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境
他已經走到了絕路。
仙門被滅，身負重傷，前路未卜。
身後，他年少時一時興起下收的“好徒兒”正帶領着一眾魔兵在他的仙門中燒殺劫掠。火光衝天，無數的哀嚎聲與哭喊聲不絕於耳。
怎麼會走到如今這步田地呢？
雲清衡的意識漸漸模糊，耳邊只聞背着他的僕從叫他撐住的吶喊聲。
他沒想到，他半生眾星捧月，如今卻只得一個從未留意過的僕從陪他走完這最後一程。
他其實不太記得仙門裏有這麼個身形魁梧，頭髮又多又炸的僕從，只不過，他不記得的人或事多了去了，也不缺這麼一個小小僕從。
“大人！您別睡啊大人，丁長老已經逃出去了，只要撐下去，他一定會帶人來救您的，您一定要撐住啊大人！”僕從一邊這樣焦急的叫喊着，一邊背着雲清衡躲開眼前的一眾魔兵匆匆而行。
僕從的修行不夠，為了他平白無故挨了好些傷，但還好都不致命。
但當身後追來一個魔將之時，雲清衡清楚的知道，僕從根本就打不過這魔將，他認命道：“放我下來，你快逃命去吧。”
哪知，這個僕從竟然這般倔強：“不，大人，當初是您曾救過我一次，這次換我來救您了。”
是么？我都不記得有這麼回事了。
雲清衡輕聲道：“那就好好對待我給你的這條命，別浪費了，聽我的，快放下我。”
“我不會放的！”僕從大叫着，更加攥緊了身上的雲清衡，不要命一樣的朝前衝去。
他們的仙門依山而建，當下離開仙門的大路已經被魔兵包圍了，而他們現在慌不擇路逃向的前方，是一片懸崖絕壁。
就在雲清衡說話的當口，那魔兵又是一道氣勁打來，僕從轉身格擋不及，被那道氣勁擊中，同雲清衡一道被打落了懸崖……
.
雲清衡醒來的時候，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在喊疼。
他轉頭，看到了那個救他的僕從。
僕從的面色慘白，身上的傷看起來比他還重，雲清衡一眼就明白了，關鍵時刻，是這僕從豁命救了他。
雲清衡的心頭登時便升騰起一股子感激同愧疚，他問那僕從：“你叫什麼名字？”
僕從一怔，恭恭敬敬的躬身道：“回大人，小的叫以方。”
沒什麼記憶點的名字。
雲清衡道：“你不用跟我這麼客氣，如今太虛仙門遭逢大難，我也已經不再是什麼門主了，我還要多謝你，是你救了我。”
“大人這是哪的話，小的說過的，大人曾經救過小的一條命，現在換小的來救您了，大人不必擔心，我們躲在這裏那些魔找不到我們的，等大人養好了傷，再去找其他仙門求援，一定能夠東山再起的！”
求援？
雲清衡略帶凄涼的苦笑了一聲。
向誰求援呢？
他早就已經孤立無援了。
孤立無援啊——
這幅走投無路的絕境，不自覺的讓他想到了一個人。
那個也曾被他逼到這般絕境的人。
到了，他竟落得了跟那個人一樣的命運。
舅舅……
壓抑了二十多年的記憶因着此刻的窮途末路忽而湧上了雲清衡的腦海，恍惚間，那個人臨死前的那雙眼睛就出現在了他眼前，盯得他渾身不自在，甚至比起此刻身體的疼痛都要讓他無法承受，雲清衡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
“大人，可有哪裏不舒服？”僕從問。
我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雖然很想這麼說，但云清衡還是強忍疼痛搖了搖頭：“沒事，就是有些冷。”
虛偽這東西已經以教養的名義藏到了骨子裏。
那僕從道：“那您等一下，小的這就為您撿些枝子來生火。”
雲清衡應下了。
此時外頭正在下雨，山洞裏面潮濕，僕從費了一些功夫才將將點着火。
雲清衡望着山洞外淅淅瀝瀝的雨水，忽而雷聲大作，一道驚雷將雲清衡的思緒帶回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雨夜。
於此刻，在他步入絕境，心力交瘁時，塵封了二十多年記憶終於不可抑制的浮上了心頭。
雲清衡自小隨母親流落青樓，在七歲以前，他是在那一群靠着取悅他人才能活下去的男男女女的注視下長大的，可以說，那段過往跟他現在這個仙門領袖的身份完全格格不入，只是，現在已經不會有人知道他的這些過往了。
在他七歲那年，舅舅從青樓里接回了他們母子倆。
舅舅一生無兒無女，他說，雲清衡就是他的孩子。他對雲清衡很好很好，好到幾乎沒有底線的程度。他教雲清衡讀書習字，教他做人做事，教他練武修仙，將他撫養成人。
舅舅將他們娘倆從青樓里接回來，又對他們那樣好，本該是他們的恩人。
可是，娘親卻非常討厭，甚至憎惡舅舅。
在雲清衡的記憶中，娘親從來沒有說過舅舅的一句好話，一旦提起舅舅，娘親那咬牙切齒，飽含恨意的一字一句，他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她說舅舅弒父弒母，讓他們變成了沒有家的孤兒；她說舅舅將她賣給了很多人，逼着她去做□□；她說舅舅背德忘恩，殺害恩人。
在小雲清衡心裏，舅舅再怎麼親，再怎麼對他好，也是個後來才插到他跟娘親之間的外人，他最喜歡，最信任的人的永遠都是他娘親。
那時候，他還那樣小，總是大人說什麼自己就信什麼，更何況這個人還是自己的娘親？
他就那麼信了，就那麼一面享受着舅舅賜予他們的恩，一面又在心裏種下了對舅舅怨恨的種子。
那種子開花的契機是在娘親放的一場大火。
在雲清衡十歲那年，瘋病越來越嚴重的娘親一把火燒了整個莊園。
娘親說，她已經受夠了在舅舅的身邊，她說像舅舅這種惡魔，就應該回地獄裏去！
那場大火因為撲滅得及時，娘親沒死，但卻受了很重的傷。從前美艷的容顏不再，只剩猙獰的傷疤在日日提醒着雲清衡：舅舅不是好人，他要為娘親復仇。
那時候，雲清衡儘管不知道為什麼娘親的恨會那樣深，但也隱隱約約知道，娘親心裏的苦肯定跟那恨一樣深。
他不要娘親再這樣痛苦了。
後來，那一群人找上了他。
雲清衡認得，那群人在正派仙門中也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但卻一直跟舅舅不合。
原因無他，不過是因為，舅舅是一隻半魔。
舅舅與母親其實都是人魔混血，他們的父親，也就是雲清衡的爺爺，是一個來歷不明的魔族，他的血脈不算強，母親幾乎沒有繼承到一點魔的特質，而舅舅，作為一個半魔，卻繼承到了相當多的魔血。
偏生舅舅那時的力量無人能敵，身為一隻半魔卻幾乎統帥了整個人間的仙門。於是，這些所謂名門正派，都看舅舅不順眼。
那些所謂正派的長老們給了雲清衡一種葯，說，這能讓舅舅睡個好覺。
那時候，舅舅為了給娘親尋找治療燒傷恢復容顏的葯吃了很多苦，偏偏那時候正道很多人都不安分，折騰的他好多天都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舅舅身邊身邊守衛眾多，衣食住行都由心腹打理，武力超群，旁人根本無法碰到他。
但唯獨，舅舅不會對雲清衡設防。
雲清衡後來想，他喂舅舅喝那碗茶的時候，是真的不知道那東西有那麼強的效用的嗎？他是真的不知道那些老道的意圖的嗎？
也許，他知道。
正是因為這個念頭，苦苦折磨了他二十多年。
他始終還記得，當那些正道人士打進太虛仙門的時候，舅舅縱使渾身是傷，幾乎站都站不起來了，卻還是一手抱着他勉力應對着眼前的敵人，沒讓他受一點傷。
但，他卻在舅舅被亂劍刺中，無力再護持他的時候，跳着撲到了那個帶頭衝進來的老道懷裏。
那老道抱着他，望着垂死的舅舅，捏着雲清衡的小臉，說：“你舅舅再也無法使你娘親受苦了。”
舅舅死了。
死在了他的無知和稚童毒心下。
那個會在他生病時日夜不合眼照看，那個能夠容忍自己對他所有的放肆，那個一心將他引上正道的舅舅，因為他的緣故，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到現在都還清晰的記着舅舅最後咽氣時，那雙滿帶欣慰的眼睛。
那雙眼睛，在雲清衡的夢境裏凝視了他二十來年。
他始終不知道，舅舅最後為什麼會用那樣的眼神看他。
舅舅死後不久，娘親也跟着他一道去了。直到那之後，他才發現先前的他到底做了怎樣的錯事。
那群老道害死舅舅是為了要霸佔太虛仙門，為了取代舅舅成為新的天下共主。
但這樣的事情最終沒有發生。
當雲清衡稀里糊塗的在兩位忠於舅舅的長老的扶持下坐上門主之位后，他才終於知道，他舅舅早就已經為他鋪好了未來的路。
到了那個位置，他也終於得知了好多他幼時沒本事得知的真相。
原來，娘親當年在妓院裏做的其實是鴇母，根本不存在舅舅將她賣給別人這回事；原來，舅舅他們的繼父根本就是個人渣，舅舅殺了那個人反而是救了母親；原來，舅舅曾做過那樣多的好事，其實是個人人傳唱的大聖人，所以兩位長老才會對他忠心耿耿，他根本就不是母親嘴裏那個忘恩背德之人！
他漸漸明白，母親會那麼恨舅舅，或許是因為，過於堅韌過於耀眼的舅舅讓她更加瞥見了自己人生的不堪。
原來，舅舅一生從未對不起任何人。
所有人都在他的庇佑下成長，所有人都對不起他。
在知道一切后，舅舅臨死前那雙欣慰的眼睛便一直都在他的夢中晃蕩，刺得他的良心日夜不安。
一切都是一個輪迴，所以他才會遇到了那個孩子。
那也是一個人魔混血的孩子，體內大部分都是魔血，天賦很高，就跟舅舅一樣。
在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他一度以為，是舅舅又給了他一個彌補的機會，否則怎麼會那麼巧，正好讓他撞見了那孩子在受苦，自己又正巧救了他呢？
所以，他曾對那孩子很好很好，就像舅舅曾經對自己那樣好。
但後來，那孩子的身份還是暴露了。
那些所謂的仙門正道找上門來要人了。
那是他舅舅的替代，是他的所有物，怎麼可能讓他落入別人的手中！
他寧願親手殺了他，也不讓外人來染指他舅舅！
又是一碗“茶”，他灌給了那孩子。
怪就怪他沒本事，仙門在他手裏后便每況愈下，他已沒有能力去反抗那些老古董，也沒辦法像舅舅當初保護自己那樣，保護好那孩子，他能做的極限不過是讓那孩子能夠滿懷憧憬的體面死去。
但他沒想到，那孩子竟然跟舅舅一樣，也是一個百年一遇的二階魔種。
那碗放了很久的過期茶沒能管住那孩子，在一派仙門中人的圍剿下，他竟然二次爆種，逃脫了。
那孩子真是天命過人，在仙門中人緊追不捨的時候，恰逢蹤跡不定，連接人間與魔界的界外洞從天而降，將他帶去了魔界。
魔界比起人間更加疾苦，他原以為那孩子定然是已經活不成了的。
但沒想到，那孩子不但活下來了，還榮耀歸來，帶着大隊的魔兵，向他復仇來了。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害死了舅舅，還害了那孩子，現在終於報應來了。
外頭雷電齊鳴，雨聲淅淅瀝瀝，終於喚醒了雲清衡腦海中壓抑了二十多年的記憶和良知。
雲清衡一步步的朝着山洞外走去，先前救他的那個僕從現在正在旁邊撿柴火，沒辦法注意到他。
他記起來了，終於記起來了，記起來自己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像他這種害了那樣多人的混蛋，還有什麼資格繼續活在這世上？
終於，雲清衡閉上眼，縱身一躍，跳下了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