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信念 第二章 士人
他不敢睡着,夜裏小心的移動着身體走向遠處的樹林,站在山包上看距離十幾里,可是傷重的身體走到時已經日上三竿。
孫成棟找了個十分隱蔽的位置倒下睡著了。
醒來時光線昏暗,他發覺自己躺在一張床上,觸碰到的是乾草,身上蓋着一張毛皮,好像是羊皮也可能是狗皮,硬梆梆的,皮上稀疏的毛向內扎的脖子不舒服。
看不清四周環境,摸了摸擺在身旁的皮袋和大刀他索性繼續睡。
常識的判斷是被人救了,自己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時渾身無力一身是傷,那個環境捎帶着驚嚇,六十歲的靈魂肯定再一次陷入昏迷不醒的狀態,既然東西都在而且沒被人控制,那一定是被救。
再次醒來時光線好得多,睜開眼看見的是低矮的草木屋頂,房間裏只有一張床,還是那種平鋪在地面上的木榻,光線是從一扇木門透進來的,門是七八個木棍拼接而成的那種,門邊放着一個木墩,應該是用來坐着的凳子,屋子呈圓形,不到十個平方的面積,土牆不高,牆根處擺着兩個破了邊沿的陶罐,再無其它。
孫成棟想爬起來,卻發現自己挪動一下都難,再沒有逃命時強撐身體的力氣,臂膀、脊背、屁股等等無一不疼,動一下就牽動到呲牙咧嘴干吸氣卻發不出聲音。
靜靜的躺到光線昏暗,木門向內推開走進一個女人,看不出年紀,但是亂蓬蓬飛舞的頭髮襯着身體的線條能判斷性別。
看見孫成棟睜着眼,女人搬動木墩坐在他身邊低頭看。
“曾國人還是中山人?你渾身青腫血葫蘆一樣,我以為你死了,皮夾甲胄是曾國的,布靴卻是中山國,布衣也是中山國,皮帶和褲子卻是曾國,你到底是哪邊的人?”
孫成棟睜着眼不聚焦也不說話。
“你連話都說不出了?先修養吧,就算你是中山人,也得站的起來以後再把你押去縣城。”
女人拿起一個陶罐,用木勺給孫成棟喂水,孫成棟早已渴的冒煙,喝了好一會才感覺舒服,眼皮一沉再一次睡着。
再醒來天依舊昏暗,透過門縫看外面好像是清晨,能聽見許多腳步聲走來走去,試着坐起依舊不成功,這具身體雖然年輕,可是傷的太重,不會這麼快恢復,除非他感覺到危險,否則沒必要掙扎。
沒一會,那女人走了進來,背着光根本看不清相貌,提着的陶罐里冒出糧食的香氣,她坐在木榻旁用木勺喂一種糊糊給孫成棟吃,孫成棟沒有趁她湊近觀看她相貌,眼觀鼻鼻觀心的努力探頭張嘴吃糊糊。
“謝謝,我是吳將軍派出來去均州求救兵的,不是中山人。”
“均州?很遠呢,你這樣子肯定到不了,而且軍路封鎖,我們百姓也不敢靠近,最多就是在林子裏遇見時幫你傳句話。”
女人說完站起身走了出去。
晚上又餵了一頓糊糊和清水,這一次孫成棟吃飽喝足沒有昏睡,問:“你救的我?”
“林子裏有藥草,每年深冬都去采一些回來,如果不是趕上你躺在一叢柴胡里,沒人能發現,只有死路一條。”
“謝謝!”
“你這人還會這樣說,識字的士人吧,你的確該謝我,二十里路一直不敢把你放下來反覆搬動,從林里回到村差點把我累死。”
“這麼遠!”
“如果不是為了採藥,哪個敢靠近軍路呢?算你命大。”
又到了清晨,孫成棟撐着胳膊可以獨自坐起身,但是兩條腿木樁一樣沉重,嘶嘶哈哈好一會緩解了抻動肌肉的疼痛,木榻邊擺着陶罐,探出手好不容易拉過來抱起,雙臂肌肉抽筋一樣顫抖不停,勉強喝了幾口不得不放下手臂緩解一下酸痛再喝。
喘着氣放下陶罐,聲音引動屋外的人推門走了進來,這是個乾瘦的男人,背着光線同樣看不清相貌。
“年輕人恢復的挺快。”說著走過來扶住孫成棟肩膀示意他躺好。
“小蓮在做飯,等一會吃飽了再睡,看樣子你明天就可以站起來了。”
“小蓮?你叫什麼?”
“我是這裏的伍長,叫滿春。”乾瘦男人咳了一聲繼續說:“我們這個村有六戶人家,除了我沒有別的男人了,你要是願意留下,我去縣城報備,讓你做伍長。”
孫成棟完全不理解這句話太多的意思,只知道村民很純樸,信任他。
“其他男人呢?”
“打仗去了,你們村不是這樣嗎?還是說你真的是士人不知道村裏的事?”
“我都不記得了,全都忘了!”
看見孫成棟指了指後腦勺,男子咳了一聲說:“打壞了腦袋?你的木牒還在嗎?”
孫成棟茫然的看向站立的身影,那乾瘦男人彎下腰從孫成棟脖領里摸出木牌看了一眼:“木牒還在,就算你忘了也沒關係,我去縣城給你找身份。”
說完摘下木牌走了出去。
吃早飯糊糊的時候,女人念念叨叨的自說自話:“打壞了腦袋的人多得是,打仗嘛,不是打腦袋就是刺身體,反正是殺人,你的腦袋倒是沒打塌,說不定什麼時候又會想起來,我們這的男人都抽走了,估計回不來,正好你什麼都不記得,留下吧,也算我沒白救你,要是你也走,真的沒男人了。”
這個世界是什麼規則呢?孫成棟茫然無知,好在他可以冒充失憶,記得的部分不影響他的生存,不知道的部分學起來也不會很難。
過了兩天,他可以搖搖晃晃的扶着牆出門曬太陽。
小村有八間圓形尖頂土屋,一間住着伍長夫婦,兩間各住着兩個婦女,一間住着小蓮,一間現在歸了他,一間住着一頭牛,還有兩間是儲物用途。
村裡沒孩子,沒有其他男人,伍長四十多歲,看着像六十多,五個婦女也是同樣的年齡段,小蓮剛剛十六歲,看着像塊碳,黑瘦黑瘦的看不出是個姑娘。
伍長叫滿春,沒有姓,村裡人都沒有姓,孫成棟問過為什麼沒有姓,伍長說士人才有姓,如果孫成棟願意收留他們這些人做屬民,他們就跟着孫成棟姓孫。
男人都去打仗了,近三四十年來一直打仗,只見抽人離開不見退伍回來,如果受傷退伍或者老邁退伍,縣城裏不一定記得給他們分幾個男人回來。
除了小蓮,五個婦女都是滿春的女人,可他參戰時傷了男人根,五個婦女都不能懷孕,而且他養不起五個,只能娶一個做老婆,另外四個名義上還不是他的妻,只是事實上是他的女人。
坐在木墩上,孫成棟茫然,小蓮說希望他快點恢復,想辦法讓六個女人生孩子,如果沒有孩子,過幾年六個老人沒人養,她一個人養不起其他五個。
滿春說他們六個老人最多還能活十幾年,也許過七八年就沒有能力幹活,沒人養只能餓死,而孩子長到八九歲就可以幹活養活老人,現在生還來得及。
五個婦女輪流給他按摩揉搓,告訴他遠離軍路,只要沒人發現他在村裡就不會讓他去戰場,反正他什麼都不記得,這些規矩他不用理會,被縣城裏的士人發現也有理由解釋。
軍路就是行軍的道路,行軍時為了保密,沿途的人一律殺光,所以軍路基本固定,百姓也不敢靠近,散居的百姓只有必要時才離開居所,平常沒有人來催他們納糧抽丁等等。
百姓需要耕牛,需要鹽鐵,一旦進了城什麼都瞞不住,但是滿春說他有辦法不把孫成棟說出去,最壞的結果也要讓他留在村裡兩年左右。
打壞了腦袋並不能使孫成棟退伍,何況他這麼年輕,滿春說他最多十五歲的樣子,有了孩子才必須入伍,現在他忘記了自己,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後代,而且村裡剛好需要他做種,就算城裏發現孫成棟也不會強征他入伍,縣城裏的士人即使能按照木牒查到孫成棟老家去也不會查,能瞞報人丁就絕不會上報。
孫成棟暗自分析,即使他去均州求救也不可能搬來救兵,最好的結果是均州的程將軍派出人趕到戰場附近轉一圈再返回,好像哪裏都捨不得人丁折損。
孫成棟當然不希望上戰場,可讓他留在村裡做種更可怕,還不如讓他去死,所以他心裏十分發愁,怎麼辦呢?
滿春只知道西北方向是軍路,是曾國和中山國開戰的大軍經過的地方,他當年因為年過四十沒力氣上戰場才退伍,但他打仗的地方不在北面,而是在東面,是曾國和陳國的戰場。
孫成棟憋了好幾天,才對滿春說:“雖然我忘記了很多事,可我是士人,我認字,有姓氏,你不能強迫我和村裏的女人生孩子。”
七個人眼巴巴的看着孫成棟,伍長揪着亂髮說:“小蓮還是姑娘,城裏也沒有這麼漂亮的姑娘,和她生孩子不委屈你吧?”
孫成棟險些一頭栽倒:小蓮那麼漂亮?
他對着陶罐里的水看過自己的相貌,黑瘦黑瘦的但是透着紅,而且大眼睛很有神,身上也有點肉,能看得出來十分年少,可小蓮哪裏看得出來年少,這個世界的人都被勞累折磨的這樣顯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