仍若隱若現，楊融突然發現，無論在烹飪的哪一步，就算起火爆炒，他的身周，都沒有一星半點油煙。

這究竟是多麼奇怪的廚藝？

梨子灌好冰糖，被蘇清然一個個輕輕安置在烤箱裏。他轉身便開始和面。

麵糰猶如輕雲，在他手中不斷變換着形狀，楊融看着他的手隨着麵糰彎曲起伏，覺得真的是一種享受。而蘇清然一心一意鼓弄麵糰的側臉，實在是單純認真而又可愛得要命。

你不是不近人間煙火？那我就來……

蘇清然正認真和面，突然感覺鼻子一癢，臉上全是麵粉。可愛的側臉頓時變成了花貓樣，蘇清然哪裏會示弱，滿手的麵粉便不客氣地向楊融臉上，身上還擊……

麵粉鋪天蓋地，楊融指着蘇清然滿身白花花的狼狽模樣，笑得七上八下。

“哈哈哈，哈……呃。”蘇清然一身白面抱住了楊融。“你還敢笑我？嗯？”蘇清然佯裝發怒，楊融看着他兩邊臉頰被麵粉塗得白白，好像裹着糖粉的毛桃，實在可愛得誘人，忍不住踮起腳來親了一口。“你這樣子好可愛喲！小渣渣。”

蘇清然一愣，另一邊臉上又被親了一下。

這下子毛桃徹底熟透了。

蘇清然紅了臉，楊融正在得意，卻不知何時落了下風。

蘇清然紅潤的唇瞬間欺到了楊融唇邊，濃郁的松柏香放肆衝撞着楊融的臉龐。

兩人瞬間拉平。

楊融的臉紅到了脖子根，那漂亮唇角微微一揚，也順着移到了耳根。

“傻瓜，在廚房裏亂動麵粉可是要爆炸的。”

楊融覺得身上力道一松，蘇清然得意一笑，轉過身去又開始弄他的軟麵糰。

雖然樣樣精緻，但是用的時間卻很短，很快，蘇清然便結束了表演。

簡簡單單幾道菜，卻讓楊融吃到了神仙一般的感覺。

蘿蔔晶瑩如雪，牛肉卻如濃烈如柴，吃起來又甘又爽，彷彿雪中遇炭，湯汁則溫香柔滑，入口纏舌，誘人沉醉。

芙蓉四季豆顆顆圓潤，芙蓉醬汁清香甘甜，食者心氣平和，可咬一粒豆子，卻是辣的，讓人心中一動。豆子裹着芙蓉醬汁，嚼起來，彷彿爆竹在清亮半空炸開，瞬時掃盡人心中不快。

冰糖烤梨裝在一個瓷瓮里，用竹管吸之，果肉被烤的沾染上煙火味道，可糖汁卻清爽甘甜如同秋露，兩相搭配，彷彿在秋晨林間踏枝而行，讓人既能感受到靜寂的乾爽，又能體味愜意的清涼。

甜餅鬆軟飽滿，分成上下兩層，上層下層餅皮薄如花瓣，裏面包裹着鮮紅的不知是什麼餡料，看上去好像誘人的紅唇。楊融咬了一口，酸甜的新鮮櫻桃醬迸了她一臉！她沒想到這餅皮竟也可以做得如此有彈性，待得再往前咬去，一片軟軟的夾層侵到了唇齒間，咬下去竟有淡淡的植物香味。楊融想到了什麼，臉又紅了起來。

再看向蘇清然，不知何時他已經把渾身的麵粉清理乾淨，一塵不染地坐在那裏，眼睛裏閃着意味不明的光芒，以手支頤看着她。

“小小你猜，裏面的是什麼？”

他的表情里無比的得意，不知怎的給楊融現在看起來，竟有一絲邪肆。楊融把上層甜餅啃掉，發現那夾層粉紅的長長一條。看着楊融臉紅到脖子，蘇清然過來把臉又一次湊到了楊融面前。楊融又看到了他那萬惡的漂亮嘴唇。

蘇清然真是開心，長大了就是好，今天破天荒戲弄了一次小小姐姐，如今又成功了第二次。

嘴唇仍然按照原來的軌跡到了楊融耳根。這次蘇清然的唇角不僅僅微微上揚了。

“那，呵呵，那是，嘻嘻嘻……是桃花，哧哧哧，是桃花舌…哈哈哈……呃，啊！”

蘇清然笑得渾身發軟，根本沒防備後背被人一扳、腳下被人一踹、結結實實轉了個身倒了下去，竟乖乖倒在了小小懷裏。

他剛想仰頭起來，卻被按回去，睜大的雙眼撞上了小小明亮的彎彎眼睛。

剎那，他彷彿又回到了十八年前。他怔住了，他好想在這個懷抱里一直待下去。

小小最後一眼，就是這樣看着自己懷裏的小渣渣。

可是這一次，小小的臉不是紫色的，而是通紅通紅的。而且，眼睛裏燃燒着的，不是憐愛，而是同樣的戲謔。

蘇清然以為自己第二次戲弄成功，笑得太早了。當這個冥頑不靈的萬古絕色天才美男以如此尷尬的姿勢被按在懷裏吻了起來時，他才發現自己是被狠狠報復了一頓。

小小不愧是小小。

這場突如其來的報復久得，直到讓蘇清然幾乎窒息才停下來。

“咦？這個怎麼不是桃花味的？”楊融看着在自己懷裏喘氣的蘇清然，突然覺得好笑。

明明自己比他小了三歲，還是一直懂禮的大家閨秀，可為什麼到了這裏，為什麼只在蘇清然面前，卻彷彿成了個大人，而且是一個活潑調皮，甚至有點霸道的姐姐？

那些感覺和氣質彷彿是刻在骨子裏從未拿去，但是卻不曾在記憶中出現的。

恐怕這樣的小小，才是從前的我吧。

看着眼前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蘇清然，臉上煙火通紅的樣子，楊融也不知道，心裏為什麼這麼疼愛懷裏的小渣渣。

蘇清然終於緩了回來，算起來他今早才從昏睡中蘇醒，做個飯還好，可被如此狠命折騰，他險些又吃不消。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長大了又怎樣？長大了小小不還是小小。他覺得剛剛的想法實在是沒有自知之明。

“小小，放了我吧。”蘇清然又揚起了明月般的笑臉。

小小眼裏精光大露。“要是不呢？”她的臉又埋到蘇清然面前，嚇得他把笑臉憋了回去。

“求求你，看在我病剛好的份上，饒了我吧。”楊融看着蘇清然臉上紅色一點點褪去，突然有點心疼。

“逗你玩呢。”蘇清然慢慢從楊融懷裏站起來，還是覺得天旋地轉，努力站直了身子坐回去。

“乖乖，繼續吃餅。”楊融遞給蘇清然一隻甜餅。

吃完飯，蘇清然領楊融到了自己的房間。把當年的那些小物什拿了出來。一件，一件，對楊融來講，都是陌生而又熟悉的，而蘇清然拿着它們時，眼中閃爍的幸福光芒，讓楊融不知覺間，很感動。

蘇清然領小小坐在榻邊，拿出一個小巧的罐子。

“這是我去年做的桃花糖。”他取出非常漂亮的一顆。

“春天的時候留下來的。你嘗嘗。”楊融接過桃花糖，含在口中。

彷彿多年的習慣，桃花糖之夢，是那樣的熟悉而美好。

小小閉上眼，沉浸在夢裏，躺倒下去，頭就枕在蘇清然的腿上。

蘇清然默默看着她，眼裏是無盡的柔軟和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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