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一笑之重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一笑之重

又是一年早春季節,屋檐院落牆角間還殘留點兒斑白顏色,生活的所有還沒等來複蘇時候,一切沉溺於死寂當中,頂上的青瓦滴流着積攢了整冬的雪水,坐在窗沿,彷彿是在看着一場極敷衍的雨。

整個雪冬,終於是沒有等來什麼,只有一則則越加動亂的消息,李傕郭泛反攻長安,王司徒死後,阿耶兵敗出奔……再無之後如何音訊,戛然而止,仿似世間的惡意,這空懸的心,已惴惴不安數年,到底何時是頭?!

想念如霜,逐漸淡去雪色,透明,溶去,最後僅剩殘存的侵浸痕迹,若不是還有些冰冷溫度,大概很難再如初罷。

呂鈴綺想起阿母時常被綉針刺破的手,那一點殷紅,無端生起絲絲痛恨,也時常自省不該這樣,可四季如光轉,時間輕飄飄地走了,不留下些什麼,也如阿耶那時候跨上征馬留給她們的最後一丁點兒印象,那樣清淺,有時一陣彷徨,還以為是夢裏畫面,不真切,也遭人疑。

過了草長鶯飛的怡人時候,綠色的葉褪成了枯黃,風過還不至於掉落,只是在風中無所憑依地亂盪,落下也是能想見的。

近來多了許多外來避兵難的人,家中也開始不清凈了,門外時常有乞兒叩門討要一餐半飽,也曾心善給予過,可翌日便是烏泱泱的一大片拖家帶口的難民,這哪還敢開門,若不是奴僕與家兵還在,加之明晃晃的刀子威嚇,險些就要被破了門洗劫一遍,這也便是亂世寫照了。

後來家僕去打聽了一番,才知匈奴早先便南下了,他們因了這禍難,不得已逃往這更是荒涼的并州,然而並非他們真的破了邊關寇了北地,而是實打實的被朝廷一紙詔書‘請’進來的(指於夫羅),泱泱大漢,竟還要由一條被打斷脊樑的‘狗’來救,天子‘得救’,萬民禍殃,又何談得救呢?

人心惶惶之下,又生了許多上山入寇的賊人,又多了許多易子相食的慘劇,世道之不濟,家道或也轉衰,確實是破落了很多,家中日漸無以為繼,遣散了許多老人,只留了些忠僕,侍婢也只留下了兩個體己人而已,心中也就不再盼着這一年了……

可或許真能不叫人絕望,一支軍馬浩浩蕩蕩而來,比阿耶走時還要多,阿母哭着笑了,呂鈴綺也是這般哭着笑了。

“阿母,阿耶真的來接我們了!”

嚴氏將呂鈴綺擁抱住,彼此在這時都是那樣的溫暖,好像這幾年曆經的冬離去的溫度都回來了。

數月路途,形如顛沛流離,真到了那高門府第前,總歸讓人的思緒百轉千回,好似不該是其中的人,更應是偶然的訪者與來客,隱隱有一種隔離在蔓延開。

門嘎吱一下,沉重得嗚嗚地張開,府內老人出來迎她們進去,儘是無一相識的人,幾年不長不短,卻也‘殺熟’。

最先見的‘主人’並非呂布,而是他的妾室,一個好看極了的人,一顰一笑,連是女兒身的她都忍不住想要去親近親近,可回想起幾年裏啊母受的苦楚與煎熬,呂鈴綺又按捺住了自己。

阿母起初見了她,是一愣再愣,呂鈴綺大概明白了阿母的心境的變化轉折,一愣是為阿耶有了新歡而她不知;二則是見了這樣的她,誰又能不‘自慚形穢’感慨自身早早的‘年老色衰’呢?

呂鈴綺也無端對面前的女人生起了絲絲的恨,聯繫着阿母的手又牽得更緊了。阿母似也感受到了呂鈴綺的心中所想,只道寬慰般隱蔽地輕輕捏了捏呂鈴綺的手,而呂鈴綺把頭一偏,不願接受這樣的‘妥協的寬慰’。

“夫人,女公子,婢身已喚人備好了洗漱之物,數月舟車勞頓,梳洗一番再見夫君可好?”

那好看女子卻把自己放得很低,對阿母這‘正妻大婦’還算恭敬,呂鈴綺對此輕哼了兩聲,表以滿意,又或者給人一種‘自傲’形象,對那人的自知身份而示以愉悅。

“妹妹說的極是,若是夫君見了我們這樣,怕是不喜,還是妹妹想的周到”

豈料嚴氏亦是放低了姿態,誇讚之下,那好看女子似也有些料想不到,約莫是以為阿母是尋常人家的‘惡毒大婦’,慣以欺打妾室為泄憤之舉的惡人呢!

兩人很快便熟絡了起來,那好看女子竟也搶了婢女那伺候人的差事,來親自為阿母梳洗打扮,呂鈴綺見及此,心中縱然仍有不滿,也不好再在她面前那樣‘趾高氣昂’了,到底彼此都是苦命人,何苦互相為難……

再晚些時候,聽得屋外一陣子嘈雜馬嘶聲音,整個宅子的奴僕都開始忙碌起來,也便知道是誰回來了。

那好看女子同樣是早早備好了洗漱物事,不過是以阿母的名頭吩咐下去的,那些奴僕也就才知道那兩個‘來客’是家主的正妻與女公子,不然還以為是打哪兒來投奔的落魄親戚哩。

但這也怪罪不到他們頭上,只道來時車馬稀,不見腰玉戴金簪,再添上這一路風塵,污發垢面,護送的將軍在入了城門后便告辭了,只留幾個甲士把她們護送過來,如此這般,怎得他人重視?不過比那些街邊乞兒體面些罷了。

腳步來得很急,還有甲胄碰撞的聲音,此時聽了會有點悅耳,隨了胸口處的激動,兩人都有些難以自抑的亢奮。

到底是那樣的高大印象,打自阿翁邁步進來,就確認是他無疑了,兩人都還算矜持,沒有在這許多人前飛撲過去,但阿母還是再度流淚了,阿翁一把將阿母摟住,如似在溫存,也像在回憶起多年前彼此的模樣,久久才分開。

隨後阿翁的目光離了阿母,在屋內搜尋,別離時方才髫年,再見已成碧玉,若不是自有一股自家骨血氣質在,大抵是分辨不出來的,呂鈴綺沒有什麼反應動作,只是看着、注視着這該是很熟悉的人,可惜突兀的陌生,還是讓她止步不前。

阿翁一步過來,仍是把呂鈴綺擁入懷中,呂鈴綺也只是把手一攏,回以虛抱而已,阿翁的甲胄很冰很冰,貼上去體驗不到溫暖,反倒更想掙脫開,卻還是忍住了。

晚宴在慶祝的氣氛里展開,喝了個微醺,小醉如夢,知夢方醒,如此反覆……

“女公子,喝點兒茶解下酒吧?”

侍婢端來烹好的茶,在床邊看着未曾換了衣裳、閉眼不動的她,輕聲問詢道。

她不理,因了這孑然一身毫無雜念,還以為醉后能吐露真言,還以為趁了醉意可以沒有閑暇與精力再去管顧其他的了,不成想只是有點兒悶熱罷了,意識反而是更加地清醒。

“蠻兒,將茶端來吧……”

等待了一會兒,婢女才得到了答應,好在烹好的茶尚且溫熱,端了過去放在一旁,將要扶起女公子,不料呂鈴綺卻獨自起身,看起來除了臉面酡紅,並不似酒醉的清醒樣子。

“女公子……”

將茶遞了過去。

呂鈴綺接手過來,掀了茶蓋,輕輕吹了吹,浮在茶湯表面的油花被吹得轉開,香料或沉於底,或浮在上面,中間獨獨飄着碎葉與肉絲,忽然便不大想喝了。

“蠻兒,溫水便好,不要茶了”

“諾”

人走了,房間又空曠了,呂鈴綺依在床邊,看着那杯靜置的茶,也突然自覺是茶中之物,更沒着落了。

不知又過了多少時日,已經不常見到阿翁了,只是家中又多了個人,是徐州一個將軍的女兒(曹豹之女),被送來做了阿耶的妾,幾次接觸過後,為人也內斂,是故家中還是保持了以往的和睦。

日子逐漸淡走,終於迎來變故,阿翁的手下將軍叛變了,滿城的風雨飄搖,家宅里的人心復亂,呂鈴綺又憶起了往事,也曾舞刀兵,可就是不曾見血,然而這次便見了血,家兵奴僕揮動着沾血的刀與叛軍戰做一塊,閣樓里看出去,如潑似染,開得‘奼紫嫣紅’。

叛亂平定之後,又安穩了一陣,她便要離了這個家了,阿翁令她嫁與袁術之子以為姻親,好讓阿翁能得援助,婚姻之事,不容她置喙,與阿母以及阿翁的妾室們哭哭啼啼一番,收拾妥當后,也便草草出嫁了。

“女公子,袁公子是怎樣的人呢?”

貼身侍婢綠蠻兒陪嫁,與她一樣皆如飄葉浮萍,一向不關心他事的綠蠻兒,也有不安的一天。

“我也不知道”

呂鈴綺又何嘗不是?終究無法違。

然而出嫁的車馬還未走過一半路程,阿耶便把她們追回了,這仿似兒戲一般的對待,才是最後的殘忍,呂鈴綺付以一笑,任意去留了。

沒人再有談起呂鈴綺的嫁娶之事,約莫是眾口鑠金,知道呂鈴綺很難再度出嫁的了,只是阿翁已與袁術撕破臉皮后,竟再反叛,苟且為盟,曹操親自發兵來剿,至於覆滅。

自此分崩離析,阿翁死,阿母不知所蹤,阿翁的妾室被人擄去再為人妾,而呂鈴綺最後則被送去了銅雀台,終日為人歌舞,抑或被更名改姓,喚作靈雎,銅雀台上伊人,做了他人婢僕,不見彼時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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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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