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第十六章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1

議事彷彿是無休止地進行着,深秋時節,東暖閣中已經燃起取暖用的火盆,小桌上擺滿了時令細點,門口亦立了大內侍衛,還有兩名宮女不時進來添茶添水,伺候得萬分小心。

金質熏籠內不間歇地飄出溫潤月桂香來,閣中椅榻上軟墊厚暖,我卻一直坐立不安,背後慢慢出了一層薄汗,兩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門口,恨不能望穿宮中的層層屋牆,直望見師父所在之處才好。

再過了些時候,門外又傳來聲音,像是來了許多人。

我與徐平對看了一眼,眼裏都是猜測,卻聽門外有太監尖聲。

“景寧公主到。”

一直守在門口的侍衛與宮女便齊齊行了跪禮,膝蓋落地的聲音與“公主千歲”一同傳進暖閣里來。

我一愣,還來不及反應,暖閣門已被打開了,之前那小宮女扶着景寧走進來,我抬頭,正與景寧打了個照面。

景寧仍是那個當之無愧的美人兒,秋水為神玉為骨什麼的,像是專用來描述她這樣無懈可擊的容貌的,只是許久未見,她卻是益發嬌弱了,一路都要人攙扶着過來,頗有些弱柳扶風的味道。

“景寧公主到。”圍着公主進來的太監見我不動,又尖着嗓子叫了一聲。

我這才回神,徐平已經單膝落地,道了聲:“公主千歲。”我正要下跪,手上一涼,竟是被景寧扶了一把,耳邊鶯聲低回:“不必了。”

公主手指冰涼,凍得我一哆嗦。

“坐吧,我與你說會兒話。”公主在暖榻上坐定,開口便要我坐下,又轉過頭看其他人:“你們都出去。”

宮女太監們應聲而退,徐平卻一動不動,那太監便瞪眼了:“徐驃騎,這邊請。”

徐平根本不理睬他,只對着景寧:“公主見諒,徐平奉侯爺命不離夫人左右。”

我清楚地看到景寧臉色一變,面色蒼白唇色淺淡,真是我見猶憐。

要吸了一口氣她才能再次開口,帶着些苦笑地。

“徐驃騎可是擔心我會做出什麼事來?”

“末將……”

我忍不住了,開口道:“徐平,你先出去吧,我沒事的。”

徐平無奈,終是退出去了,關門時還看了我一眼,眼裏全是不放心。

暖閣中只剩下我與景寧,我輕聲。

“公主想與我說些什麼?”想想又忍不住,再看了一下她的面色,問:“公主近來可好?”

子錦登基,王氏盡滅,景寧是新皇唯一的親姐,在宮中該是地位超然,享盡富貴才是,怎麼弄得如此氣虛體弱的樣子,半點不像金枝玉葉養在宮中的,倒像是日日都在受折磨。

她並不答我,只問:“小玥,武威侯入山休養數月,身子可好些了?”

我心說宮內如此消息靈通,那些御醫沒有將師父的近況報給你聽嗎?嘴上卻答:“師……侯爺傷重,公主是知道的。”

景寧嘴唇一抖,再開口便微微低了頭,雪白的脖頸帶着一個不堪重負的弧度:“我知道,那日子錦回宮的時候龍袍上全是他嘔出來的血,我就知道他是不大好了,畢竟靈堂那日……那日……”

景寧說到這裏,聲音便打了顫,放在膝蓋上的兩隻手十指收攏,將手下鳳袍捏得死緊。

我聽她提起那一夜,心臟便像是被人用手握住那樣,要不是明白師父已經沒有大礙了,忍不住又要怨恨起來。

但看景寧的模樣,該是自那一日後便心結難解,又無人可訴,鬱郁多日是以身體虛弱。

景寧雖然與子錦是一母所生的,到底不如他,親眼目睹父親身死,兄弟相殘還能氣定神閑地坐江山,我每想到子錦一身素服,鳳眼生威地踏在血流成河的白玉階上的樣子,就是忍不住的哆嗦。

暖閣內一時沉默,過得許久我才又聽到景寧的聲音。

“我聽小玉說,你已經與武威侯已經成婚了。”

我只答:“是。”

景寧一震,大概沒想到我會答得如此乾脆,再看我眼神便黯了一些。

“我以為你們只是師徒。”

“我自小便與佩秋在山上一同長大,彼此有情,下山以後師徒相稱,只是為了避免麻煩而已。”我順理成章地說著這些話,一點遲疑都沒有。

“可他的身子……”

“我沒有想過那麼多,即是他的妻子,從此生則同衾死則同穴便是了。”

“住口!”景寧尖叫。

我愣住,抬頭見她已經激動得立起身來,一根青蔥玉指指向我的面門,指尖發抖。

我“……”

公主,我知道你愛我師父愛得死去活來,可他心裏真的沒有你,強扭的瓜不甜的。

我張張嘴,真想把心裏話都說出來,可惜不敢,只好婉轉。

“佩秋傷重……公主是知道的,他也不想拖累公主。”

“我知道。”那聲尖叫像是耗盡了景寧剩下的所有體力,她放下手,頹然坐下:“我也知道他心裏並沒有我。”

暖閣中仍舊香煙繚繞,暖香熏得微塵沉浮,雕金鑲玉一切似真似幻。

景寧的聲音也像是從天外飄來的,總覺得聽不真切,也不回答我的問題,囈語那樣問我。

“你可去過和元府?”

我點頭,回想了一下:“那裏很美。”

“我與子錦在和元府長大,王太子妃工饞善妒,王家又勢力滔天,父皇……父皇能做的並不多,小時候我們的日子過得很是艱難,你早已知道了吧?”

我沉默,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景寧倒也不惱,說起來,她與子錦這對姐弟真是沒什麼皇族架子,頤指氣使都需潛移默化,不用別人談論也看得出來,他們自小過得日子並不怎麼好。

“母親因着生下子錦得了太子側妃的冊封,對他自是看重,我們小時候,向來都是片刻不讓他離開眼前的。那時我跟着徐將軍夫人學刺繡,常去將軍府打擾,還認識了徐持,現在想來,他對我也只是平常客氣,是我從未有過玩伴,所以他與我一起說過些什麼做過些什麼,都覺得如珠如寶的好。”

公主說到這裏,眼望遠方,彷彿又回到將軍府那株松樹下鞦韆上,滿眼追憶流連。

我聽她說得可憐,胸口翻騰的酸味也就冒不出來了,只好繼續沉默。

“回府便一遍遍地說給子錦聽,子錦那時還小,很是羨慕,母親看他看得那樣緊,我這個做姐姐的,時常覺得弟弟可憐。”

我努力想像子錦可憐的樣子,卻是毫無結果。

景寧說到這裏,喘了口氣,聲音變得微有些怪異:“父皇死了,大皇子逃去遼邦,誰想到最後是子錦做了皇帝。”

我聽她說起先皇,血淋淋的那一幕便再次浮上來,靈堂內血流遍地,老人發出頻死的**,子錦抓開我的手,平靜地對我說:“父皇累了。”

我垂下眼,不自覺地雙手交握——子錦並沒有讓我救人,並沒有讓我救他的父親。

“我知道死了許多人,可如果不是子錦做了皇帝,現在這世上便沒有我們姐弟了。”

我默默地看着她,一句話都不願說。

她頓一頓,聲音軟弱:“我也知道,若沒有徐持,也不會有這個結果。”

我心中一痛,想起當日情景,仍像是被針刺了一樣。

“我知道你已經做了他的妻子,他若對我無意,我也並不想與你搶奪一個男人。”

話說到這裏,我再不回應就說不過去了,正想着是否要跪一跪表示謝恩,但景寧突然轉過臉來抓住我的手,眼角晶瑩,竟像是要流淚了:“我只是……想救他。”

我心裏突然結了凍,開口聲音都變了。

“公主,你究竟想說什麼?”

2

“我想救他。”公主看住我,清清楚楚地重複了一遍。

我長長吸氣,想讓自己鎮定下來。

“佩秋他……確實傷得很重,皇上也要御醫們用心診治了,多謝公主關心。”

“不,不能讓御醫再診治了。”景寧仍舊抓着我的手,說話時手指用了全力,攥得我骨節生疼。

我後頸生寒,雖然心裏是明白的,但仍是低聲問她:“為什麼?”

公主的臉逼近我,聲音發著抖,吐出來的氣撲在我的臉上,像是不這樣靠近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我聽到子錦與御醫……我聽到……”景寧抖得這麼厲害,聲音都是斷續的:“御醫說不能用那些葯,我聽到他說時日不足以全清狩獵那日所中的毒素,葯毒相交,兩相壓制縱有一時起色,必傷根本,終有一日藥石罔顧……”

縱使這是我早已知道的事情,但此時聽景寧用發著抖的聲音說出來,仍舊讓我心痛如絞。

“那皇上說了什麼?”我白着一張臉問她,呼吸壓抑。

“子錦他,子錦他……”景寧聲音乾澀:“子錦一字未答,次日那御醫便進了侯府。”

我咬牙:“公主對我說這樣的話,是要我阻止御醫再次醫治侯爺?”

“不,這是宮裏,沒用的。”景寧搖頭:“子錦才登基,他需要徐持,但他也害怕,他是我弟弟,我知道他害怕……他只想把徐持留下來。”

我不答,覺得公主太不了解皇帝,又模糊覺得有一處要緊關聯說不通,但再要去想,腦子裏卻是千絲萬縷團作亂麻,怎麼都想不出究竟是哪一處。

“他只是怕徐持會離開他,我想了許久,若徐持與我……”

只是怕師父離開他……

我心中冷曬一聲,景寧真是傻,子錦是從血海里走出來的,比誰都知道軍權的要緊,先前他與大皇子奪位,王家在朝中勢力獨大,御林軍全由他們掌控,除了常年遠戰邊疆神威軍外,子錦無人可靠。之後先皇猝死,師父苦守乾清宮,一夜血戰將王家人連根拔起,這才有了子錦的江山坐定,這一切,沒有軍隊如何能做到?

他當然怕師父離開他,帶着他仍不能掌握的軍權,然後若有萬一,則得軍權者可令天下,而他只能在龍椅上做一個沒有實權的虛空皇帝。

子錦說過,疾風知勁草,國亂顯忠臣,景寧所說的證實了我之前最不堪的那個猜想,在子錦心中只有死才能成就永遠的忠臣,就像在遼營中為他拚死擋箭的那幾個隨身侍衛。

我聽到自己冷的聲音:“若佩秋與皇上成了一家人,皇上便會放心了,是不是?”

景寧看住我,眼裏落下淚來,真是梨花帶雨。

“我知徐持與你有情,但只有我能保他平安,請你……”

“公主。”我打斷她,抽回自己的手:“公主苦心我都明白了,只是我不明白,冰雪聰明如公主,既然已經聽到終有一日藥石罔顧這句話,還能與我說出這番話來,難不成公主是想替皇上看着侯爺藥石罔顧?”

景寧猛然張目,門外突然傳來響動,像是又有人奔走來報,暖閣原先只垂着厚簾,景寧入內后卻要人緊閉重門,是以那聲音只是隱約,如何都聽不清。

我與景寧都立了起來,東暖閣大門再次打開,那個叫做小玉的宮女就等在門外,看到景寧便一臉着急的模樣,嘴皮子亂動,又拿眼來看我,就是不說出來。

景寧所帶的太監跪着報:“公主千歲,皇上着人來過了,請公主即刻回返長樂宮。”

景寧臉上一白,也不問緣由,低聲道:“那就回宮吧。”

我看着小玉扶着她遠去,只覺景寧整個人的分量都在她身上,風一吹就能倒下那樣。

之前報信的太監仍在,我看着景寧消失后再回過頭來問他:“議事還沒結束?侯爺還在乾清宮嗎?”

那太監是從乾清宮過來的,架子又是不同,見我問話也不直接答,只吊起眼來斜看我:“這位是侯爺的誰啊?”

我還未說話,徐平已經擋在我面前冷聲:“大膽,這是我家侯爺夫人。”

那太監尖着嗓子怪笑一聲:“侯爺夫人?哪位侯爺啊?這倒是有趣了,宮裏誰不知道今日武威侯下榻長樂宮,這會兒人都睡下了吧?”

我腦袋裏“嗡”的一聲,景寧風擺款搖的背影仍在眼前,其餘亭台宮廊卻只剩下模糊一片。

徐平已經鐵青了臉,一把揪住那太監的衣領將他拎到眼前:“你說什麼!”

徐平是武將,手上力大,那太監被他拎得雙腳離地,眼看就要翻白眼,原本立在東暖閣外的兩名宮女雖不敢出聲,但臉上全露出驚駭之色,哆嗦着不敢上前。

“徐平,放下他。”我一把拉住徐平的手臂,然後目光越過他的肩膀,身子一僵。

是子錦,身後是一整隊錦衣侍衛,就立在不遠處望着我們,見我望見他,也不說話,只對我點了點頭,眼下那顆小痣也彷彿動了一下。

門邊的兩個宮女已經跪在地上叫皇上了,徐平鬆開手,那太監落在地上,捂着脖子向皇帝跪爬了兩步,聲音裏帶着哭腔。

“皇上,奴婢……”

子錦並不看他,只說了句:“竟敢在宮內衝撞武威侯家人,還不拖下去。”

那太監立刻慘叫起來:“皇上饒命,奴婢冤枉啊,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慘叫聲漸漸遠去,那兩個宮女已經抖得四肢都趴在地上了,子錦走到我面前來,溫和地:“可是受驚了?”

我咬住唇看着他,終於在這九五至尊面前跪下了。

子錦一手扶住我,跪在我身邊的徐平就是一動,我到了這時候居然不覺得怕了,咬着牙回答:“沒有,皇上,我想見侯爺。”

子錦點頭:“我知道,你跟朕來。”說著就來牽我的手。

我手指一縮,他這一下就牽得空了,我眼角看到徐平的臉都青了,幸好子錦未再出手,只轉過身,示意我跟上。

子錦帶着我慢慢走在宮內迴廊上,他不說話,便沒人敢開腔,沉默中只聽到身後那隊侍衛整齊的腳步聲,還有徐平,一直都寸步不離地跟在我身邊。

“可知道長樂宮?”子錦突然開口。

我吸了口氣,答他:“長樂宮是景寧公主的居所。”

子錦點頭:“很好,你頭次去,我讓景寧好好招待你一下。”

“我只想見師父。”

子錦頓了一下,忽然笑起來,又拿手放在我的頭髮上:“還叫他師父嗎?”

他這動作做得突然,本能快過一切,我還未及思考,手便揮了過去,啪一下將他的手打開。

聲音清脆,在迴廊里傳出去老遠,我心裏一驚,只怕身後那群侍衛立刻便會撲上來將我拖下去,就像之前對那個太監所做的一樣。

但身後一片死靜,我猛回頭,卻見迴廊中不知何時只剩下我與皇帝兩個人,不要說那隊侍衛,連徐平都不見了蹤影。

3

“徐平。”我驚得一聲低叫。

“不用叫,我命人帶他下去休息了。”子錦毫無驚訝之色,好整以暇地負手看我。

“皇上要做什麼?”

“帶你去長樂宮啊。”他答我,又拿手來牽我。

迴廊中只剩下我們倆個,我再不剋制情緒,立刻退了一步,兩隻手都攏到袖子裏去才與他說話。

“小玥已為**,皇上請自重。”

他眉眼一動,偏過臉來看我,也不再走近,慢慢道:“小玥,我以為我已與你說得很清楚了。”

我立在皇帝面前,因為知道沒有退路了,反而心中一片空明,原先的恐懼盡數消失,開口清清楚楚地答他。

“我心中只有師父,師父心中也只有我,皇上與其把心思放在賜婚上,還不如多想想如何解雁門關之困。”

“雁門關。”子錦輕輕重複這三個字:“你在教我如何抗敵嗎?”

“皇上曾在北海親歷戰局,如何抗敵,自然比小玥明白得多。”

“恐怕也只有你記得我曾親歷戰局,北海大捷,無人不知的是徐持的神威。”子錦一笑,那笑意也只是浮在臉上的:“說起來,那時我還只是個閑散皇孫,第一次見你,差一些便被熊吃了,要不是你引走了那頭熊,今日也不知道有沒有我立在這裏。”

我閉一閉眼睛。

“怎麼?後悔了?”

我搖頭。

“這裏沒有旁人,你想說什麼盡可以說。”他在迴廊邊慢慢坐下,做了那夜在侯府中相同的動作,輕輕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我過去:“來,我與你聊一會兒。”

我突然發現,皇帝與我獨處時,從未自稱過朕。

子錦對我這樣特別,我心中受寵倒是未必,受驚那是一定的。

“皇上,你不是要帶我到長樂宮見師父嗎?”

“不急。”

我瞪眼,心想你一心想把姐姐賜婚給師父,當然不急,我急得都快吐血了。

子錦又開口,一副要與我促膝長談的樣子,開口竟是與我談論起邊疆戰事來。

“既然你知道邊關告急,那你覺得我該派誰去?”

我咬咬牙:“小玥常居山上,怎知朝中有哪些將軍可用。”

“說起來,北海一役徐持曾大敗耶律成文,那遼人倒也有膽,居然還敢再來。”

耶律成文……

我仍記得那個男人的樣子,記得他抓着我共乘一騎奔上山頂,粗壯手臂扼住我的身體,逼我與他一同俯瞰山下所屯的數萬重兵。

“師父傷重,皇上也是知道的。”我低下頭,怕與他對視的眼睛泄露自己的情緒。

“我知道。”

子錦點頭:“我在北海親見徐持治兵,將旗到處,當真是萬眾一心,現下他雖傷重不能帶兵,但只要他所治下的軍隊知他心之所向,無論他在哪裏,亦是一樣的。”

我忍不住:“皇上不就是想讓天下人都知道,師父與你是一心的,只是我真不知道皇上為何如此多慮,師父難道不是一直都站在你身邊的?”

子錦對上我的眼睛:“徐持與我一心,那你呢?在遼人囚室里的時候,你也是站在我身邊的,那時候我若牽你的手,你是絕不會後退一步的。”

我愣住:“皇上,那時候我們要逃命,我是沒得選的。”

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個“就是這樣”的表情:“靈堂那日,徐持也是沒得選的。”

我腦子裏嗡嗡作響,喉嚨里幹得發疼,卻又停不下口。

“皇上,你到底想說什麼?”

子錦像是嘆了口氣:“你還不明白?我需要徐持的一個保證,讓我知道,他是永不會離開我的。”

我聽到自己聲音,發了抖:“怎麼保證?死了那麼多人還不夠嗎?靈堂外的那一夜還不夠嗎?師父帶傷留在京城三個月,最後嘔血朝堂還不夠嗎?皇上究竟要怎樣的保證才足夠?如果師父也……即便皇上想他站在你身邊,也不能夠了。”

“小玥。”子錦站起身來,拂了拂明黃色的寬袖,眼中神情難測:“我對你說過,我是把徐持當朋友看的。”

我“……”

“我並不想他死,無論你信還是不信,我心裏對他總是與對別人不同的。”

對他總是與對別人不同的……

景寧所說的話仍在耳邊,我自小由師父養育,並不是暴烈的性子,但這時卻有些熬不住,兩手握了又握,只怕自己會忍不住對皇帝揮出一巴掌去。

他看着我的衣袖,緩緩道:“怎麼?想再來一次?”

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子錦做了皇帝,想必是日理萬機的,沒想到過去那點小事樁樁件件都記得那麼清楚。

我索性將雙手伸出來攤開:“皇上放心,小玥知道宮內規矩,身上什麼都沒有帶。”

即便我帶了任何東西,也不會蠢到在皇宮裏對他出手的,那一次……我還只當他是個平常紈絝,誰知道世事變遷至此,北地叢林中偶遇的陌生人,再見便是皇子皇孫,再見……就已經是皇帝了。

子錦目光落在我攤開的雙手上,手就是一動,像是又要來牽我,但最終沒有伸過來,只道:“說你聰明還是傻好呢,小玥,你心中只有徐持,但徐持心中可是不止只有你一個的,若你真的了解他,你就知道,此時此刻,就算他只剩一口氣了,他也不會讓自己死的。”

我低頭沉默,想起師父在遼地紅葉似火的山上對我說過的那些話。

師父說男兒保家衛國,百姓得享太平,說戰士守國門,將軍死社稷,說他平生所願,是守得這一片國泰民安,放眼望去儘是耕讀連綿,漁舟唱晚。

耳邊又傳來子錦的聲音,輕輕慢慢地:“我也不會讓他死的。”

我腦中“嚯”一聲響,之前那個模糊的念頭突然間被無限放大,像是一段阻塞已久的水道被洶湧洪水沖入,整個世界都晃蕩了一下,而後眼前蒙起一片血紅,低頭所能見的那方地上盡成赤色。

“小玥?”子錦注意到我的異樣。

“玥兒!”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然後我便被一隻手帶到身後,眼前是師父寬闊的脊背,因為貼得近,幾乎能夠聽得到他的心跳聲。

4

我的心也在跳,混亂不堪地,連帶着令我所能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異樣的,甚至是叵測而不詳的。

耳邊傳來連綿的“撲通”下跪聲,師父並不是一個人來的,身後還跟着多人,宮女太監自是不提,還有些身着藍色長袍的,全是宮中御醫。

“皇上恕罪,侯爺他醒來后就……”

“皇上恕罪,臣等攔不住侯爺……”

“皇上恕罪。”

“皇上恕罪。”

……

聲聲都在求饒。

子錦獨自立在所有人面前,眼睛卻只看着師父,我立在師父背後,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覺得他握住我的手指冰冷,卻十指有力,被這樣握着,就好像永遠都不可能分開。

我漸漸心定下來,眼前人物便恢復清晰,身子一動,卻是師父拉我一同跪下,對着子錦說了句。

“臣錯入長樂宮,請皇上恕罪。”

子錦眉毛一揚,上前來兩手去扶師父,嘴裏道:“朕早已賜武威侯免跪之禮,武威侯何須如此?”又掃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眾人:“還不退下。”

那些人便如潮水一樣迅速地消失了,有個老太醫起身慢了些,還有兩個小太監伸手來拖,唯恐有稍息耽擱。

迴廊里只剩下子錦,師父,還有我,空氣里充滿了無形的壓力,令我呼吸困難。

“好些了嗎?”子錦對師父開口,聲音親切,與最好的朋友說話那樣。

“蒙皇上關心,臣已經好多了。”

“武威侯乃是國之棟樑,適才議事殿內傷情複發,朕與左右重臣皆是憂極,既然卿家醒轉,怎不多休息一會兒,也好讓御醫們為卿家診治傷情。”

我聽到這裏,手指就是一顫,師父並不看我,只是握住我的手緊了緊。

“臣適才意識不明,醒來竟是公主所居之處,萬幸公主不在長樂宮中,臣錯入公主宮中,自當請罪。”

子錦嘆口氣:“怎是冒犯?景寧與你自小相識,她眼中除了你便沒有第二個人了,我正想着……”

“皇上,臣已經有妻子了。”師父打斷他。

我聽見子錦開口,慢慢地:“我已經知道了。”

“臣與妻子終生已定,兩情相悅,不敢委屈公主。”

“兩情相悅啊……”子錦拖長聲音重複了一句:“真是令朕羨慕,朕登基以來,日日批閱奏摺至天明亦不能止,身邊人來人往,卻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皇上為國事操勞,萬民之福。”

“縱升斗小民亦有良伴解憂,朕心之憂,卻是滿朝文武,無人可解。”

迴廊里有短暫的沉默,我雙唇動了動,卻只覺乾澀,根本無話可說。

縱然有話,在這個人面前,也唯有無聲。

寂靜中再次響起師父的聲音。

“皇上登基三月,官吏一洗陳腐,東南輕徭薄賦,西北賑濟災民,臣進京路上常聽百姓稱頌,聖明君主乃是萬民心之所向,縱有邊疆之亂,亦是蚍蜉不足以撼樹,不足為懼。”

“蚍蜉不足以撼樹?”子錦垂目:“武威侯的意思是,朕要是做個聖明君主,便是百姓稱頌,萬民所向,邊疆之亂自有人出來替我分憂,若我不是呢?換一個聖明君主?”

這句話說得重了,連我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師父雙膝落地,只說了一個字:“臣……”然後一隻手便舉了起來,從肺里發出來的咳聲從指縫中透出,撕心裂肺的,入耳驚心。

我兩隻手握住他的手,臉上失色:“師……佩秋,你怎麼樣?”

擔憂都是真的,驚惶也是真的,就算我是在離開侯府前看着師父服下藥物的,到了這個時候,入宮之後所累積的驚恐也足以衝破我的所有堤防,直接將我原本就微不足道的信心全部打碎。

子錦彎腰來扶,臉上亦是顏色略變:“我叫御醫過來。”

“不!”我煞白着臉叫了一聲,好像咳得快要死去的人是我。

師父已經止住咳聲,聲音里仍有嘶啞的喘息:“臣還好,無需麻煩御醫。”

皇帝維持着那個彎腰的姿勢,兩隻手放在跪在地上的師父的肩膀上,兩張臉靠得如此近,即使我驚惶萬狀都免不了看到他的表情。

皇帝的臉色並不好看,眼裏複雜一片,無數情緒匯在一起,融成烏沉沉吞滅一切的雲霧。

“徐持,縱使聖明天子,亦需江山穩固。”

他把手放在他的身上,直呼他的名字,好像他還是在混沌未明的時候,他比任何人都需要他,他是他的守護神。

不詳的預感令我渾身緊繃,連心臟都感覺不到跳動。

空氣在這兩個人之間凝滯,師父慢慢抬頭,與子錦眼睛對着眼睛。

子錦與他四目相對,臉上神色一動,張口竟是:“我……”

師父重重叩首,並未讓皇帝再說出一個字。

“皇上放心,徐家世代護國,豈容外族侵擾邊疆,臣雖力薄,亦必肝腦塗地,為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一字字像是有實際形狀的,打在我業已停止跳動的心上,疼得我想要蜷起身子,想要拿雙手去阻止。

又哪裏阻得住。

之後眼前仿若有迷霧聚攏,連帶着耳邊傳來的任何聲音都變得模糊,我看着子錦拿手將師父扶了起來,又看着他嘴唇張合,一切景象都像是隔着濃霧籠罩的川流,我與他們立在岸的兩端,是耶非耶,沒有一個字能夠明白。

直到手上再次被握住,傳來的力道令我在窒息前突醒過來。

隨着呼吸恢復的還有我的眼與耳,眼前迷霧散盡,我看到師父面對我的臉,聽到師父叫我的名字。

“玥兒,玥兒!”

之前突然消失的那隊錦衣侍衛不知何時盡數返還,再次整齊地立在皇帝身後,就連徐平都回來了。

師父看住我,眼中儘是擔憂,臉上線條緊繃,見我喘回一口氣來才鬆了一些,又道:“皇上已准我們回府。”

與皇帝道別的時候自是要下跪的,就算師父不用,我還是要的。

我便在眾目睽睽之下跪了,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說“皇上我走了”顯得冒犯,說“謝皇上開恩”我又不願意。

倒是子錦先開了口,聲音一派平和,適才的情緒起伏已經過去了,垂目間重又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

“小玥,武威侯乃是國之棟樑,江山重臣,為國犧牲良多,今有良配,你倆鶼鰈情深,朕心裏也是歡喜的。”

話說到這裏就停了,也不叫我起身,像是一定要等到我的回答。

我低着頭,手心裏全是冷汗,師父立在我身邊,我看到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一動,像是要彎腰來扶我。

我趕在那影子彎折前開口,聲音是空的,落在耳里沒一點實感。

“謝皇上,小玥祝皇上龍體康泰,萬壽無疆,從今往後,擁萬里江山,受萬民敬仰。”

這句話說完,皇帝便是一愣,然後竟仰頭笑起來,笑着說了句:“好,說得好!”

他身後所有人便轟隆跪地,聲音齊整:“皇上龍體康泰,萬壽無疆,擁萬里江山,受萬民敬仰。”

子錦的笑聲在這聲音中戛然而止,我仍舊低着頭,只看到他明黃色的龍袍下擺,還有投在地上的影,而後那影也終於動了起來。

“送武威侯回府吧。”皇帝說完這最後一句話,轉身離去。

我被師父扶起來,那道明黃已經走過了迴廊轉角,帶着整隊的侍衛離開我的視線,師父看着我,眼中憂色更重,伸出兩手,像是要來抱我。

我沒有說話,只是避開他的目光,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師父伸出的雙手面前——默默地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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