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涼薄
在前世開始一心一意幫扶秦煒安之後,她和相府的牽絆便越來越少了。
只是卻還沒忘記,當年她在府中當真算得上是孤立無援,分明是嫡出的長女,受到的關注卻比其餘幾個庶女都要少。
母親離世的早,父親又偏寵那有一副好皮相的側室蔣氏,不顧儀度章程也要將她扶正。
此後子隨母貴,蔣氏成了相府主母,她那能舌燦金蓮的庶女任盈盈也搖身一變成了幾乎能凌駕她之上的存在,雖只是個庶女卻備受寵愛。
前世這兩人只是場面上同她有交集,不過任盈盈強她母親幾分,還能作出一副虛以委蛇的親善樣,可笑的是,直到臨死之前,她才透過那張偽善面孔窺破她這“好妹妹”的狼虎之心。
府中還有幾個夫人姊妹,也同她關係不大熱絡。
就連眼前這個正在為她怒斥大夫人的老夫人,也並非真的是在關心她。
老太太其實也只是為了相府的顏面考慮,府中無端傳出嫡女暴斃的消息,免不了讓外人傳閑話。
老人家活了這麼些年歲,也是從上一段家宅風波中摔打着挺下來的,怎麼會當真不知大夫人對她的苛待,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但凡府中還有一日安生日子,她就不會來戳破這個微妙的平衡。
若是前世的任鳳華,面對這樣的孤軍奮戰,勢必就只是咬咬牙受了這罪。
但不巧的是,眼下這具殼子裝載的已經不是舊日裏那個柔善可欺的魂魄,而是經由重重怨念淬鍊、伐骨洗髓重生之後的冤魂。
她任鳳華,勢必要將頹勢一步步扭轉······
床前老夫人只是粗聲斥責了大夫人幾句,便乏力般的歇下氣來。
大夫人正等着她氣消,見狀抬袖抹起眼淚,細聲細氣地認起錯來,口中反覆卻還是原來那幾個字眼。
任鳳華知道這場問罪已然是接近尾聲了,但她並不打算就此偃旗息鼓,於是藉著被褥遮掩,悄悄捏了捏床邊嬤嬤的指尖。
嬤嬤立馬會意,突然便倒抽了一口涼氣,匍匐到了老夫人面前,旋即哭訴道:“老夫人,我們小姐命苦啊,好好的一個嫡出大小姐,千嬌萬寵的命,這過的又是什麼日子,怎麼就變成眼下這副可憐的樣子了,小姐,小姐你這是怎麼了呀!”說著便又哭着扒到了任鳳華身上。
先前她交代的是要讓嬤嬤演得更可憐些,順帶着將她的嫡女身份強調給他們看,誰知老嬤嬤真情流露,涕泗橫流,根本剎不住悲傷的情緒。
任鳳華聽得也不由苦澀起來,暗暗在老人家背後拍了兩拍。
方才一番哭訴,“嫡小姐”幾字但凡是個正常人都能聽得明白,堂堂相府一個嫡長女卻過得這般凄苦無助,怎麼也說不過去。
老夫人向來是將祖訓記在心底的,聞言自然也意識到了這事的嚴重性,最終決定放棄了大事化小的想法,轉身又訓斥起大夫人來:“你是主母,怎會不知華兒的身份尊貴,眼下還要推脫責任嗎?”
大夫人見她言辭突然又激烈起來,一時把不準該如何應對,於是只好先悻悻然地收了聲。
屋內岑寂了一瞬,方才一道跟來的三皇子秦宸霄原先一直在角落裏百無聊賴地飲着下人遞來的茶水,目光一頓,突然落在任鳳華悄悄去寬慰嬤嬤的細瘦手指上。
發現了這處端倪之後,他才打起精神去看薄被中那張氣若遊絲的小臉。
略微感到有幾分興味的同時,他指關節輕輕在桌案上敲了敲,隨後低低咳了一聲。
眾人都將他列為上賓,聽到動靜趕忙齊齊看來,目光中儘是擔憂。
誰人不知這當朝三皇子是皇上的心頭肉,最得皇上寵愛,若是在這有了什麼差池,沒人能擔待得起。
所幸這只是秦宸霄開口的先行詞。
“差個御醫來瞧瞧吧,人已然這般了,在此處爭辯是非又有何益處呢?”
他既然開了口,屋內眾人哪裏敢耽擱,忙傳令下去請御醫。
在被匆匆趕來的御醫診脈的時候,透過床面有些發黃的幔帳,任鳳華將眼皮微微地掀起了一條縫,若有所思地打量起仍在角落裏靜候的秦宸霄。
對於這個三皇子,她前世其實並沒有太多的印象,只知道他應當是因為已故母妃最受皇上恩寵的緣故同樣也備受寵愛,再加之從小根基不穩體弱多病,先帝從來都是最為體恤憐愛他的。
這個人,在前世的這段軌跡里,根本就沒有在她房中出現過,難道命運的分毫差池就會引起軒然大波?
她還來不及細想,便眼見着角落裏那人好像有所察覺一般投來了視線,任鳳華趕忙閉上了眼睛,可那雙寒星般的眸子,還是在最後差點兩目對接的瞬間讓她莫名心悸。
御醫診完了脈,神色頗為怔忡地收回了墊脈用的錦帕。
嬤嬤趕忙上前希冀地向他望去。
卻見那御醫先是嘆了一口氣,接着才陳述道:“任小姐連日高熱,是因為這身上的大小傷口潰爛流膿,害到了內里,再加之——”御醫看了眼榻上年紀輕輕卻傷痕纍纍的小姑娘,有些不忍道,“她身上還中了毒——”
“什麼?”嬤嬤駭然失聲,周圍之人亦是滿臉驚懼。
“你說我們小姐竟然還中了毒!”嬤嬤心中又氣又痛,忍不住哽咽着看向大夫人,“我家小姐來時還好好的,怎麼剛進相府就中了毒,平日後院裏的大小事務都是大夫人在打點的,老奴愚鈍,想請夫人您給個解釋,我們小姐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人害了去!”
話音剛落,大夫人便被拋到了風口浪尖。
她舊日雖說對任鳳華院裏百般苛刻,但的確沒敢真動下毒這陰招,可是眼下人病到了這個地步仍有大半責任在她。
在嬤嬤灼灼的瞪視下,她頓覺理虧,卻又想將自己從風波中擇出去,因此只好示弱,卻還不忘將責任往旁人頭上推:“這段日子府中內務匆忙,我確實對華兒院裏有些疏忽了,但是我分明是差了幾個得力的下人來這幫扶的,也不知怎得,約莫是這些個下人手腳不幹凈吧······”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好似真的是受了什麼天大的冤屈。
一旁立馬有人幫腔,聲音渾厚得有些含糊:“是啊,夫人她向來最是謹慎的,怎會牽扯進這樣的事情中去——”
任鳳華儘管燒得有些迷糊,卻還是聽出了這道聲音的主人——這是她的生父,秦國的相爺,任善。
原本以為到場的大多都是女眷,沒想到他竟然也來了,想來應當是不願意被女眷間的瓜葛牽扯,適才一直都在門外聽着動靜。
在聽到大夫人要被指摘之時,才急急出來維護。
而床上躺着的這個危在旦夕的親生女兒,卻好似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擺件一般。
任鳳華在心底冷然一笑,心也跟着一節節冷了下去。
老夫人原本想獨坐明堂,眼見着風聲又要往一邊倒了,才衝著任善怒斥道:“你當真來的是個好時候,連親身女兒都會忘了要看顧嗎!”
她懊惱任善為美色所惑,字句都拿捏在蔣氏手裏,可是眼下房中尚有外人在,她又不能上前橫加指責外揚家醜,於是只能憤憤地將拐杖往地上一杵,又開始和稀泥,“好了,眼下還是華兒的身子要緊,房內不許再吵嚷了,先給華兒治病,其他的事,日後再議!”
眾人都已經習慣了老夫人息事寧人的習慣,神色各異。
可是任鳳華卻不想錯過這個用半條命換來的好機會,不然日後怕是要受更多欺凌。
眼看着氣氛就要再次岑寂下去,任鳳華精準地把握住了其中的間隙,突然在榻上死死拽着薄被痙攣了一下。
眾人都知道這是高熱不退的癥狀,趕忙湊上前關切,卻齊齊聽得床上可憐的小姑娘好似突然跌進了昏黑夢魘之中,眉頭緊鎖地低低哭喊了起來:“娘,娘——”
任鳳華生母已死,幼子思母之情實在令人動容。
“我好痛······華兒好痛啊······娘,你在哪裏啊,我好痛······”
榻上的瘦小人影嘶啞着嗓音低低夢囈着,破碎的話語叫闖邊的老嬤嬤再也忍受不住地捂臉痛哭起來。
老夫人同樣也被戳中心臟,忍不住拭起淚來。
大夫人見老夫人好似有心軟的兆頭,急急動嘴想要出言蠱惑。
誰知在一旁沉默已久的秦宸霄卻突然截過了她的話頭,冷聲說道:“寵妾滅妻,嫡庶不分,原來相爺家的內宅也同外界的話本子似的,甚有故事啊——”
任善自知這是被嘲諷了,一吹鬍子就想回嗆:“你——”
但是旋即了想起了眼前人是何等身份,便只好將滿腔怒氣咽了回去,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聲。
老夫人忙出來打圓場,三兩句話周轉氣氛的同時還不忘多留了一個心眼。
這個性情捉摸不定的三皇子好似對她這個卧病在床的嫡孫女格外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