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最後一個戲子(六)
老樹盤根,知了啼鳴。
盛夏時節,正是鳥雀最有口福的時候,鶯歌燕舞之下,也不知有多少鳴蟲葬身鳥雀腹中。越是富麗堂皇的高樓廣廈,越是需要更多的血汗和命數來奠基。
所以,知了什麼樣?盛夏有什麼感覺?像是在山型鍋爐旁烤火的那種感覺嗎?熾熱、窒息、嗆人?
蘇洛的思緒四處飄零,他整個人腦袋就像是一團漿糊,就算想得多些,那也是一團大漿糊。
他在冰原上等來了松江基地派遣的救援隊,成功地回到了基地里休養。
瀛洲部隊的突襲被成功終止了,人民軍在前線也迎來了一場大勝,松江基地四處都是喜悅的笑容和紅火的工程。
只不過蘇洛一直在等待着曲長江他們回來,他們回來了,他一定會把自己還沒唱完的曲全都唱給他們聽,貼上自己從未貼過的趙子龍武生臉妝,舞起那把紅纓槍,博得一個彩滿堂。
但蘇洛去了基地的人民軍駐地詢問了兩次,都沒有結果,說是目前部隊沒有全部回歸,無法聯繫確認。
像曲家兄弟和車上的人民軍兄弟們,他們那樣可愛的人應該是不會有事的吧?
很快,松江基地也發放了關於此次瀛洲海戰役的捷報,三日後人民軍將帶着勝利和戰利品回松江基地補給。
看來應該沒事的,蘇洛在心裏安慰着自己。
放心一些,自己該想想怎麼道歉。
他有些後悔自己為了偷生而放棄與他們並肩前行的資格,卻也貪戀自己所呼吸到的每一分空氣,不管如何,他都要為他們的凱旋做準備,抗敵英雄,應該需要很大的排場,要有嶄新的面貌迎接。揣着這個想法,蘇洛拖着戲車去維修翻新,他要用新的舞台來迎接他們。
一番休整過後,戲車煥然一新,蘇洛也請復古服飾工廠的大嬸幫自己把老頭留下來的趙子龍武生戲服重新理了一遍,看起來威風凜凜,好生俊朗。
嗯,這白衣戰甲款式的戲服,看起來就俊朗。
大嬸還笑着問蘇洛:“小戲子,你往衣服里塞點墊子,穿上以後還真會像個大英雄了哩。”
這大嬸打江南來,多少還記得些蘇吳儂語,說起來,倒給了蘇洛一些暖意。
他笑了笑,伸手別了別身後的靠旗,四跟硬靠旗端得是一股威風勁。
“這是要給真正的英雄看的。”
他接過了戲服,笑得燦爛。
蘇洛可能是第一次這麼用心地對待戲曲這門手藝,他這些日子天天都在腦海里重新過那《長坂坡》的話本,雖是不好意思在平日裏換上戲服打好妝像模像樣地排練一遍,但是他已經不知道在腦子裏,在夢裏,排練過了幾千遍了。
他要用最好的狀態來迎接他們。
三日過得很快。
人民軍回松江基地的日子來了。
這些年了,這次戰役還算是比較大的,瀛洲小龜們出動了近十年來最多的兵力,但是還是被人民軍成功擊退了,松江基地的人民可都知道自己在基地里勞作的安全環境是怎麼來的。
他們都備出了自家最好的珍藏想要好好款待款待這些來自華夏各個基地的年輕小夥子們。
他們可都會擔心這些小夥子要是吃不飽穿不暖,沒了幹勁沒了力氣,就打不過瀛洲人了。
戰爭總是持久的,這次戰役結束,下次戰役不會遠。
人民軍這次回來補給之後,還會再度出發。
基地內張燈結綵,在暗色基調的基地空間中,紅亮的燈光照亮了每個人的眼眸,他們的眼中都還帶着希望,每個人都知道後果,就像是每天數據網絡世界裏交流播報的,哪個基地淪陷,基地平民全部慘死,哪個基地被擊破,大量平民被凍死。
蘇洛一早就開着戲車到了基地通道正對着的位置了,他這戲車一開始直接橫衝直撞地停在了這小廣場中間,還讓許多在列隊等待歡迎的民眾不滿了呢。
有些人想來理論,蘇洛就說這是舞台,是專門用來表演節目歡迎人民軍英雄們的,他們就自己下車,還問蘇洛需不需要幫忙。
沒讓別人插手,蘇洛自己興緻勃勃地擼起袖子加油干,沒多久就把戲車的檯子攤了起來,把東西收好,掛上了單薄的大紅幕布,也備好了戲服和臉妝,老舊的多媒體播放器也換了個新的木振膜共振無體積音響。
他就等門開的那一刻了。
像曲長江那樣的普通軍官,應該需要自己在表演的時候認認真真地看一看他在哪吧?
畢竟人民軍的隊伍有數千人呢!
他們這幫兄弟要是和自己開玩笑,躲在部隊的隊列里不出來跟自己認認臉,那自己豈不是要被他們嚇唬着了?
蘇洛心裏拿定主意了。
要是能在部隊的隊列里找到曲家兄弟他們和其他的傷兵兄弟們,他就要響響亮亮地唱《長坂坡》,唱給他們聽他們想聽的,唱的就是他們的精神。
那要是自己不能找到他們,就肯定是他們躲起來了。
那自己就得唱得更大聲更雄壯,讓他們知道自己在這等着他們呢。
只要他們回駐基地的流程結束后,就會來找自己。
他們留給自己的新型軍糧,自己可一袋都沒丟,一袋都沒吃,就等着他們回來,一起吃個爽呢。
“轟隆!乓乓乓!”
隨着緊閉的鋼鐵大門緩緩地拉動打開,在大橋通道的另一端,蘇洛看到了從門縫裏透過來的光。
那光有些閃眼,蘇洛的眼睛被刺疼眯了起來,沒忍住眼淚突然就順了兩滴下來,糊了眼底的眼妝,那紅妝化落,看起來像血淚,滴滴點點,取自少年心頭血。
“敬禮!”
隨着基地指揮長一聲令下,列隊迎接的民眾們跟隨着人民軍基地駐軍一起向戰鬥前線歸來的人民軍戰士們敬禮,一旁的鼓樂隊也開始了他們的奏鳴。
喜慶歡樂的氣氛一躍而起。
而蘇洛也緩了緩神,開始播放伴奏,在這基地的紛吵聲音里佔據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他要開始唱個拿手迎接勝利的《抗金兵》,見到曲家兄弟們再開始唱《長坂坡》。
腰身一擰,鳳首一晃。
“啊呀!”
一聲嬌斥,後手一翻,石榴花牌高顯,蘇洛一身刀馬旦的裝扮,靠旗還插着,唱着梁紅玉的本,化穆桂英的臉妝,一巾幗英雄的身段形貌活靈活現。
“遙望着一江風浪拍天高,我撒網中流待吊金鰲!”
鳳首二回,蘇洛小碎步在台上踏着,動作熟稔輕快,連旁邊的民眾都被蘇洛吸引了目光。
而基地的大門也完全打開了,穿着防護服的人民軍戰士們列隊踏上大橋通道,一邊走一邊解下了盔罩挎在腰際,微笑着向民眾致意。
不過在戰士列陣之前,還有一個奇怪的隊伍,遠遠的,瞧不見。
蘇洛繼續唱着曲兒,滿心期待。
“猛幾陣軍中鼓角喧號,鯨鯢動開巨浪撼奔濤!”
“啪啪噠啪......”
隊伍近了,蘇洛唱得更賣力了。
他背身一個打戲動作,棲膝攔腰回馬一槍,卻正好正對正瞥見了打頭而來的隊伍。
“只聽得......聽...得...”
這一瞥。
把蘇洛的神都瞥丟了。
第一方隊。
瀛洲海戰役特等功烈士方隊。
在這方隊中的第三行。
“阻敵江海口,烈士共計人民軍戰士十八員,原為運載十六員傷兵回松江基地,路遇敵情,沉着冷靜,誘敵深入,致使瀛洲突襲部隊落冰沉海過半,解除松江之危,特追授華夏人民軍烈士徽章,追授特等功,追贈瀛洲海戰役烈士。”
曲家兄弟和十六位傷兵兄弟的黑白遺像,被其他戰士捧在懷裏。
蘇洛整個人摔在了台上,狼狽地爬了起來,手足並用,卻又被戲服絆倒,他癱在了戲台上,眼神都潰散了。
沒人注意到這台上的小戲子的異樣,原本熱鬧的松江基地也安靜了一些。
無人準備哀樂。
也無人奏響哀樂。
但是當這方隊到了面前,無人心中不有哀樂長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