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六)
現在,溫莎不必問“它是誰”,也可以猜測得到。
那個熟悉的剪影,在幾年之前,溫莎開着朱諾斯城得時候,曾經見過它。沒錯,就是他們阻擊亞特蘭蒂斯的時候!那頭巨大的黑龍,曾經幫助朱諾斯城攔截了巨龜亞特蘭蒂斯,它的模樣溫莎現在依舊記憶猶新。
它巨大的翅膀,遮蓋了太陽,遮蓋了天空,遮蓋了一切光芒。
黑夜以它的雙翼為名,死亡以它的火焰為名,他就是傳說中的黑龍之王,是黑夜與死亡的具現化,是黑龍之王——夜禍!
夜禍煽動颳起一陣強烈颶風,颳得所有人都匍匐在地。
溫莎被萊昂內爾籠在懷中,抬頭看見那一篇黑色陰影越來越大。
夜禍終於接近了翡翠島,它的本體比溫莎想像當中更加巨大。小綠龍在它的面前,不過只有它一隻爪子那麼大。
在巨龍的背上,盤腿坐着一名人類法師——至少從身形看來,他絕對是一名人類。他戴着兜帽,拉得很低,看不太清楚面孔。溫莎眨了眨眼睛,感覺這個人的身材有些眼熟。
好像是——郎巴星喬舒亞?
果然,當他摘下兜帽,露出真容時,溫莎的臉立即黑了一大片。“你身體不舒服嗎?”萊昂內爾看見他臉色不好,關切地在他身上查看,“是不是受傷了?有哪兒疼?”
“我頭疼。”溫莎冷冷地推開萊昂內爾,走到巨龍面前。他纖細瘦弱的身形,只要巨龍輕輕一點,就會像碾碎螞蟻一般,輕易地把他給碾碎。
其他人根本不敢抬頭,生怕引起那頭巨龍的注意。只有那名男孩站在它面前,叉着腰,一副毫無畏懼的模樣。大風颳起他的衣裾下擺,吹亂他的頭髮。他仰着頭,衝著巨龍上面的法師高聲咆哮,聲音宛如龍鳴。
“你不打算對我解釋一些什麼嗎?”
若不是親眼所見,別人肯定不會相信,有哪名孩子,竟敢用這樣的口氣,用這樣的態度,來面對眼前的龐大生物。
萊昂內爾衝到溫莎身邊,把他整個護在懷裏,舉起奎因多爾面無畏懼地面對巨龍。
“你難道不應該好好地歡迎歡迎我嗎?”阿爾瓦堆起來滿臉笑容,他身體輕盈靈巧地跳下龍背,張開雙臂把萊昂內爾和溫莎一起抱進懷裏,“啊,看看我們發現了什麼?多可愛的孩子們!我真沒想到,竟然會造成這樣的後果!”
“你如果再不放開我,我可是會生氣的!”溫莎沒好氣地扭動身體,狠狠地踩了阿爾瓦一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想我們還是先離開這裏比較好。”阿爾瓦朝着趴在地上的布魯諾伯爵大人,還有那些冒險者和雇傭兵努了努嘴,“善後工作交給我來做。不過,我不太擅長解釋,讓靜謐給你講。”
溫莎不耐煩地推開他,冷冷地回敬道:“那你打算做什麼?製造更大的騷亂?我現在這幅樣子,都是拜你所賜!要怎麼解決?”
“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親愛的‘長庚星’。”阿爾瓦咧開嘴,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我們還得聯繫提里安法師協會,讓他們派藥劑師來,解決翡翠島上的龍血之痛問題。我現在只能回答你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可真的不是故意的。”
靜謐走到他們身邊,舉着自己被劈下來的腦袋上下晃動。
“你這是在點頭贊同?”溫莎又好氣又好笑地問,“這裏的爛攤子,我可一點都收拾不了。你們最好給我滿意的答案。”
豎琴雇傭兵團的人陸續爬上夜禍的後背,黑龍王轉動眼珠,火焰般的金色魔法能量,在他眼球中滾動。它只要看到誰,誰就會被嚇得肝膽俱裂,哪兒還有和它對抗的勇氣?
“哦,你就是‘長庚星’?”黑鴉八卦地湊了過來,上下打量過一番溫莎,“真是沒有想到啊,你比我想像當中的要年輕很多。”
“不管我多大年紀,對於精靈來說都年輕。”溫莎冷冷地掃視過一圈這些算計了他們一路的人,“我猜你要對我說——阿爾瓦是你們的老闆,他雇傭了你們,對嗎?”
“阿爾瓦是誰?”豎琴雇傭兵團的團長也湊了過來,“我們是受到提里安法師協會的雇傭,才到這個鳥不拉屎的破地方來。”
“團長說得對。”副團長附和道。
溫莎終究還是沒有能抑製得住自己翻白眼的衝動。“好吧,先生們,我們得快點離開這裏,才能收拾島上的爛攤子。”他抓住已經先一步登上巨龍後背的萊昂內爾遞給他的繩子,輕盈靈巧地爬了上去,“你們最好把事情給我講清楚,如果沒有讓我滿意的答案,我什麼都不會幹。”
“靜謐會給你讓你滿意的答案。”阿爾瓦笑吟吟地飛到巨龍背上,輕輕撫摸幾下夜禍的鱗片,“提里安法師協會將會有新的穹頂六星之一,他會給你答案。”
“是‘靜謐’?”對於阿爾瓦,溫莎向來猜不透。這傢伙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着自己?看來,等他回去之後,一定要好好地看一番三體靈給他展示的東西,“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剛剛。”阿爾瓦拍了拍巨龍的後背,夜禍立即震動翅膀,一飛衝天。在高空的氣流當中,任何試圖要開口說話的人,都會被寒風把所有聲音灌回喉嚨。只有阿爾瓦,用魔法的力量傳達出來的聲音,可以在狂風之中迴響。
“穹頂六星的人手太少,只有我倆是不夠的。”阿爾瓦說,“‘靜謐’先生曾經四次擔任過穹頂六星的職位,他的智慧、知識與技藝,都不用擔心。”
我擔心的可不是這個!溫莎心想,可風這麼大,他一點也不想和阿爾瓦說話。更何況,剛剛使用魔法能量過度,讓他感覺身體有些虛弱。
他向後靠過去,靠在萊昂內爾的懷裏。萊昂內爾把從豎琴雇傭兵團那裏拿來的毯子裹在他身上,裹得他好像一隻蠶寶寶。溫莎受到了愛護和照顧,靠在萊昂內爾懷裏也感覺安心下來。
周圍都是自己人,一旦放下心來,疲勞和睏倦就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白雲在他眼前飛馳而過,風在他耳邊呼呼呼嘯。單調的景色,催人入眠的聲音,讓溫莎感覺意識越來越模糊。
他本來不想睡,卻被萊昂內爾給搖醒。溫莎睡眼稀鬆地揉了揉眼睛,環顧一圈四周——他們到了一座浮空小島上,這座小島實在是太過於狹窄,看上去不過五十碼左右寬。
“這是怎麼了?”溫莎悶悶地問,“我們在哪兒?要做些什麼?”
靜謐對着他打着手勢,快速地解釋了一番。原來,豎琴雇傭兵團受到阿爾瓦的雇傭,讓他們帶着小綠龍去找海龍因帕斯的下落。可是小綠龍半路逃走,所以豎琴雇傭兵團只得在港口滿世界找這頭偷跑的龍。
溫莎打開掌心,看着自己手中那個捲縮成小小一團的小洞吸。它看上去狀況不太好,時不時地還在咳嗽。它咳嗽出來的熱氣,讓溫莎掌心有些發疼。
“你為什麼要跑?”溫莎問它,“既然海龍因帕斯那樣危險,你帶着豎琴雇傭兵團找到,他們自然就能夠解決剩下的問題,你也不會受傷。”
小綠龍沒有回答,果斷地選擇了裝死。溫莎拿他沒有辦法,只得轉頭去看着靜謐。
靜謐點點頭,用優雅的手勢在空中划拉着。但是他不是在打啞語,而是在利用魔粉在空中划拉出一副畫面來。
他先畫出來明亮的月色,而後是遮蔽月色的烏雲。在烏雲後面,伸出來幾隻小小的觸鬚,好像是八爪魚一樣,緊緊地將月亮和烏雲捆縛在一起。
“你是說?”不祥的陰雲在溫莎心頭堆積,他捏住自己的下巴,略微思考了一下措辭,“上古之神?月亮,烏雲……抓住的……不,不是‘月亮’,是‘命運’!好了,我知道是誰了,我們不能在這裏提起來它的名字。”
“哈啊?看來情況有點不太妙?”黑鴉雙手捧住靜謐的腦袋,讓靜謐可以空出手來,“我們問到什麼的時候,靜謐總是三緘其口。我認為比起來豎琴雇傭兵團的兄弟們,他更加信任提里安法師協會的人呢!”
“你聽上去像是在嫉妒。”萊昂內爾簡單直白地戳穿了黑鴉滿不在乎的面龐之下,那隱藏於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你喜歡他。”
萊昂內爾話音剛落,黑鴉的表情在短短几秒鐘時間內變化了十幾次。他開始有些難為情,而後是尷尬和被秘密戳破的惶恐。最後他終於鎮定下來,用自己一貫無所謂的態度聳了聳肩膀,順便把腦袋還給靜謐。
“我喜歡豎琴雇傭兵團裏面的每一個人!每一個!”黑鴉搖了搖手指,“嗯,但是我喜歡的人裏面,不包括你,‘炸毛’!你這孩子渾身都是刺,你就不可以溫和一些嗎?”
萊昂內爾歪着腦袋冷冷地看着黑鴉,一點都沒有要“溫和一些”的跡象。
溫莎不想搭理萊昂內爾和黑鴉之間的那些雞毛蒜皮的摩擦,他們現在有更大的敵人要對付,這些小事情,等一切結束之後,讓他們私下解決。溫莎認為他們很可能會決鬥,然後這事情就這麼算了。
而且,現在在豎琴雇傭兵團里,還有更加值得他注意的事情。
“為什麼他會在這裏?”即使是只見過一次面,而且這次會面還不是在親切友好的氛圍中進行,溫莎也記住那名黑森林精靈的模樣。
斯拉朵躺在地上,看上去好像被幾百匹馬踐踏過一樣。溫莎不記得他是什麼時候跟着過來,他們上龍背的時候,斯拉朵還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呢!
“這小子在我們起飛之後跳上了龍爪,”豎琴雇傭兵團的團長說,“他一路上都在給他們的人發信號。真是個不死心的傢伙。”
“他看起來傷得很重。”溫莎蹲到斯拉朵身邊,仔細查看了一番,“如果沒得治療,我認為他撐不過明天。”
“他被‘夜禍’踩了一腳,”黑鴉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膀,“這可不是我們要把他硬拉過來,是他自己跟過來的,可不能怪我們。”
溫莎抬眼掃視過一圈,嘴裏問着:“團里的醫生呢?”眼睛卻被一名陌生男子給緊緊吸引住。
他有着狹長的面頰,模樣有些像精靈,又不舉杯溫莎所知道的任何精靈的特徵。他威嚴而又莊重,穿着黑色長袍,頭髮如同天邊滾滾而來的烏雲。
“凡人,這樣盯着我看,很不禮貌。”那男人開了口,說的竟然是龍語!溫莎嚇了一條,才反應過來這名男子應該是誰。
黑龍王——夜禍!
夜禍站直身體,他身材高挑而又強壯,肩膀十分寬闊,看上去壓迫力十足。他背着光,如同自陰影中降臨的死神一般款款走到溫莎身邊。
“拿來。”他冷冷地說,朝着溫莎蒼白的手掌。
萊昂內爾衝到溫莎身邊,把溫莎護在身後。他聽不懂龍語,也不知道那名男人對溫莎說了一些什麼,但是他可以感受得到,從那名男子身上傳來的危險氣息。
聖劍奎因多爾在他手中閃閃發光,萊昂內爾眉頭扭攪在一起,雙眼直直地鄙視夜禍。
“雖然很大膽冒失,”夜禍轉向萊昂內爾,冷漠地看着他,這次說的是人類的語言,“但你很有勇氣,凡人。在我遇見過的凡人中間,你是最有勇氣的。我現在還有更多更加要緊的事情要辦,不要耽誤我的時間。”
“可能我們缺乏的恰恰就是時間。”溫莎明白了夜禍的所指,恭敬地雙手捧着受傷的小綠龍遞給黑龍王,“尊貴的龍王,我還以為你要和我們一起去對付海龍因帕斯。”
夜禍把小綠龍放在手心,輕輕地順着鱗片撫摸它的身體。“我要和瑞文,還有阿爾瓦一起去別的地方,他們可能還在約定地點等我。”他的聲調緩慢優雅,宛如詠嘆調,“親愛的‘長庚星’啊,不止一處出現了麻煩。”
下半句夜禍沒有說出來,溫莎卻感覺到了他的言下之意——不止一處出現了麻煩,而你卻全然不知。
確實,溫莎現在整天都沉浸在和萊昂內爾一起度過的時光里,幾乎都要忘記了他身上還肩負着穹頂六星的責任。他感覺羞愧難當,垂下眼瞼微微點頭。
“我知道了,謝謝你,黑龍王。”溫莎對着夜禍展露出一個瞭然的笑容,“這裏交給我和靜謐一起來處理。可是綠豆草你得把它留下來,在我們找到蠱惑海龍因帕斯的‘那個’藏身的地點之前……”
夜禍微微頷首,輕柔地將小綠龍放在地上。符文魔法的效應在迅速消退,黑龍王解除附着在綠豆草身上的魔法之前,輕輕地用舌尖舔過它的傷口。
小綠龍趴在地上,從一頭手指般長短的龍,變成了一個大小的龍。在黑龍王夜禍的幫助下,他很快地變身成人形。流血也得以停止。
“帶着他們去,”夜禍在變成人形的小綠龍腦袋上拍了拍,對着很快地恢復了活力的小龍說,“我希望你不要再臨陣脫逃。”
“可是……”小綠龍不甘心地梗着脖子,想要反駁一些什麼,“我真的很害怕啊!”
夜禍不由分說地壓住它的腦袋,抵住它的額頭,讓它直視自己的面孔。“龍族不能作為懦夫,你必須要面對你所恐懼的一切,才能真正地長大。”
夜禍強大的壓迫力,讓小綠龍全身僵硬,無處可調。它值得點點頭,無奈地說:“好吧。”
“很好,好孩子。”夜禍忽地張開雙翼,化身為龍,懸停在浮空島上空,“為了龍族的榮耀,你都不可以退縮,明白了嗎?”
“是的,龍王!”小綠龍笑得十分勉強,他內心的想法可能和他表面上的表情完全不一致,“等我回去之後,我得好好休息一下。”他頓了頓,摸着自己的胳膊說,“我的手,疼得要命……”
夜禍點點頭,煽動翅膀飛快離去。
溫莎遠遠地眺望着夜禍離去的背影,內心忍不住思緒起伏。
“你在想些什麼?”萊昂內爾走到溫莎身邊,與他十指相扣,“那條龍你見過對嗎?在朱諾斯城攔截亞特蘭蒂斯的時候。”
“嗯。”溫莎緊了緊手指,和萊昂內爾並排站在一起,“我不能確定,我總覺得,我們的安逸期是否已經太長。阿爾瓦忙着把動亂的苗頭掐下去,而我卻只整天想着和你在一起。”
“請不要因此而自責。”萊昂內爾轉頭看向他,“我想你能夠好好地平衡好兩者的關係,我相信你能夠做到。雖說我很高興,你能夠想着我——當然,我也一直想着關於你的一切——但是我並不是要你放棄除了我之外的一切。”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溫莎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你以前總是說——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事情,我只要想着你就好,別的什麼都不需要考慮。”
“那我現在為我強烈的佔有欲對你造成的傷害向你道歉,還來得及嗎?”萊昂內爾真誠地眨了眨眼,“或者是,你想要一些特別的道歉方法。在之後我們可以……”
溫莎朝他擺了擺手,示意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因為現在,豎琴雇傭兵團所有人都在盯着他們。幾十雙眼睛的目光齊刷刷地黏在他們身上,讓溫莎感覺有些難為情。
“好了,沒什麼好看的。”萊昂內爾衝著那些光棍們揮動拳頭,一把將溫莎拽過來,“你們沒什麼正經事情嗎?”
其他人鬧哄哄的,七嘴八舌說什麼的都有。溫莎不在意地癟癟嘴,攤開手朝着萊昂內爾做了一個鬼臉。“我想我們可能有點麻煩,”他說,“很大的麻煩。在恢復正常身體之前,還是不要和豎琴雇傭兵團太過於劍拔弩張。”
萊昂內爾無奈地嘆了口氣,不甘心地磨了磨牙齒。“我知道,可是以想到……他們……”他深深地吸入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抱歉,我會控制好自己。”
“你以前遇見比這更大事情的時候,我還沒有見過你這樣不冷靜。”溫莎打趣地說著,衝著靜謐揮手示意他過來,“你們好了嗎?‘靜謐’、‘黑鴉’!順便給我解釋一下浮空島的事情。”
黑鴉正在給靜謐縫合腦袋,他的脖子上只剩下一層皮,縫合起來有些困難。黑鴉往裏面塞了好多草進去,搞得靜謐搖頭晃腦的樣子,好像一直在反對一樣。
萊昂內爾別過腦袋,把拳頭放在唇邊,嘟嘟噥噥地說:“只要和你有關的事情,我總是難以冷靜下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而生我的氣,我只是太愛你了。”他以為溫莎沒有聽見,轉過頭去想要把精神集中在他們即將要乾的上面。可他剛剛轉過頭,就和溫莎的目光對在了一起。
“我很高興。”溫莎輕聲細語地說,“因為我也一樣。”
傍晚的溫暖天光之中,溫莎淡紫色的眼睛裏光芒閃爍。晚霞在他身後層層疊疊,展現出豐富的色彩。天已經黑了一半,東邊的天空呈現出銀灰色,而在西面,晚霞給雲彩鑲嵌出一層一層的炫目光邊。雲彩好似連綿起伏的山巒,最下部與天青色融為一體。而在最為明亮的地方,黃色光邊上面噴薄而出的紅色煙雲,好似有火焰在雲端燃燒。
可所有的色彩,都不如溫莎眼中那一抹淡淡的紫色。那淡紫色,是如此神秘而又深邃,引得萊昂內爾頭腦一熱,半闔雙眸把嘴唇湊了過去。
有點不合時宜的親吻,讓溫莎好像被突然襲擊一樣緊張。他身體僵了片刻,慢慢地放緩了呼吸。
浮空島上,晚霞勾勒出兩名少年模樣的剪影。無論時光如何沖刷,此時此刻,永不退色。
“如果你們忙完了,我們需要一點幫助。”黑鴉賊兮兮笑着,扒拉住兩人的腦袋把他們分開,“這個浮空島要怎麼運行?哦,別說讓靜謐開。我問過他了,靜謐說他不知道。他已經離開提里安法師協會兩百多年啦!你們換了新的符文系統,他可是一點都不知情。”
浮空塔的符文系統,是在格瑞斯女王陛下繼位之後才進行了全面的更換。現在的朱諾斯城,用的多數都是阿爾瓦推行的現代簡化符文,而不是靜謐所熟知的一萬年之前的古老技藝。而這些簡化符文,在之前的超簡單符文基礎上,進行了一些精確和低能耗之類的改進。
這些改進都是溫莎的研究成果。
靜謐攤開手,優雅地做了個手勢。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溫莎一眼就看見了浮空塔的控制裝置。
溫莎快步走過去,萊昂內爾緊緊地跟在他們身後。豎琴雇傭兵團的人為他倆讓出一條道路,好像是在迎接可以拯救世界的大人物一樣恭敬地低頭致意。
“還在這裏等着我呢!”溫莎無奈地笑了笑,伸手覆上驅動裝置,“我是可以開,可是我們要往哪兒開?”他轉頭對靜謐說道,“你不打算先解除一下我們身體上的魔法嗎?這樣對我來說很不方便!”
靜謐回答得很快:“你魔法能量消耗過度,如果現在解除,會造成不可預估的影響。”
“會有多糟糕?”溫莎不以為意地問,“我會死?”
“現在你身上的聖痕壓制着狂暴的魔法能量,如果解除‘時光回溯’,那麼聖痕的壓制力也會消除。”靜謐停了一會兒,又開始打起來手語,“等到你身體上的聖痕漸漸隱去,得以完全壓制‘聖光之力’的狂暴能量,我再為你解除‘時光回溯’,全新會高很多。”
“我是問後果。”溫莎皺緊眉頭,在控制面板上拿着晶石來回擺弄,一頓熟練的操作之下,浮空島動了起來,“你就直接告訴我吧,我先考慮是否能夠承受。如果我可以承擔後果,那麼我會考慮現在是否解除‘時光回溯’魔法。”
靜謐雙手捧在一起,許久都沒有動作。他好像是上古時期遺留下來的石像一般沉默。直到溫莎轉過腦袋,不耐煩地看着他,他才打手勢說:“我不知道,親愛的。”過了好大一會兒,靜謐繼續解釋道,“可能會發生魔法亂流,或者更加嚴重的情況。也可能你可以通過你自己的力量去壓制住,或者是……”
“撕裂,對嗎?”溫莎挑高眉毛,看着靜謐微微點頭,印證他的猜想,“你不知道這個撕裂的程度和範圍有多大,因為一切都不可控,對嗎?”
靜謐再次點頭。
溫莎咬着下嘴唇想了好久,才指着萊昂內爾說:“那這傢伙呢?他身上的魔法,可以解除嗎?”
“我認為他解除了之後會沒衣服穿。”黑鴉笑着打趣道,“嗯,這個毯子的長度,我們可以叫他——遛鳥先生!你想要換一個名字嗎?”
“閉嘴,這不是重點。”萊昂內爾不客氣地衝著黑鴉翻了個白眼,“重點在這裏……”他舉起手中的聖劍,昏暗天光之中,奎因多爾的光芒顯得格外耀眼。
“既然你知道,就不要多說。請你繼續好好地使用‘奎因多爾’的力量,就像你過去那些年裏所做的那樣。”溫莎摁住晶石,用力地向上推動,地面上竟然出現向下的樓梯,“我們可以在這裏面過夜,裏面很寬敞。”
浮空島是從朱諾斯城開過來的,很明顯開它的人是水滴學會。溫莎在島下面的控制室內找到了他們留下來的備忘錄。豎琴雇傭兵團的人很吵鬧,他們就像是一群沒有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一樣,看見什麼都驚奇不已。
浮空島下面有塔樓式房間,安排人員之類的事情,溫莎交給了他們自己去處理,他現在要保持島嶼朝着目的地好好平穩飛行。小綠龍和溫莎一起在控制室內,在茫茫大海上,尋找海龍因帕斯可能出現的跡象。
到了後半夜,溫莎才決定下來航線。小綠龍早就困得不行,趴在控制台的凳子上,坐在地上睡得正香。
溫莎把他拖到控制室的角落裏,給他弄來了枕頭和毯子。全程小綠龍都沒有醒來,挪到地方之後,它蜷縮成一團,小狗一樣枕着腦袋繼續呼呼大睡。
四周十分安靜,溫莎透過控制室的鏡面,可以看見浮空島在海面上飛行的樣子。大海深邃而又黑暗,波瀾不驚的海面反射泠泠月光。溫莎突然感覺有些悶,想要去外面吹吹風。
大廳里一個人都沒有,從每個房間都傳來細微的鼾聲。溫莎輕手輕腳地走過大廳,沿着石梯走向外面。浮空島的邊緣有一顆孤零零的幼樹,種在花壇裏面,作為測試浮空島風力和速度的參照物。它的花壇磚塊上,刻滿了各種神秘的符文,這些符文將收集好幼樹的數據,送到浮空島下部的控制室內。
在花壇邊緣,溫莎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款款地向著那人走過去,伸手把他被風吹亂的金棕色頭髮別在耳後。
“別坐在這裏,萊昂內爾。”溫莎柔聲細語地說,拉着萊昂內爾的手,和他一起坐在地上,“這裏的房間比不上丹古堡,沒有那麼豪華,先將就一下。等我們回去之後……”
“不是的,艾德里安。”萊昂內爾抓住溫莎的小手,急切地說,“我變得貪心了,艾德里安。”
“怎麼了?”溫莎歪着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哦,我可以理解,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習慣了柔軟的羽絨被,草籽的枕頭和棉花被子可能不是那麼舒適……”
“不是的,艾德里安。”萊昂內爾說,“沒有你在我身邊,我睡不着。”
說完,他好像做錯了什麼事情一樣,難為情地把目光別到一邊。
溫莎看着他,目光中的柔情,如同水一般蕩漾開來。
“那你為什麼不來找我?”溫莎手指輕輕地和他扣在一起,抬頭認真而又深情地看着他,“我離你一點都不遠,你知道我在哪兒的。”
“不想打擾你工作。”萊昂內爾坦誠地回答,“我不希望惹你討厭。”他胡亂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把一頭金棕色頭髮給弄得亂糟糟的,“你一定覺得我很任性吧!艾德里安,我現在一秒鐘都不想要和你分開。有件事情,我必須得對你說實話。”
“嗯,是什麼事情呢?”溫莎好笑地看着萊昂內爾,抓住他的手來回晃蕩,“啊,如果是說了我會生氣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告訴我。比如說,你又要去參加什麼戰爭之類的,我也不想和你分開呀!”
“不是那種事情,但我認為你可能會生氣。”萊昂內爾直爽地回答,“自從我和你結婚之後,我一直都沒有什麼真實感。我必須得承認——我很害怕。特別是我們現在變成了這樣,就好像我在那些不曾有你的歲月里,也有了你的陪伴。可是,我真的擁有你了嗎?”
溫莎充滿溫情地盯着萊昂內爾,用眼神示意他說下去。
“或者是,這一切,都只是我的癔想,只是我的美夢呢?”萊昂內爾低下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以前,強迫過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情。讓你害怕我,然而,每次我那樣做的時候,更加害怕的人是我自己。我比你更加害怕,這聽起來,十分可笑吧?”
“嗯。”溫莎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還有呢?”
“抱歉,艾德里安,我不太懂要如何去愛一個人。”萊昂內爾低聲說,“就算是現在,我也不確定,我是否盡到了做丈夫的責任。在我們剛剛結婚那天,我那樣索取你的時候,我感覺害怕。你說你要回到海洋里去,要變成泡沫,我怕得不得了。我現在已經不敢想像沒有你的日子,哪怕是一秒也不行。”
“我哪兒不去。”溫莎把手放上胸口,做出發誓的樣子,對萊昂內爾承諾道,“我會陪伴在你身邊,即使你不需要我,我也會陪着你。時間不會是‘永遠’,而是我‘有生之年’。”
雖說溫莎以前也被迫做出過這種承諾,可這一次,字字句句都是發自真心。萊昂內爾臉上再也沒有聽見溫莎違心承諾之後,那種痛苦的複雜表情,而是十分欣喜。
“艾德里安,你可能認為我每天都想要你,讓你感覺厭煩。”萊昂內爾按奈不住內心悸動,直接跪在溫莎面前,“我能夠確認你是不是還是我的,是否還屬於我的方式,只能想到這一種。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確定,你仍然還屬於我。”
“那我們以後可以一起想,想更多的方式。”溫莎柔聲說,“我理解你的焦躁,可現在一點都急不來。”
“哎,我們的蜜月毀了!”萊昂內爾用力地甩甩腦袋,“一生只有一次的蜜月,現在搞成這樣子!我們還要干點什麼?我第一次聽說有人度蜜月,是要去屠龍或者拯救世界!”
溫莎忍不住噗呲一聲笑了出來:“可是那樣很刺激不是嗎?”
“你說得對。”萊昂內爾垂下頭,無奈地笑了笑,“可惜我的很多想法,都沒有辦法實現了。”
“那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當做蜜月來過。”溫莎捧起萊昂內爾的臉,認真地微笑着說,“我們還有好幾十年的蜜月,你想要有什麼想法,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實現。可以嗎?”
萊昂內爾喜出望外地拚命點頭,緊皺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我想要把我們以前一起走過的地方,再走一次!”萊昂內爾抓住溫莎的手,感動得幾乎都快要哭出來,“我保證,這次不會讓你留下痛苦的回憶!我們一起來製造美好的回憶,好不好?艾德里安!”
“好啊!”溫莎爽快地回答,“讓開心的回憶,把那些痛苦都覆蓋過去。我喜歡這個點子!等我們回去之後,我立即派人翻修紅泥山莊!”
“我們還可以一起去聖山上過一段時間,”萊昂內爾開心大笑,亮晶晶的眼睛,好似漫天星辰墜落在其中,“也可以去島拉文鎮遊玩一番!我會讓人把丹古堡塔樓的最上面那間打掃乾淨,從新翻修秋葉湖的房子,按照你的喜好來裝修!還有凱拉爾城的幾處宅子,只要是給我們留下來的回憶的,每一間我們都去!對了,還有朱諾斯城的公館!你的小屋子!在戰火當中毀滅了,好可惜!”
“那樣可要花不少錢。”溫莎捏住萊昂內爾的鼻子用力扭了扭,“金獅公爵大人是在哪兒發了橫財,可以讓你如此肆意揮霍呢?”
“我最大的財富就是你。”萊昂內爾滿臉真誠地說著近乎於花言巧語的話,但溫莎知道,他是認真的,“金獅公爵為了自己的伴侶花錢,不是應該的嗎?哪怕你要我現在去摘下來天上的月亮,我也會命人建起通天高塔,不斷地接近那個目標。”
“說什麼蠢話!”溫莎雖說嘴裏冷淡嫌棄,臉上卻笑開了花,“我才不會要你去給我摘下月亮呢!我又不是喜歡無理取鬧的貴族小姐。”
“艾德里安,你是最好的,比任何人都要好。”萊昂內爾抓住他的手,真切誠懇地說,“我現在很感激命運,把你送到我的身邊。以前我年輕不懂事,對你造成了那麼多傷害,我對此懊悔不已,也想不出來好的補償辦法,反而將你推的越來越遠。我十分感激你的讓步和原諒,以及你對我的包容。”
“你對我也很包容啊!”溫莎感動地笑着,“我確實脾氣不是很好,有時候還很古怪。好奇心強烈,容易感情用事,還會闖禍。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種——完美情人。”
“不完美的你,才是真實的你。我以前太過於理想主義,不管地戴着守貞戒指也好,還是對你的妄想也好……”萊昂內爾說,“人類,怎麼可能會完美呢?但是,正是因為不完美,才有真實的溫度,而不是冰冷的幻想。我最開始完全不懂,直到失去了才明白。我很幸運,命運讓你再度回歸我的身邊。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失而復得的開心。”
溫莎點點頭,正想要回答“我也是”,從他們腳底下傳來的強烈震動,卻突然打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