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血火之路 71 現實
誒……頭好痛。
眼前如同蒙了一層霧，一切都是那麼模糊。
筋疲力竭的戰鬥到了最後一刻，腿腳被生生扯斷，痛的撕心裂肺。
我在哪裏？我被莫裏帶到哪裏去了？
他眨眨眼，發現靈魂寄托在一個陌生的軀殼中。
唔……他努力眨眨眼，希望能把眼前看得更清楚些。
整潔的房間，周遭是白色牆壁，腳下是灰色地毯，踏上去悄無聲息。
巧手描繪出的靜物畫掛在牆壁上，雙人床擺在角落，床墊看上去就很柔軟。鵝白色的棉被整齊疊好，紗帳挽起來束在兩邊。
鵝黃色窗欞雕刻着精緻花紋，梳妝枱上擺着大大小小的瓶罐，瑞恩，確切的說，是身體的主人，在鏡子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黑色頭髮濃密發亮，黑色眼睛面帶疲憊，瘦削的下巴颳得乾乾淨淨，高挑的身材已略顯佝僂。
男人挽起袖子，瑞恩看見那健壯的小臂上密密麻麻佈滿針孔。
他嘆息一聲，眼睛看向桌上放着的照片。
瑞恩隨着他看過去，着實吃了一驚。男人和另一個紅頭髮的女人坐在一起，兩人之間，一個黑頭髮的小孩，八九歲的樣子，牽着他約莫四歲的妹妹，咧着嘴笑得正歡。
這小男孩，長得好像父親。
他思忖道。
沒錯……我想起來了。恍然大悟般，瑞恩逐漸回憶起來。
上次在恐怖谷中，我應該見過這個女人的，不過，當時的我是匹狼，她管我叫……布林。
“親愛的？”
女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男人拉下袖管遮住針眼。
他轉過頭，看向房門。
“凱特……”男人又驚又喜，加快腳步，打開門。
“我給你做了午飯。”紅頭髮的女人，正溫柔地看着他，手中的托盤放着精心烹飪過的午餐，只是在瑞恩看來，沒有一種是熟的。
“牛排是幾分熟？”盤中的烤肉還在滋滋冒油。
“三分。”女人答道，將托盤放在桌子上。
“在資源這麼匱乏的今天還能弄到肉，真是難為你了。”他親親凱特的臉頰。
“是洛瑪人送來的。”凱特道，眼見布林面色僵硬，又趕緊補上一句。。
“當然是站在我們這邊的人。”
“……”
男人沒有拿餐刀或者叉子，直接伸手去拿，眼看手指要碰到牛排，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頓住了。
“對，應該用……叉子……”
他笨手笨腳地拿起刀叉，像第一次用它們一樣，歪歪扭扭地分割着盤裏的食物。
“哈哈哈……”女人覺得可樂，伏在他肩頭，又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我來幫你吧。”
“不，我自己來。”
男人搖搖頭，費了好大勁才叉起來一塊肉。
“真好。”女人幸福地摟住他。
“再不練一練，我就完全與人類生活脫離了。”
他盯着那片肉，若有所思的說道。
“快嘗嘗，好吃不好吃。”
他一口吃進去，嚼一嚼，咽進肚中。
“很咸。”
“而且，烤的時間還是太長了……”
女人的眼眸中滿是憂慮。
“布林，”她神色憂傷，“你是人，你還記得嗎？”
“我不敢忘。”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人吃鹽，也只有人吃熟食，記得嗎？”
“我記得。”
他再次把叉子伸向肉排，最終還是沒再吃一口。
凱特的眼中盈滿了淚水。
“布林……”
“小凱特，你的手藝還是那麼棒。”他試圖彌補妻子受傷的心。
“別安慰我了。”
“是真的，歌柏和萊安娜都愛吃你做的菜，他們健康又快樂。”
……
凱特撇撇嘴，將頭埋進他的胸口，低聲啜泣起來。
“我知道你一直想讓我……像正常人類一樣活着，吃着和他們一樣的飯食，有着和他們一樣的習慣，過着和他們一樣的生活，和妻子、孩子，過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對不對？”
“對不起，凱特，我已經適應狼的習性了……我已經，不再是完完全全的人了……”
“但我向你保證，即使我還有狼的習性，這也是因為長時間用狼的身體生活而引起的。”
“無論怎樣，我也不會重蹈覆轍，沉迷於那股力量中不可自拔了，凱特。”
“請你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凱特突然叫道，她泣不成聲。
“凱特……”
“你說你在我生下歌柏後會回來，結果，你讓我等了五年……”
“當你終於願意重新變成人以後，你又一頭扎進實驗室，我們連坐在一起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我以前犯的錯誤，沒法彌補。”布林滿面愁容，“今後，等我徹底結束這場戰爭，我用百倍的時間彌補你，好嗎？”
“為什麼……為什麼這些事要你來做？”凱特泣道。
“什麼？”布林疑問道，“什麼意思？”
“為什麼我們要為這一切負責？為什麼不能帶着歌柏和萊安娜……我們遠走高飛，隱姓埋名……不管那些勾心鬥角，炮火連天，我只想看着他們兩個長大，然後和你安靜地老死而已……”她雙眼通紅，淚水肆意流淌。
“別人的死活和我們有什麼關係……你的努力他們從沒有半點看進眼裏……”
“他們只知道謾罵，侮辱，諷刺，說你是惡鬼，說你是不不倫不類的畸形產物，說你是帶來災難的惡魔……”
布林倔強地咬住嘴唇。
“不……”他緩緩說道，“他們說的是對的……”
“他們的抱怨，是有理由的。”
“布林……”凱特抽泣一聲，嗚嗚哭着。
“我不會責怪你輕視他人生命，凱特。”他悲傷地說著，“可是，你也知道，這一切，就是由我而起。”
“解鈴還須繫鈴人，天災獸由我產生，也必須由我親手消除。”
“血脈，傳承的血脈，就像惡咒，纏繞在哈維爾家族身上，是我將它激發了出來，也必須由我將盛滿厄運的箱子蓋上蓋。”
“如果我不做，你想讓歌柏做嗎？想讓萊安娜做嗎？”
“你想讓他們的孩子做嗎？想讓他們孩子的孩子做嗎？”
“我不想，我都不想，這樣做，真的有意義嗎？”凱特執拗地搖搖頭，“你忘了嗎？我們的同胞，一個接一個的，被洛瑪人從地面上抹去了，他們再也記不得輝煌的文明，再也見不到真正的陽光了……”
“你在保護誰呢？你現在，正在保護我們的仇敵，布林！”她哭訴道。
“你在保護殺死你的人，你在保護毀滅你國家的人！”
“不是這樣的。”布林搖搖頭，“我們還沒有滅亡，科林斯還沒有滅亡。”
“別自欺欺人了，布林！你那麼聰明，不可能不知道這只是時間問題了，”她哭喊着，“王都在上個星期就已經陷落了，在那裏住着的人正一個接一個的被消除記憶，扔進地下過苦日子。”
“總統他不肯用禁斷之戒，我們永遠不可能取得勝利……而洛瑪人千方百計想把你俘獲，你不知道為什麼嗎？”
男人深嘆一口氣。
“人類和天災獸，終究無法共存。”
“沒錯！”凱特哭道，“我們贏不了的，一切成果都會落在敵人手中，在那之後，造福的只是他們。我們科林斯人什麼都得不到，什麼都沒有……”
“所以，布林，不要去管了，讓他們自食其果吧，求求你了。”凱特哀求道，“讓他們死在自己飼養的走狗口中，還有比這更愉快的事情嗎？”
“布林，即使是在想明白這些以後，你還是要堅持下去嗎？”
男人看看眼前的妻子，緊緊將她摟住，腦海中滿是她的體香。
沒有半點光亮的眼睛黒如死灰，此時顯出了一絲猶疑。
但是，猶疑稍縱即逝。
一生中，我做過大大小小無數個選擇，有讓我後悔的，也有讓我感到慶幸的。
那，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後一個選擇了。
凱特……他心中默念着愛人的名字。
我，要不要，對你說謊？……
瑞恩清楚地感到，那一瞬間，男人下定了決心。
從謊言和真相中，他選擇了一項。
“我，會的。”
他最後答道。
“啊？”凱特鬆開他，臉色如死人一樣蒼白，“布林……”
“布林……為……為什麼，你這麼狠心？”
眼見凱特就要崩潰在自己面前，布林忙扶住她，輕聲呼喚着她的名字，柔聲哄勸着。
“你聽我說，凱特，”布林嚴肅起來，“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情，是最高機密，本來，在正式實行前，是不能告訴任何人的。”
“什麼……？”
“我告訴你，是因為我不願意看着你受折磨，親愛的，你要相信，希望一直在我們身旁，從沒有離開過。”
“到底，是什麼？”凱特囁嚅着問。
“我想說的是，我們找到了打敗洛瑪人的方法。”
“啊？”凱特驚呼一聲。
“找到……了？”
“沒錯，”布林低聲說道，“這是最新的成果，我們不需要將人變成天災獸，也能打敗他們。”
“這……可是……”
“是真的嗎？”凱特臉上緩緩露出一絲欣喜。
“在這種情況下……世界上大半國家都被他們佔領了……”
“是真的。”布林點點頭。
“方法是什麼？！”凱特急切地催促着，“需要怎麼做！”
“只需要他們為我送來禁斷之戒。”布林道，“在那之後，等我完成應該做的事情之後，我就可以和你和歌柏、萊安娜團聚了。”
“你？怎麼……還需要你？”
“那些士兵們是幹什麼用的？難道他們不能代替你上陣殺敵嗎？”
“雖然我也要上陣，但我不負責殺敵。”布林道，“我有我必須完成的工作，這項工作非我不可。”
“工作……”凱特狐疑地看着他，“危險嗎？”
“不危險。”布林道，“只要，我們找到合適的地方。”
“什麼意思？”
“我不能再向你細說了，凱特，你已經比總統知道的還多了。”
兩人陷入沉默。
“……”
她瞪着一雙眼睛，帶着幽怨看着布林。
“你在騙我吧。”
“沒有。”
“你……騙人。”
“根本沒有什麼退敵良策，你連謊話都不會編。”
“我發誓，凱特，我說的是真的。”
“你拿什麼發誓？”
“我拿你對我的愛，和我對你的愛發誓。”布林緊緊握住妻子的雙手，“這是，真的。”
“啊……”凱特愣住了。
如果，他這樣說，如果，他拿對自己的愛來發誓……
她懷疑過一切，卻從沒有懷疑過他對自己的愛。
“這樣，你相信了嗎？凱特？”布林低下頭，嘴唇輕吻妻子的臉頰。
“你們擊退洛瑪人，需要多久？”
“至少一年。”
“一年……我替歌柏和萊安娜准許你一年的時間。”
“謝謝你。”
“在那一年之後，你必須回來，不能……不能出半點差錯。”
“沒問題的。”
“還有，我不想再看見巨狼一樣的你了，我總覺得，是它奪走了你的靈魂……”
“我……當然不會。”
“我永遠不會再變成巨狼，我會像這樣子，回到你身邊，陪你度過餘生。”
“……那，我要你保證……”凱特深吸口氣，伸出小手指來。
布林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來，兩根指頭纏繞在一起。
兩人對視良久，凱特突然再次摟住他，放生痛哭。
他沒有說話，沒有安慰，也沒有拍拍她的背，像個木頭人一樣，愣在那裏。
“為什麼，你總要離我而去，布林？”凱特依偎在他懷中，低聲問道。
布林張了張口，而沒有發出聲音來。
一切都聽不見了，瑞恩彷彿墜入無邊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