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姜言曜要見我？”楊琳指着自己，對面的姜權點點頭。

“不如你給我一個答應的理由？”面對老友和女兒共同的欺騙，楊琳氣不打一處來。

姜權哈哈大笑，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抽了口雪茄，隨和道：“早就告訴你，攔不住！你不信，不如大大方方同意他們，在茉茉那裏你還賺了個人情。”

話糙理糙，楊琳沒吱聲。

毫無疑問，她激怒了女兒。

沒想到杞茉會有那麼大的反應。

“我今天是不是做錯了？”楊琳扶着額頭，苦澀道。

以她的身份，怎麼可能不明不白就退休。

姜權拍着肚子，雪茄夾在指縫：“你這倔脾氣茉茉真是隨了去，我們作為長輩總認為自己是對的，可到底正確還是錯誤，難道咱們活了半輩子心裏沒有數嗎？”

如果今天換做是他在台上說出那番話，恐怕姜言曜會當場甩臉子走人讓所有人難堪。

他確實希望楊琳落幕能讓所有人見證，可沒想到楊琳會在台上說出自己的心聲。

或許可以理解為，她見到杞茉下意識全說出口，但在他人眼裏，理解不了這份虧欠。

“那我現在該怎麼辦？難道我見姜言曜，我和茉茉關係就能緩和？”楊琳更加苦惱了，她承認，今天她在台上失控了，說多了。

姜權一抬手，眼睛眯成一道縫，高深莫測道：“你得分清楚，這是兩件事！你見阿曜，是為了兩個孩子的感情問題，你們母女有矛盾，我兒子可沒辦法幫你解決！”

他最近親身經歷，親子關係還有衝突，必須當面把話說開。

楊琳一拍手，臉上少有的急躁：“問題就出在這裏，茉茉根本不願意聽我說話。”

女兒的抵觸，讓她心有餘悸。

“你得給她時間去消化，你急什麼？我必須和你說一句，茉茉這孩子並不容易，你不能拿你和賢弟年輕的經歷去要求她。”

時代不同，這批小輩當中，姜權自始至終就很中意杞茉。

姜權搬弄着手機，也不好空著兒子消息不回，他又耐着性子問了一遍：“你不打算見見阿曜嗎？他確實變了，不是我偏心，是你女兒真的成功改變他了。”

楊琳皺着眉，聽后久久不能鬆開眉頭。

她心裏很亂，同時也很焦慮。

現在又多了一件沒辦法和杞國賢說出口的事情。

“你答應下來吧，我可說好，我不會留情。”楊琳斟酌再三才同意。

至少姜言曜是她目前唯一知道的突破口。

姜權屁顛屁顛的回微信。

回完他扔開手機，抬頭問：“今後有什麼打算？”

楊琳看向姜權，眼前偉岸的男人和記憶中年輕人天差地別，她動了動唇，忍下心頭那股澀意，勉強笑道：“說了要去環遊世界，哪天累了再回來。”

她早就打算好，不會留在北城。

而見過杞茉，她更加堅定這個想法。

她是老了，但她不想作為女兒的負擔或是心結。

“老宅已經空了那麼久，我打算賣了，根據阿賢的工作或者安排找個國家定居也不錯。”

這個回答姜權沒有想到。

他不解：“老宅何必賣了？”

就算沒有Y&Q的股份，光是憑楊琳多年打拚的積蓄，以及杞國賢在國外龐大的進出口貿易公司，她們幾代人都可以無憂。

楊琳不是為了錢。

“那宅子只要在一天，我和阿賢都清楚記得自己作為父母有多不稱職，我們沒有給茉茉留下寶貴愉快的童年，那不是一個家，只是一座房子，是我們二人各地轉折回國歇腳的住處，僅此而已了。”

做父母前，她和杞國賢都期盼過，未來家庭會是怎樣。

只是美好的願望還沒實現，只剩無期的變故。

姜權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這些你沒告訴茉茉嗎？”

楊琳笑了笑，眼角一道道清晰可見的細紋：“她沒有關注這些，我想她應該很害怕，如果我退休回到北城該怎麼辦，與其讓女兒心驚膽戰的生活，我還是覺得放手，她都馬上25歲了，我不可能控制她一輩子。”

在她沒回過前的那通電話，杞茉表達了工作的開心。

拿着卑微的薪水從頭做起，沒有依賴任何熟人，全新又陌生的環境，這些楊琳無法想像。

她足夠獨立，完全不需要他們也能過得很好很開心。

更何況，讓她心情愉悅的，是姜言曜那個男人。

楊琳深吸了一口氣。

有那麼一刻，她替杞茉感到開心，天底下會有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孩子快樂。

可作為母親最後的倔強依舊苦苦支撐着，她害怕姜言曜會傷害到杞茉，拉着杞茉墮落，毀了杞茉的一切。

姜權悠哉悠哉的，看穿她的心事：“要我說，你們女人就是心思敏感，你能不能站在公平公正的角度看待他倆的感情，首先姜言曜有一個很好的父親，不用擔心家庭矛盾。”楊琳聽后氣笑了。

“我們姜家絕對不會虧待兒媳婦！再說，姜言曜現在的工作雖然還沒盈利，但他勁頭很足，如果他拿出100分的努力去做事業，我不相信他會失敗！”

“最後一點，全世界找不到我兒子這麼痴情的傻子，他喜歡杞茉，願意為了杞茉推翻自己的過去，有幾個男人能做到這點？他小時候雖然不學無術，可他永遠知道自己不能打擾杞茉學業，你們總覺得他沒分寸，在我看來，只有杞茉能讓他收心！”

**

姜言曜和楊琳的見面約在一家茶室。

楊琳是被姜權親自送過來的，老友沒再多說什麼，臉色那副坦然不難看出他自信滿滿。

走進茶室，包間隔着扇門就聞見飄過來的茶香。

這裏不失雅興，很符合楊琳的脾性。

身後竹筒與溪水連接，配上潺潺的純音樂，讓人安心下來。

老闆給楊琳推開門，茶室內裝修秉持了竹韻，已經接近傍晚，姜言曜坐在她面前，看到她走進來才抬起頭來，露出恭敬的姿態。

他長大了，比起那個毛躁的男孩，現在的姜言曜身上有幾分姜權年輕的影子，不同的是，他眼神總是驕傲的。

楊琳拎着包環視了一圈，姜言曜抬了抬手：“阿姨，請坐。”

直到見到楊琳，他那股心底最原始的緊張反而化為坦然。

不過手心濕潤的汗跡還是出賣了姜言曜淡定的偽裝。

楊琳在小輩面前不會拘泥，她坐在姜言曜旁邊，兩個人中間隔了一個人的位置上。

姜言曜沒再說其他的話，只是嫻熟的斟茶。

這份安靜透着絲詭異，楊琳坐姿端莊，嘴角仍然笑的大方得體卻不親近。

他捧着茶杯遞到楊琳面前，楊琳點點頭，沒忍住先開了口：“你找我是因為茉茉嗎。”

這是個肯定句，並不是疑問句。

楊琳知道自己和姜言曜之間唯一的聯繫只有杞茉。

姜言曜淺淺的點頭，他看向楊琳，字字誠懇：“阿姨，我們不是故意瞞着你們。”

“已經過了三個月了，再說這些多餘的話有用嗎？”楊琳平靜看向他。

在她看來，道歉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價值的話語。

“是我追求茉茉，我喜歡她多年，我做不到答應您的，只和她是朋友。”

“那你能告訴我，當年為什麼能做到，而現在不能？”楊琳聽后只是疑惑不解。

她端着茶杯放在鼻前聞了聞，喃喃自語：“是普洱，你爸爸告訴你的嗎？我喜歡這個茶。”

姜言曜趁着她品茶，手掌快速在褲子外側擦了擦汗，他從容不迫：“當年我還小，回過頭來反省過自己，有些事做的確實很過分，您是長輩，站在杞茉媽媽的角度阻攔我們在一起沒有錯，我已經不是18歲的孩子了，我可以給茉茉更好的生活，忠心的感情，還有堅定的未來。”

他一股腦說出了醞釀敘舊的話，終於沉沉的吐了口氣。

楊琳靜靜聆聽，抿了一口泛紅的茶水：“你這番話很動聽，換做任何一個女人的家長恐怕都會心動。”

姜言曜默默抿唇。

他口舌乾燥，卻緊盯着楊琳，想從她平靜的臉上看出更多表情。

“我承認，我們這代人很古板，沒有你們年輕人那麼浪漫，在我們看來未來需要親自創造，而不是他人給予，可這樣的想法僅限我們年輕時。”她放下茶杯，口吻飄忽不定：“當我們開始成家，有了孩子，孩子理所當然接過父母種下的大樹，繼續讓後人乘涼，這才是穩定的未來，也是更好的生活。”

“你是不是想問我，難道沒有例外嗎？很顯然，有。”楊琳指着姜言曜，僅僅兩秒放下手指：“你是例外，杞茉也是例外。”

姜言曜心頭那股火燒過的焦灼感迸發，他暗自咬牙，再次呼了一口氣：“我不認為一定要走父母的老路就是正確的，現在的我們過得很好，就算您否認，我也希望告訴您，我和茉茉很幸福。”

他出門前推開卧室的門，杞茉蜷縮在被窩裏只露出一雙閉着的眼睛，她睫毛還是初見那般又濃又密，乖順的姿態讓姜言曜心口發軟。

這是他渴望的平淡，追求的幸福。

還沒有經歷物質壓力，柴米油鹽只是打磨了熱戀的激情，可他對她的感情沒有退卻。

三個月像是過完了三年。

“我喜歡杞茉，並不是因為她剛好出現在我需要陪伴的年紀，而是她待我好，能夠認可我成功，批評我的墮落，她隨時都在發光，我憧憬她，不論多久我都想要追隨她。”男人眼神漸漸明亮，深處那片柔軟讓楊琳怔了證。

這個驕傲自大的男孩，他身上的刺在此時消失不見。

他說出口的語氣再平常不過，卻溫聲細語，讓人能感覺到他對杞茉感情的虔誠。

楊琳嘆了口氣，腦海中回憶起幾年前：“你們的愛情，在我看來就像隕石撞地球，太過激烈，很難讓人懷疑這不是巧合，不是一時興起，你爸爸說的沒錯，我阻攔過，可到頭來還是沒有用，再熱烈的愛情早晚會變成親情，茉茉只是比平凡女人更出眾一點點，你的追隨我說實話不知道怎麼相信。”

她和杞國賢相遇相戀也很美好。

滿足了女孩的幻想，可事實生活卻是兩個人聚少離多，從前山盟海誓變成了更廣闊的目標，他們想要站在行業頂端。

這樣的愛情，就像兩滴水滴，聚在一起卻投進了大海。

作為母親，她希望孩子得到更好的，勝過自己的。

開水的熱氣漸漸縈繞，那壺茶色更深了一層，姜言曜抬手拿起沸騰的水壺，稍稍傾斜抬高倒入燒開的熱水，白色與深紅交纏，霧氣中多了那股普洱的芳香。

“阿姨，我不需要任何人相信。”

楊琳皺眉。

姜言曜脫口而出，唇角綻開極淺的笑容：“我的感情只需要茉茉來認可和接受，我能追隨她多久，我不會對她母親誇下海口，我只能告訴您，她在哪我在哪，我不會讓她一個人，北城，巴黎，還是任何國家的一個角落，我都會陪她一起。”

楊琳忽然笑了，她扶着額頭，陣陣笑聲在小輩面前根本止不住。

是甜言蜜語還是搪塞她的話，在姜言曜說完那一瞬間，她突然理解杞茉為什麼只要他。

比起長輩為人處世圓滑，姜言曜在楊琳面前確確實實只是在做他自己。

在做一個愛慕她女兒誠實的男人。

拋開身份，他對杞茉滿腔愛戀，傻瓜都能看出來。

如果面對長輩，他依舊能真實表達，更何況是在杞茉面前呢？

從他眼神，姿態，語氣里，楊琳聽到的只有真情。

奈何一個人再能裝，也不可能做到完美無缺毫無破綻。

片刻，楊琳雙手搭在膝頭，抬眼看向天花板，語氣終於鬆動些：“我只有這一個女兒，從小因為你，她和我頂嘴，替你辯解開脫，直到現在，她竟然給我下通牒，不讓我插手你們的感情。”楊琳搖頭失笑。

那確實是個豐富多彩的杞茉，是他們父母錯過的模樣。

“杞茉小時候問我，愛工作還是愛她，那時候我也氣盛，面對親情低不下頭，沒辦法回答她這個問題，時間長了她也不問了，至於答案肯定默認我愛工作，我總以為我的女兒會很強大，其實忽略了她的脆弱，如果有一個人能替我們呵護她，保護她，回答她顧慮的問題，且那個人是她的追求....”

楊琳頓住了，她轉頭看向姜言曜，眼神溫柔，更多的是慈愛。

姜言曜呼吸都要停止了，他後背緊繃。

“....也挺好的。”楊琳徐徐地說。

她沒辦法衷心祝願，坦然面對他們在一起。

可這一次楊琳在自己的執念與女兒的快樂面前，選擇讓杞茉快樂下去。

就算姜言曜是個渣男，她看走了眼，姜權也騙了她，杞茉得到的快樂不假。

這算是一點點奢望吧...楊琳心想。

就算她們活到80歲，還有30年去修復親子關係，偶爾做一次讓步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