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流花夢(1)
一片熒熒的白,撲入任逍遙眼帘。
白色的帳子,白色的被褥,就像雲朵,柔柔包裹着他。他的腦中一片空曠,過了許久,才想起自己的名字,想起雁盪山,想起那血肉橫飛的一戰。
唐嬈!
任逍遙一驚而起,卻覺四肢虛軟,全身無力,彷彿被抽光了精氣。他深吸一口氣,緩下心緒,見周身包着整齊紗布,屋內空無一人,地上鋪着厚厚毛毯,屋角擺着一盆半人高的萬年青,翠色慾滴。屋內點着兩個黃銅暖爐,溫意如春。任逍遙披衣下床,赤腳走到窗邊,推開一縫,只聽呼的一聲,冷風如刀。放眼望去,窗外屋舍披冰掛雪,遠處群山如玉如銀。
冬天到了?自己竟昏迷了數月么?
這裏是什麼地方?
第一個問題,答案顯而易見。第二個問題,似乎也有頭緒——床邊的梳妝枱上,除了多情刃,還有一對嵌珍珠玉丁香。
任逍遙捻起丁香,想着那冰雪般的人,心中五味雜陳。忽聽外間吱呀一聲,似有人來。他側身一望,隔着翠玉珠簾,便看到了梁詩瑄。
她披着白狐裘,青絲上沾着雪花,容顏清麗,彷彿九重天外的雪女,飄落人間。
四目相對,空氣凝固了一般。
一陣長長的沉默之後,梁詩瑄終於開口:“你醒了?”
她的聲音怯怯的,彷彿做了虧心事的孩子。
無數句話衝上任逍遙喉間,他卻只說得出一個字:“是。”又隔了一段長長的沉默,才道,“這是什麼地方?”
“龍山派,我的住處。”
“你救了我?”
“是。”
“我昏迷了多久?”
“一百二十二天。”
任逍遙沉默,望着多情刃出神。
梁詩瑄穿過珠簾,扶住他道:“你剛剛醒過來,身體還弱,莫要着涼。”
任逍遙木然點頭,隨她躺回床上,看着她熟稔地解開自己衣衫,換紗換藥。那些傷口都已好了七八成,凝成一道道褐色的疤,好像寒冬割過的田野,麥秸斑駁。他感到她的指尖微涼,微顫,莫名地想起唐嬈。
那個嬌嬈艷麗、恣意奔放的女子,現在在哪裏呢?
梁詩瑄道:“你怎麼不問唐嬈?”
任逍遙目色戚然:“我怕聽到,不想聽的消息。”
梁詩瑄心中一酸,又有些羨慕,將當日情形細細說了,最後道:“那晚過後,樂清、玉環、洞頭三縣便告復,海上還有數日大戰,死傷甚重。”她細細看着任逍遙神情,輕聲道,“但,並沒有唐嬈,唐家堡也沒有舉喪。”
任逍遙嘴角抽動:“你在安慰我么?”他閉起雙眼,倦倦道,“四個月了。她若活着,一定會來找我。”
“或許,”梁詩瑄遲疑道,“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任逍遙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我在這裏,龍山派沒有人告官么?”
梁詩瑄道:“我是掌門,這裏是我的別苑,沒有人知道你在這裏,也不會有官家來盤查。”
任逍遙瞳光輕動,握住她的手道:“你為我擔著風險,又瘦了許多。”
梁詩瑄側過頭,不去看他,卻沒抽回手,心中滿是訝異。
自她識得任逍遙起,便盼着這個男人對她一心一意、溫柔呵護、白首不離,那便是她作為一個女人,對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的全部期許。如今任逍遙總算說了一句關切的話,卻不知為何,並不如想像中那般令她沉溺歡欣。
是自己變了?還是他變了?
忽然,隔壁響起一聲洪亮的嬰兒啼哭。
任逍遙一怔,道:“那小娃也在?”
梁詩瑄收斂心情,點頭道:“我該照顧大師姐的遺孤。”一頓,自語道,“怕是餓了,我去看看。”說著起身便走,突又停步,轉頭道,“你?你餓不餓?”
任逍遙苦笑道:“你一說,我便餓了。”
一桌清淡精緻的飯蔬擺到任逍遙面前時,天已黑了。遠處傳來陣陣爆竹聲,天空時時閃過彩色的光。任逍遙聽了一陣,道:“快除夕了么?”
梁詩瑄將燈燭移來,道:“除夕已經過了,今天是大年初七。”
任逍遙若有所思:“天似是黑得太早了。”
梁詩瑄道:“冬日日短,你一連昏迷四個月,自然不習慣。”說著放下燭台,盛了一碗黍米粥,遞到任逍遙面前,“這些日子,你都飲湯藥,腸胃極弱,沾不得葷腥,只好委屈你吃點清粥小菜了。”
任逍遙接過來,便聞到一股撲鼻米香。低頭看時,碗中粥飯雖煮如蒸、水米融洽、柔膩如一,不知費了多少心思。嘗一口,入口軟糯,滑潤溫平,沿着咽喉入胃,熱意散入五臟六腑,說不出的舒暢,不覺一氣喝乾。
梁詩詩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個大孩子:“吃那麼急做什麼。”
任逍遙道:“好像從沒吃過這麼好的粥。是你做的?”
梁詩瑄點頭,將粥碗添滿,又道:“嘗嘗小菜罷。”
桌上擺了六個白瓷小碟,裝着鹽浸筍脯,蜜水玉蘭片,醋煨冬芥,油拌腐千絲,醬炒三果,麻油滾松菌,白黃青紅,艷澤悅目。莫說吃,就是看着,也讓人胃口大開。任逍遙一面吃,一面道:“不想你的廚藝也這樣高明。”
也?
梁詩瑄眉目一低,抱過嬰孩,哼着低而含混的歌謠,哄他入睡。淡淡燈光照着她溫柔如水的臉,愈加美麗恬淡。任逍遙看得出神,輕輕嘆了口氣。梁詩瑄似喜似嗔:“你嘆什麼?”
任逍遙放下碗筷,對她笑了笑,柔聲道:“這孩子若是我們的,該有多好。”
梁詩瑄怔住。
不是惱他輕薄。而是因為任逍遙的口氣,淡得沒有一絲輕薄的意味,就像在敘述一件平淡已極、亦美麗已極的事。“我們的……”她喃喃低語,看看孩子,又看看任逍遙,眼中已有些濕潤。
任逍遙挨近,拂過她的眉鬢,道:“你可願意么?”
梁詩瑄鼻尖微酸,靠在他肩頭,喃喃道:“不要說了。那都是以後的事。”
任逍遙撫着她的長發,溫然道:“不錯。是以後的事。”
現在,他要儘快把傷養好。
一個足夠強大的男人,才能帶着喜歡的女人,安然離開龍山派,離開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