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回1990
1990年9月。
江河市鍊鋼廠家屬樓。
周陽睜開惺忪的睡眼。
這一覺尤其久,像是做了一長串的夢。
“哎喲好痛!”周陽翻身起床時驚呼出聲,尾椎被創床板咯得生疼,頭髮也被夾掉一撮。
定睛一看,兩米彈簧大床和蠶絲被都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竹片涼板床,深綠色軍大衣。
抬頭一看,時間不對!
牆上的掛歷停留在1990年,庚午年,生肖馬,五行屬土。
掛歷上有副對聯,娟秀的兩寸小楷寫着:家和人興百福至,兒孫繞膝花滿堂。
窗檯的收音機播放着《西遊記》的主題曲,屋子內還傳來陣陣跑調的哼唱。
“敢問路在何方,路在腳下。”
周陽掃視房屋內的擺設,臉色大驚!
大木櫃,涼板床,立式衣櫃,蚊帳木床,花木頭洗臉架,裂口銅盆…
高中時家屬房的擺設!
桌上那個搪瓷勺杯,還有被自己吮吸掉瓷的痕迹!
這時,一位中年婦女掀開灰黃帘子,從內屋走了出來,雙手在大花圍裙擦了擦,打開木箱,取出一盒火柴,又走進內屋。
“周陽,睡醒了收拾桌子!”
周陽怔住。
年輕時的母親!
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不是夢!
自己重新回到了1990!
周陽的思緒如潮水般湧起,打死粘在臉上的黑貓子,便開始擦拭面前的方桌,方桌的四面有抽櫃,可以放抹布。
周陽蹲伏下來,仔細觀看右側靠近自己的桌角,發現缺了一小塊。
自己十歲生日時撞出的缺口,果然是那張老桌子!
一位中年從門外走進來,吆喝道:“今天的刀磨得怎麼樣?”中年一邊說,一邊取下工具包,摘下工帽。
周華強看見兒子就沒好氣。
鉗工入門活教了這麼久,這小子還沒學會。
資質一般的,學個把月就能開始製作模具,差一點的,半年也能勉強入門。
小兔崽子斷斷續續搞了一年,磨出的刀片還是跟坨屎一樣。
人家吃飯長身體,這小子反倒長回去了。
一開始,他心想着,不學手藝,考個學也好,文憑高,走到哪待遇都高。
但兒子七月份高考成績並不理想。
無緣就無緣吧,這也怪不了兒子,全國大學招生不到二十萬,江河市數千考生,每年只能考上二十個。
讀書無望,只能讓兒子繼承自己的手藝了。
偏偏手藝也學不出來,硬是折騰了一年還沒入門,長進甚微,周華強感慨:自己好歹也是四級鉗工,怎麼帶個徒弟都帶不出來?
“老爸……”周陽轉身打量中年,正是自己的父親周華強,江河市軋鋼廠四級鉗工。
周陽沖了上去,給了周華強一個擁抱,內心感慨萬分。
上一世對於家人的記憶就停留在此處,由於學藝無望,他不顧家裏人反對,選擇了南下打拚,不出成績絕不回家。
再見父親時,對方已經是佝僂老人。
重新見到父親,算是彌補心裏永遠的遺憾,身為兒子沒能盡孝的遺憾。
周華強掙脫出來,他被這一抱給搞蒙了。
兒子很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邪!
周華強彷彿早已洞穿一切:“南下沒門,在家裏乖乖磨刀,好好練手!”
此時,母親王淑芬端着四碗飯來到桌旁,剛剛放下搪瓷碗,便被周陽一個熊抱。
王淑芬有些錯愕,瞪了周華強一眼,又拍了拍周陽的背,道:“兒,乖,聽你爸的話,靜下心來,從磨刀開始,你爹就是耐得住性子,才成了四級工。”
周華強看見母子倆抱在一起,俯下身在搪瓷盆里洗手,邊洗邊道:“混小子,向你媽求情也沒用,這個家,還得聽我的。”
“吃完飯立馬去磨刀,沒得商量!”
鉗工,從磨刀開始,磨的不僅是性子,也是雙手穩定性,只有形成習慣憶,才能做出高精度的模具。
“爸,媽,哥,你們演京劇呢?”
這時,一道頗有生氣的女聲響起,緊隨而來的是個麻花辮小妮子,穿着貼疤粗布衣裳。
衣服有點大,胸前兩個口袋,腰際兩個口袋,胸口一排口子整齊排列,籠住女孩上半身。
中山裝!
周陽沖了過去,抱住老妹使勁搖晃。
“周小芬,哥想死你了!”
女孩直吐舌頭,推開青年道:“你太肉麻了!”
“爸你看,哥的心思凈搞這些肉麻事,根本沒放在手藝上,還不如把他那塊梅花表給我用!”
一家人緩緩坐上桌,周華強坐正對門口的涼板床,妹妹坐對面,周陽母女一人一方。
周陽拿起鋼筷,往嘴裏塞了口飯,眼睛不停在父母妹妹身上嫖。
這筷子是老爹在軋鋼廠用自製模具壓出來的,堅固又耐用,一共有十雙,成了家裏吃飯的活計。
“你給老子乖乖把心思放在磨刀上,不要搞這些有的沒的,成了鉗工,不愁沒媒婆介紹媳婦!”
“當年你媽和幾個大姑娘,為了嫁給我搶破頭皮,就是因為我是個二級鉗工!”
王淑芬悄咪咪點頭。
周小芬看着桌子上的一個菜嘟囔幾句,插話道:“老爹,鉗工真那麼吃香嗎?哥不學教我吧,我也想被對象搶着要!”
母親周淑芬給她個眼神:“小芬,不要開腔,你爸和你哥談正事。”
周小芬點頭,朝婦人身旁挪了挪,問:“媽,我沒開玩笑,我說真的,我比哥聰明。”
“哪有女孩子學鉗工的。”
女孩撅嘴,起身關掉收音機,埋怨道:“哥的事就是正事,我的就不是嗎,媽你思想僵化,重男輕女!”
“我們老師說了,你這類人統統可以稱為祥林嫂!”
女孩埋怨一番還是低頭乾飯,打算事後找老母親好好念叨念叨。
“爸,我都鑽研一年了,還沒入門,這行真不適合我。”
重來一次,周陽真沒興趣當鉗工。
都1990了。
92年,那個老人就要在南方畫一個圈,改革的春風吹大江南北,市場體制下,機器化大生產會慢慢取代手工生產。
當鉗工,真沒前途啊!
但能直接和老爸挑明嗎?當然不能,老爸又不知道未來二三十年的社會發展走向。
真要這樣挑明,估計老爸抄起工具箱就往自己頭上砸,還得罵自己不孝子。
如何委婉地拒絕老爸呢?這是一個問題。
眼看父親的倔驢脾氣就要爆發,周陽連忙服軟道:“爸,只要不磨刀,其他幹什麼我都聽你的。”
周華強的怒氣無處可撒,火苗尚未燃起便被熄滅。
他也沒想到,周陽竟然服軟。
母女兩也鬆了口氣,總算能安心吃飯。
往幾日,兩父子只要談到這個話題,必不歡而散,今天倒好,勉強算是和和氣氣。
這都是周陽退一步引起的良性反應。
王淑芬夾了筷子腌菜,刨了口飯,看着笑個不停的兒子,錯愕道:“莫非一夜之間懂事了?不和他爹對着幹了?”
她百思不得解。
以往自己充當了多少次和事佬,對兒子諄諄教導:爹不會倒你,你老子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都多。
總之,聽你老子的總沒錯!
但都像是耳旁風,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她注意到周陽的臉上掛着笑,絲毫沒有發惱,一副靜下心來商談的架勢。
“兒子真的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