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難
時間過得很快。
一轉眼，小秋蠻都已經會叫人，會說話，會跑會跳，會有小脾氣，會講漂亮，會像個小大人一樣對長輩頤指氣使，會將村裡同齡的小男孩揍得嗷嗷叫的年紀了。
所有人的時間都像是被這孩子偷走了似的，一回過神，才恍然道，呀，小秋蠻都這麼大了，他們已經這樣老了。
自然，身為魔的顏以方與吞下了顏以方半邊內丹的雲清衡兩人倒是這十來年都不怎麼顯老。
時間就這麼悠悠然的過着。
現在的顏以方已經沒有先前那麼害怕雲清衡的離開了。
不是這些年的相處給了他勇氣，而是因為，他已經想開了。
是他自己先將自己的一切都交出去了，會有怎樣的結果，他都需要自己來坦然接受。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還不如在那刀落下來之前，有一天算掙一天，好好享受眼下的幸福。
但卻有人來打擾了他們的幸福。
準確來說，來打擾他們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整個人間界。
在魔界覆滅，又被毒氣籠罩后不久，人間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一個“冒險家”說，他在混沌之海漂流的時候，意外到了一處仙境，那裏的人們各個活得跟神仙似的，有吃不完的糧食，喝不完的美酒，在那裏，王侯公卿同平民百姓之間沒有任何差別，人人平等，那兒沒有戰爭，人們甚至連武器都沒有，人人都活得十分幸福。
若是再早一些時候，人們可能只會將這話當做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可當下，這則異聞卻十分詭異的在人間流傳開了，人們都開始打起了那海外仙境的主意。
將人放在魔的立場上，人與魔之間也並無什麼差別。
人間現今也慢慢到了魔界曾經的窘境了：人口太多，土地不夠，生產力又跟不上。所以，他們也不得不被動地到了開闢其他大陸的時候。
那個“冒險家”說那片土地豐沃，又沒有戰爭，這就意味着——以目前人間的實力，可能可以很容易打下那片寶地。
只是，話雖如此，人間前陣子畢竟才同魔界進行過一場大戰，大受重創，現在的他們想要如此貿貿然的去進攻新的土地，實力確實是遠遠不夠。
士兵只能派上很少的用場，最缺的戰力還得是修仙士，畢竟不是什麼人都有穿越混沌之海的力量的。
可修士們那樣稀少，那樣難培養，經過人魔大戰之後剩下來的也實在太少，那要怎麼辦呢？
就只能現養了。
幾乎很少離開村子的他們得知這件事，是在出事後。
那天，村裏的年大媽忽然瘋瘋癲癲的滿村跑，一邊跑，一邊叫喊着：“修士搶孩子啦，修士搶孩子啦，他們搶走了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村裏的人都衝出去看，這才知道，在他們蝸居於這一方小山村的時候，外頭髮生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為了進攻新大陸，為了培養足夠的修士，各方仙門聯合起官府一道開始搶人了。
約莫一年前，絕大多數仙門已經歸入了朝廷，他們為朝廷吸納信徒，加強中央集權，朝廷為他們提供財力，人力，為他們撐腰，掠奪百姓。攻打新大陸這件事，可以說，是朝廷同修士們的相互成就。
而當政權，神權，兩隻鐵拳砸下來的時候，老百姓們根本就沒有反抗的餘地。
在朝廷的幫扶下，修士們開始光明正大去市井，去山野間搶人了。
所有被他們看上的有天賦修仙的孩子都會被堂而皇之的奪走。
他們說，朝廷給了百姓吃穿，給了百姓一個安穩的日子，百姓應該要對此心存感激。
有了朝廷的支持，他們一轉身就成了光明正大的土匪，不會受到任何制裁，甚至未來還會有人對他們歌功頌德，說他們當時的雷霆手段換來了後世的安寧。
但困於其中，被雷霆手段遏制的人們所受的苦，卻是實實在在的。
小環所在的村子，就有人意外成為了那劫灰。
丟了孩子的年大媽在“瘋”了一陣子后，終於，於絕境中想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當年大媽撲通一聲朝着他們跪下的時候，屋裏的人都顫了一顫。
“大李，小顏，你們來我們村定居也有十來年了，大媽平日裏對你們怎麼樣，你們心裏應該有數，就算咱們之間本來沒有多深的感情，但現在大媽也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我只有厚着臉皮來求你們了……”
村裏的其他人也漸漸聚集了起來，不知不覺將小環家都給佔滿了，大家也一起為著年大媽的事着急。
年大媽繼續道：“這麼多年了，你倆都不見老，你們是什麼身份，村裡人或多或少都是有數的，我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來了咱這小地方，但這麼多年了，就算是官府下了強征修士令的時候，我們也什麼都沒有說過，但今天，我不得不求求你們，幫我救救我的孩子吧，我嫁過來沒多久就沒了丈夫，老天不能眼看着我再沒了唯一的孩子啊。”
兩人愣愣的看着那哭鬧的婦人，對視了一眼，卻都無法開口做出承諾。
村裡人這些年確實都對他們兩人很好，在這裏，幾乎是他們出生以來頭一回距離世俗的爾虞我詐那樣遙遠，可他們實在無法輕易做出承諾。畢竟，真要幫忙，他們就要與當今整個天下為敵了。
小環夫妻二人安撫好了那位“喪子”的婦人，那之後，夫妻二人都忍不住輕聲哭了起來。
小環說：“你說，等我們家秋蠻長大后，會不會也有可能被他們搶走？”
雲清衡搖搖頭：“秋蠻沒有好的修仙根骨，不是那塊料，他們不會來搶的。”
小環很急：“可萬一呢？萬一他們找不到好苗子了，就開始隨意抓壯丁湊數了呢？我們家秋蠻可是女孩子，要是真進了那狼窩，那，那……”說著說著，小環眼看着就要急的掉下眼淚來。
可他們卻沒有辦法反駁，因為誰也不知道，小環說的那種可能會不會真的發生。
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切，無一不在告訴他們，小環所想的那種可能，隨時有可能發生。
從前，當國與國之間的戰爭發生的時候，就經常會有抓壯丁的事情發生，當這種事發生的時候，老弱病殘都難逃一劫。
而如今，這事開始平移到幼子身上了。
稚子何辜？
甚至，現在有難的是孩子，等到一二十年後，孩子們成材，到時候戰爭真的發動，所有人都有可能會被強征上戰場。
年大媽家的孩子根骨確實不錯，顏以方一直都是曉得的。
但後來，那“徵兵”已經蔓延到了村子裏無甚麼根骨，只要身體強健即可的孩子身上。
又有一個孩子被搶走了。
小環夫妻越發不安了。整個村子也都人心惶惶的，因為誰家都有孩子，誰家都可能會有孩子。
那天，顏以方看到雲清衡翻找出了他原先藏在床板地下的錢袋，現在已經不只一個錢袋了，每一個都塞得鼓囊囊的。
他拿出一個錢袋，就要出門。
顏以方堵住了他：“你要去做什麼？”
“打劍。”
“打劍做什麼？”
月光下，他望着顏以方，神色肅穆：“搶人。”
“你別以為你放了幾個沒用的魔兵就能搶出那一堆小孩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仙門中人有多難搞，以你的本事，過去不是送死么？”
雲清衡低頭，沉默了一會，復又抬頭，眼神堅定：“他們搶我還來不及，不會殺我的。”
再怎麼說，雲清衡也曾是一個仙門掌門，本事畢竟還在那裏，當下人間缺修士，他們斷然不會輕易傷害修士的。
“好，好，就算他們不殺你，可你一旦去了，還能回得來嗎？”
雲清衡沉默了。
顏以方上前一步，抱住他：“你還想回來，還想見到我嗎？”
“想！”是毫不猶豫的回答。
有那麼一絲安心，但不安卻還是如蛇影一般尾隨着他。
“那好，那就聽我的，別去。”
雲清衡沉默了，而後，他向後縮了一步，推開了顏以方，一句不可能已經在嘴邊即將脫口而出。
卻聽顏以方率先開口了：“我去搶。”
雲清衡驀地抬頭：“不行！你是魔，要是暴露了，他們會殺了你的！”所以這麼大的事他甚至都不敢跟你商量，就是怕你遭難。
顏以方咧嘴一笑：“當今人間可沒有人有本事能抓住我。”
“不行！你太自大了，一個人也許不可以，一群人呢？更何況你現在還分了一半力量給我。”
“你先別著急，聽我說，我這種做是有緣由的。”顏以方低頭按住雲清衡的肩膀，“你想想看，就算我們現在能夠將那些孩子救出來，那之後呢？之後那些人還是會來這兒，或是去別處四處搜刮孩童，我們能夠救得了那些孩子一次，還能夠救得了他們第二次，第三次嗎？再等一陣子，戰爭真的發動了，到時候受難的就不只是孩子們了，那時候整個人間都有可能捲入其中，誰也沒有辦法置身事外，就連我們也不可以。”
“那就去說服那些老頑固，逼他們改主意！不聽就把他們打服氣！”雲清衡很激動。
顏以方搖頭：“變不了的，人類，魔，甚至是動物，任何生物的天性都是如此，都想要活着，活得更好，這就註定了必定回去搶佔他人的資源，想要改變他們，除非將他們全殺光！”
雲清衡不說話了。
殺光人類，這幾乎就是超出他大腦認知的東西。
雲清衡猶疑着：“……那該怎麼辦？”
“這也不能說是壞事，群體越是龐大，也就也有力，只是有些小人物的自由必然會為群體的利益屈服，我們現在能做的，要麼摧毀這個群體，要麼就是自保。”
其實還有另一條路，即像雲清衡說的那樣，改變那些老頑固，引導他們的方向。
只是，顏以方儘管知道，可他做不到，他沒那個本事——如果是雲憶的話，一定能夠找到解法的，只不過，那時候，就會是另一種犧牲的法子了，他只是能夠做到保護雲清衡想要保護的東西，並且不讓雲清衡看到任何骯髒的東西而已。
顏以方繼續：“這是人類的貪慾釀成的惡果，我們沒法拯救，沒法遏止，因為他始終存在，一不留神就會長成可怕的巨樹，我們能做的只是在巨樹下偷得一絲陽光，保護好我們想要保護的人。”
“怎麼保護？”
“我想帶村子裏的大家都離開，他們為了躲避戰爭，必然都願意離開的。”
“離開？我們還能逃到哪裏去？一旦戰爭發動，整個人間將沒有一片凈土。”
“那就離開人間。”
雲清衡一怔。
顏以方笑笑：“你沒聽那個傳言嗎？海那邊有個人間仙境，那裏土地肥沃，原住民之間從不發生戰爭，到了那裏，我們就能快快活活的過完這輩子了。”
“你是說，要帶着村子裏的人一起去那塊未知的土地？”
顏以方點了點頭。
雲清衡沉默了，他低下頭，皺起眉頭，似是認真的思考起了這件事的可能性。
趁着他思考的當口，顏以方忙道：“你不用擔心太多，也就只有那些沒用的人間修士需要花那麼大勁設法穿越混沌之海而已，我對如何在混沌之海生存還是很有自信的，我保證一定帶你們安然抵達那片土地。”
“不行。”雲清衡終於抬頭，似是已經做好了決定。
顏以方忙道：“你別害怕，我不是在吹牛，我對混沌之海很熟，一定不會讓大家隨我涉險的。”
雲清衡搖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自然是相信你的本事的，我說不行，是我不想去那片新土地。”
顏以方皺眉，他確實沒想過這點，萬一那片新土地並不像外人說的那樣好呢？萬一他甚至都不存在呢？他難道要帶着這麼多人一道去尋找那片虛無嗎？
顏以方有些犯難了：“可留在人間的話，一旦啟戰，想要保全那麼多人可能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了。”
雲清衡笑了：“傻子，我不想去那片土地，可不是代表我就一定要留在人間了。”
顏以方好奇的看着他。
雲清衡說：“我不想去那片新土地，是不想去打擾那裏人們的生活，你想想看，真要去了那裏，我們又跟別的人間侵略者有任何差別嗎？那片仙境應該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人民的，我們又有何資格去打擾他們？人間自然也是留不得的，所以，我想去的地方，是魔界。”
顏以方愣住了：“魔界……可那兒……”
“你不是說過嗎？早在岩漿停止湧出后，火山口附近的就都是些乾淨的鎏金，不會對人有害了。”
“可那兒畢竟太艱苦了，你去了肯定過不習慣的。”
“什麼艱苦不艱苦的，人間能有這樣宜居的環境難道是天賜的嗎？不也是人們一點一滴的開墾來的？我們就去做一回領路人，再憑自己的雙手將魔界打造成一片新的人間，這樣得來的東西不才更令人安心嗎？再說了，我告訴你，可不要小看我，我可是知道，火山附近的土地可是很肥沃的。”
顏以方抿了抿唇，月色下，他的眼睛裏涌動着的，像是象徵著新生的生命力。
他望着雲清衡，嘴角帶笑：“好。我都聽你的。”
雲清衡這才展顏笑了。
顏以方道：“那我現在去救那些孩子，你就在這段時間，將村子裏的大家都集合起來，讓大家做好逃難的準備。等我將小孩們都救回來了，你就帶着整個村子一起藉著界外洞離開這裏，可好啊？你也會算界外洞出現的時間地點的，對不對？”
“不行！不都說了我去的嗎？”雲清衡急道。
顏以方卻是不緊不慢的：“我現在只是救人，不是去滅門，你覺得單純當個強盜，是你更有把握一點，還是我更靠譜一點。”
雲清衡沉默了，半晌才磨牙道：“怎麼還說得很得意似的？也不害臊。”
顏以方笑着捏了捏雲清衡半邊臉頰，道：“自然是要得意一下的，當初我要不當那一回強盜，不也碰不到你嗎？”
“沒個正經。”雲清衡甩開他的手，抬頭，望着他，眼眶裏有光芒閃動，如夜晚月光照耀下的湖面，風一吹，便拂起粼粼波光，喉頭有些哽咽道：“那你一定要回來。”
“嗯。”
“一定要安全回來。”
“嗯！”
“一定一定！”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