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故人來(6)

第20章 故人來(6)

忘塵若有所思:“尋訪一位故友。”一頓,又問,“施主孤身攜子,要往哪裏去?”

任逍遙隨口道:“處州。”

忘塵聞言一笑:“貧僧恰與施主同路。”

任逍遙也是一笑:“同路人不止你一個。”

忘塵一怔,就聽身後風聲響起,兩道刀光直奔任逍遙面門而去。任逍遙右手舉筷,只伸出左手中指彈了彈,就像彈開兩隻蚊子那麼隨意。

嗡嗡兩聲,刀斷。斷刀彈回,擊穿兩人的小腿腿骨,將他們釘在地板上。

嘩啦一聲,碎瓦崩飛,一隻飛爪從屋頂突進,直奔任逍遙身邊的襁褓去。任逍遙筷子一轉,在飛爪上一點,爪頭倏地掉頭回去。屋頂上一聲悶哼,滴滴答答淌下血來,把桌子上的酒菜濺得斑斑點點。

咯咯咯。

孩子居然笑起來。任逍遙也笑,舀了一勺沒濺上血的米湯,餵給孩子,道:“好不好玩?”

酒館裏的客人已全嚇跑了。拿長刀的兩人伏在地上,喊道:“任教主饒命!小的鬼迷心竅,想着……”

任逍遙不耐煩地擺擺手,又看着忘塵,溫然道:“你怎麼不出手?”目光四下一掃,“你的位置最好。”

忘塵合十道:“貧僧不是江湖中人。不懂武功。即便有心,卻是無力。”

任逍遙哈哈一笑:“和尚倒也誠實。”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

任逍遙轉目看着使刀的兩人,笑道:“這樣的功夫,也來找我?”

兩人被他笑得心膽俱寒,不住地道:“任教主饒命!任教主饒命!”

任逍遙慢慢拔出了刀:“饒你們不難,可你們若是出去亂說話。”

兩人一點即透,連連道:“任教主放心,我們兄弟,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不說。”

任逍遙看着多情刃,就像在欣賞一件極致精美的珍寶:“金華三義死了一個,無論如何都會引人猜想。何況,”他慢慢站起身,淡淡道,“結義時,兩位一定說過‘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罷?”

一語未完,刀已出手。左邊那人無聲無息倒了下去,頭顱骨碌碌滾開丈許,血鋪了一地。右邊那人大呼一聲“二哥”,伏地不起,泣不成聲。

忘塵突然站到任逍遙面前,道:“施主,請你饒了他罷。”

任逍遙只覺好笑:“憑什麼?”

忘塵鄭重道:“貧僧來得不久,卻也聽過金華三義的俠名。他們都是正人君子……”話音未落,地上那人猛地拔出腿間斷刀,撲向任逍遙。

多情刃紅光一閃,這人的腿就飛了出去。

“任逍遙!你這狗雜種!”這人抱着斷腿痛呼,“我殺不了你,有人能殺你!”

任逍遙搖頭嘆息:“這就是你說的正人君子。”說著走過去,斜睨着他道,“這位君子,你想不想活?”這人一愣,一張臉憋得通紅,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任逍遙面色愈發輕鬆:“馬廄里有輛藍布帘子的車。想活命的,就把它趕到門前來。”

這人咬了咬牙,轉身便向外爬。

忘塵忍不住道:“施主何必折辱他人。”

任逍遙擦去多情刃上的血跡,道:“你知道我的名字,還敢這樣說話?”他伸出手,停在忘塵頂門。忘塵淡淡一笑,毫無懼色。任逍遙盯着他看了許久,掌緣一偏,拍了拍他的肩:“既然你我同路,不妨結伴而行。”

忘塵眼中閃過一道複雜光芒,合十道:“多謝施主。”

鑾鈴聲響,馬車漉着血,停在門前。任逍遙掏出一錠銀子,扔到驚魂未定的掌柜面前,道:“灌一壺米湯來,多加蜂蜜。”

馬車沿官道向南走了一程,趕車那人捱不住,疼暈過去。忘塵為他包紮上藥,又施針灸。任逍遙冷眼旁觀,不發一言,待那人醒來,便命向處州府去。天色漸漸黑下來,官道上寂靜無人,只有軋軋車輪,伴着隱隱雷聲。不多時,大雨傾盆。任逍遙斜倚着車內軟靠,聽着車外雷雨,閉目養神,手中握着多情刃,指尖居然有些發白。

忘塵靜默半晌,道:“施主,你該換藥了。”

任逍遙沒有回應。

忘塵又道:“葯若陳腐,亦是毒物。”

任逍遙仍無回應。

“貧僧聽說,施主是兇悍自負之人,從不將官府放在眼裏。如今卻掩藏行跡,匆匆而行,可知傷勢頗重。”

任逍遙眉睫微動,卻還是不說話。

忘塵繼續道:“貧僧的葯是在寺中精心采煉,且已給那位趕車的施主試過,當無疑慮。”

任逍遙終於睜開雙眼:“換吧。”

忘塵點點頭,取下褡褳,解開任逍遙衣襟,見他身前紗布纏得亂七八糟,滲着刺目血跡,散出一股腐味,不覺嘆了口氣。將紗布取下,清理過傷口,便用藥膏塗抹,又從褡褳里取出一盤嶄新紗布,為任逍遙包紮。

任逍遙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盯得他的手微微顫抖,口中低低誦着經文。待他停手,任逍遙便道:“你念的什麼經?”

“《地藏菩薩本願經》。”

“超度我么?”

忘塵怔了怔,太息道:“超度施主刀下亡魂。”

任逍遙笑了笑,又道:“你那位故友,是不是姓任?”

忘塵臉色微緊:“施主何出此言?”

任逍遙淡淡道:“你取紗布的時候,我看到褡包里有一截金色劍柄。”他直視忘塵雙眼,一字字道,“楊一元,你真當我認不出你么?”

喀喇喇一聲霹雷,閃電劃破天際,照出重山疊嶂,亮如白晝。車內卻是一燈如豆,凄凄昏昏。

忘塵苦笑道:“施主果然天資聰慧。”他抬起頭,肅然道,“楊一元已死,施主面前,乃是僧人忘塵。”

任逍遙冷笑:“若真能忘塵,何必帶着追魂金劍?”

忘塵也笑,卻是溫溫的。他掀開褡包,取出追魂金劍的的斷柄,平平道:“施主所言甚是。”一語未了,已將劍柄拋出窗外。

“你?”任逍遙愕然。

忘塵合什一禮:“多謝施主,助貧僧去除業障。”

“哈哈哈哈……”任逍遙大笑,笑得傷口一陣陣隱痛,“我殺你滿門,你竟然謝我?”

忘塵神色平和,待他笑聲停了,才緩緩道:“四年前,貧僧身受重傷,武功全廢,心灰意懶,便在九華山剃度。師父說我塵緣未了,要我帶着這柄斷劍修行。我便雲遊四方,查訪當年真相,不為復仇,只為忘塵。”

任逍遙不信:“真相便能令你忘塵么?”

忘塵點頭:“人有理智之心,是非之觀,若真相是楊家欠了任家,仇恨自然消弭。”

“狗屁!”任逍遙哂然,“若真如此,世間倒少了不少仇恨。”

忘塵道:“楊一元不能因真相而忘記仇恨,只因他是塵世中人。而僧人忘塵,不過是品評此事的過客。”他目中透出一絲哀色,接着道,“歷朝歷代,合歡教與九大派,總是相因相成、對立合一。朝廷重之、用之、忌之、除之,都是統御之術。只是世人難勘此道,又為名利所蔽,遂引火燒身。細究起來,合歡教無故遭禍,似更可悲。楊休遣子逃亡,引頸就戮,想必有所了悟。冷公子兩不相幫,甚至屢勸施主棄惡從善,與江湖各派和解,更是洞察先機。忘塵棄武習醫,兼研佛法。豈不比楊一元繼續這無謂仇恨,更有價值。”

任逍遙聽得忘言,良久才長嘆一聲,道:“我從不信佛法無邊,但你說出這話,我卻有幾分信了。”

忘塵笑道:“貧僧說過,施主是慈悲之人。”

任逍遙不置可否,又問:“既如此,為何又來尋我?”

忘塵道:“貧僧想知道,自己是否真已忘塵。”

任逍遙一怔,旋即明白:“所以你要親眼看一看楊一元的殺父仇人?”

“不錯。”

“結果如何?”

忘塵沉吟半晌,緩緩道:“貧僧沒有看到楊一元的殺父仇人。貧僧看到的,只是一位拚死保護故友遺子的施主。自那一剎,貧僧便知,這四年修行,沒有走錯。若施主不棄,貧僧願為你講經說法,直到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任逍遙看了看多情刃,朗然道:“我有個歐羅巴的朋友,他也很喜歡為我講經說法,勸我洗禮皈依。但我始終認為,天地萬物,各有其理,並無什麼最好的去處。大家各行其道,相安無事便是。若所有人的腦子裏都是一樣的念頭,倒也可怕得很。譬如你們佛門,天下人都被渡了去,誰來供養菩薩?至少,你們總不能自己生出小和尚來。”

忘塵聽得一笑:“施主高論。”

“但你可以說說佛家掌故。”任逍遙溫然一笑,“我傷口痛得睡不着,你說些故事來聽,漫漫雨夜,也沒那麼難捱。”

忘塵微笑合十:“既如此,貧僧便為施主講一講《四十二章經》、《羅雲忍辱經》及《楞嚴經》中事。”

雷聲沉沉,雨聲淅淅。車內依舊一燈如豆,卻平添了幾分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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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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