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少年明善

第八章.少年明善

山下,從鎮子的東西兩面又陸續來了兩撥人,也都是長輩領着十幾歲的少年三五個組成一群來的。

一丈觀外,又有諸多少年少女持香拜鼎。一丈觀外那些最早從鎮子南方來的人已經四下散去,去鎮中各家各戶找落腳的地方去了。

一些沒資格持香拜鼎的少年少女入鎮后就四處閑逛起來,一時之間,平日安靜有序的小鎮人多了起來,也熱鬧起來。

炎霜華一個人在屋中待的實在無聊,拿着此前那顆靈珠在桌上滾來滾去,不知在想些什麼,可能什麼都在想,但可能就只是覺得很無聊而已。

昨天晚上翻來覆去睡不着,閑來無事,拿着那件毫不起眼的道袍一頓撕拉揉扯,就當做是對着師傅出出氣了。

卻不曾想到,不論怎樣揉扯,道袍也不見一絲皺痕,反而在手中漸漸升溫,最後化成幾股溫熱的流水狀,順着雙手而上,似乎流遍全身,可再去找又什麼都找不着。

雖然一時心下奇怪,可是如今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不好脫個精光去細看。

再一看身下的門板,心道:“這小子以前每日來觀中上香話就不多,看着就呆板地緊,說什麼打掃乾淨,結果床上這麼大一個門板置之不理,難不成我躺過之後你就動也不敢動?”

於是在門板上一通亂敲,就想要將門板抬下床去,可是使足了力氣門板也紋絲不動,看樣子就算兩個人聯手也不可能抬得動,原來倒是自己冤枉了他。

無奈之下,炎霜華只得躺在床上那巨大的門板上,身下傳來陣陣暖意,可心中卻隱隱擔憂。

一夜無眠,長這麼大少女還是第一次和同齡的男子共處一室,倒不是對趙牧靈不放心,但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心裏總是悸動不安。

胡思亂想整整一夜,聽到窗外雨勢漸小,對面房間裏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少女一顆心跳得咚咚直響,就悄悄趴到對面房門上想聽聽看那個傢伙到底要幹什麼,誰知狠狠挨了一拳頭,現在還隱隱作痛,不過吃了師傅練的丹藥,淤腫已經散去,想着想着又想到兩人相坐共餐的場景,少女臉上笑意盈盈。

正在炎霜華陣陣出神的時候,忽然聽到院外響起敲門聲,少女無法走出房門,只能站在門口遙遙喊道:“誰呀?”

一直不見有人作答,又過了一會兒敲門聲又響起來,炎霜華只能又一次問道:“有什麼事嗎?主人不在家。”

院門外還是無人作答,不過一個嬰兒的啼笑聲一閃而逝,虧得是大白天,不然一定會以為是哪裏的孤魂野鬼又出來作祟了。

之後又聽到院子外面好像有三五成群的人在院子外面逛來逛去,七嘴八舌聽不清在說些什麼,炎霜華不去管他,繼續趴在桌上發獃。

北山之巔,一輪旭日在東方大放光明,秋風已醉,不過山崗。

俯瞰山河,美酒暢懷,亭外兩個老頭對飲不停。

黃老頭本來打算和武黑子打賭今日那趙牧靈定可上此山來,好將他收起來的那一份酒罈封泥騙將過來,誰知那武黑子竟然也要押注趙牧靈今日登頂,一時間心中的盤算落空,只得空飲兩口美酒彌補心中遺憾。

武老頭見那黃老頭沒憋什麼好屁,三言兩語便掐斷了話頭,現下反而覺得好生沒趣,早知道就多逗他一番了。

於是開口說道:“這小子登山六年,本可早早登頂,可是每次心意難決,念念不平,今日漫山大霧,對別人來說可能是迷途之禍,可卻正好助他隔絕心念,忘卻己身,只怕不時,就能上得頂來,屆時咱們的聖女真人也該破境了。”

見亭內外無聲,想來是眾人都是贊同自己的了,一時意起武老頭又繼續說道:“這次開禁,放這麼多人進來,僧多粥少,不知幾人能探花得中,幸而小老兒那孫兒旗開得勝,不易,不易呀…”言語之間眼神挑逗,看着一旁的黃老頭。

黃老頭一聽這話,被戳到痛處,下巴幾根稀疏的黃紅鬍鬚抖動不已,酒也不喝了,直瞪着那個從頭到腳一身黑的王八蛋,也不說話,說話幹什麼?若不是身在此處,那鐵定是要擼起袖子干一架,看我打不打你就完了,話雖然如此說,但黃老頭一口氣怎麼也咽不下。

林古道始終規矩地站在亭階之下,此刻也是隨着武老頭的話頭笑道:“雖然險之又險,不過這一次林陽這孩子倒是沒有辜負我的期望,我也算是有了交代。”

黃老頭心裏更加鬱悶,皺眉不已,聽着這話,怎麼自己今天好像被擠兌了?你們這一老一小可別讓我逮住機會,不過即使心中悶悶不樂,但因為有些話自己就是說出來心裏也沒底,所以只能閉口不言。

瞧着一旁的黃老頭被氣地吹鬍子瞪眼,但也只能裝聾作啞。

武老頭心中爽快不已,可算是好好地過了一把口癮,不過再說下去怕是就要翻臉,反而不美,便不再出言去逗那個老傢伙,正經開口道:“老黃,我倆打個賭怎麼樣?”

黃老頭被氣得不輕,聽那個武黑子又要打賭,假裝什麼都沒聽到,自顧自地飲酒,惹不起還躲不起?

哪知那個王八蛋得寸進尺,走到面前又說道:“你倒是聽一聽我要賭什麼呀!如果這一次你家那黃龍小子能走出後土街,我便將手中這一份封泥送與你,不然的話,你就把你手中的那一份送我,如何?你不會這也不敢吧?”

黃老頭心中猶豫不決,六年前那件事過後,自家那個活潑的小孫兒就突然變了一個人,整日裏沉默寡言,再也沒有走出過後土街一步。

雖然平日裏自己已經多方開導,希望這一次這個後土街僅剩的骨血能去一丈觀採花,可每次自己剛想起頭就被直接拒絕,最近爺孫倆鬧得很不愉快,可又不敢逼得太緊,黃老頭兒心裏只能幹着急。

不知二人是否早有預謀,林古道拿出一個小小的罐子,向後拋給武老頭說道:“我賭他絕不會挪窩。到時候連本帶利將黃老頭的封泥分我一半!”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上,黃老頭心中滋味難明,對眼前這兩個聯合起來激自己的傢伙惱火不已,但心中更多的思慮,卻是擔憂自己那孫子黃龍,不知道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過了自己那一關,走出困局。

畢竟他將自己困鎖起來已經六年了,這六年來他連鋪子都沒走出過一步,更別說走出後土街去那一丈觀了。

一番思索之後,黃老頭掏出那一份封泥扔給那個武黑子,說道:“那我就賭他這一次一定能夠靠自己走出來的。”畢竟自己那個小孫兒如今也只有自己這麼一個親人了,要是連自己都不相信他,那他怕是很難再振作起來了!

武老頭和林古道心聲不絕:“希望這一次黃龍這小子真的能夠振作起來,也不枉費我倆這一番功夫。”不過卻並不見林古道再回任何言語。

忽然聽得亭內說道:“當年我才來不久,並未察覺其中端倪,致使險惡用心無端生髮,陰差陽錯,卻讓小輩替我承擔了這諸多的愧責,說到底確實是我的過錯。當年黃龍一片善心雖然被利用,不過最終來看,結果並沒有更壞。他能夠不疚其善,自省其過,自罰其身,以償其罪,小小年紀,殊為不易。”白髮道人連連嘆息,聲有愧疚地說道。

白九靈落下一子,誠色正然道:“的確不易,能夠自己反省過錯,責罰自己來償還罪過,並不責怪自己因為善心犯下過錯,心中仍然堅持為善,即使是我們也不敢說一定能夠做到,其實他自罪六年已然彌補過錯,已經不再虧欠什麼。”

聞言,武老頭喉頭長聲低哼,叫出聲道:“當年要是能夠早早得知,我一定要一口咬掉那老烏鴉的雞頭不可。”言語之間甚為狠厲。

黃老頭雙眼濕潤,心中略暢,倒是沒有說話。

亭中落子聲起,白髮道人心中暗暗得意,下出了一招妙手,對於棋勢大為有利,不禁遐想道:“若此局得勝,吾能在棋盤之上勝了白先生,豈不傳為佳話?”

白九靈嘆息道:“當年之事,朱雀街裏應外合,勾連行事,圖謀甚大,乃是用心在前。但卻反而被人利用,最終事情敗露,終被斬滅,我們倒反而像是置身事外一般,讓一眾小輩遭受諸多苦難。

“其實現在來看,我責任非小,若不是當年我看趙椿百竅通明,諸穴亨然,美玉良才更為長明之先,不忍明珠蒙塵,一時動了收徒之心,讓她來學塾聞道,也不會使得在黃龍向她道破后,方時只十歲的小姑娘毅然決然自殺其身,我們來不及相救,險至天翻地覆。”話語間白九靈執子落停。

眾人聞言,雖然已經是當年之事,如今再次回想還是不由得驚心動魄,那橫天一劍猶如落到自己身上,不由得脊背生汗,頭頂發涼。

剛才還在為棋勢心喜,現在白髮道人眼前卻浮現着那驚天劍光,為當年小鎮沒有天翻地覆而感幸余萬分,心中滋味萬千:“先生不必自責,趙椿之姿,猶勝長明,誰人能不動心?況且先生當年願意出手相助,引趙椿入道,乃是為我們解決燃眉之急,並非私心。可誰能想到趙椿竟只聞道半日,就悟道直接入道,出乎意料,這才最終自殺其身,救無可救。”

一想起那個小姑娘,林古道心中唏噓不已,當年長明河畔枯坐十年,求道不得只能黯然下山。

後來境界再升,獨身再上崑崙,可長明河仍然是波濤橫流,暗自無聲,在自己又一次心灰意冷準備下山之際,一道聲音在心中響起,讓自己來此處尋找答案。

當時自己望着魏巍崑崙疑惑重重,但還是放棄了那廣闊天地的大好前程,來這小鎮當了鎮長。

時光流逝,直到那個小女孩出生,林古道才終於疑惑稍解。

自己生來周身一百零八竅便通一百零五竅,諸穴光明,萬年以來,資質乃是長明第二。修行以來勢如破竹,自問無人能比。

可那個小女孩生來就通一百零八竅,洞府天然。雖然自己由於種族優勢,生來便已經入道,可自問,即使同樣是白先生佈道,僅用半日便由悟道直接入道那也是決計不可能的。

所以自己和那個小女孩相比,資質、悟性皆不如。可惜天妒其才,人謀其身。

心憤不平於是便有仗義之言。

怒氣騰騰在隱隱之間,林古道開口:“自殺其身,我看未必。當年黃龍那小子從一丈觀回去之後,莫名其妙對趙椿道破,就在眼皮底下,黃麟竟然毫無察覺?何況趙椿雖然已經入道,可未經修習,這自殺其身之法她又是何處得來?”

黃老頭正在飲酒,聽得這話,一口酒嗆得滿肺都是,咳嗽不已,斷斷續續着急地說道:“你…你小子...滿口……滿口噴糞,怎的?你懷疑我是故意為之,讓我那黃龍孫兒故意道破?我若要故意為之,何必假借他人之口,這點膽子我還是有的。況且我會拿自己僅剩的血脈開玩笑?讓我那孫兒自苦六年?”話語間,黃老頭聲中略有凄苦之音。

當年事發后,趙牧靈在姐姐趙椿頭七之後來店中賒借米糧,自己那孫兒小黃龍看到趙牧靈是孤身一人來店中,自知已經闖下大禍,自那之後,每日和自己說不過三句話,一個活潑的孫兒就此變了性子。

武老頭心潮回涌,想起當年種種,那一對姐弟每日勤勉奔忙,每次見到自己,小女孩小小年歲卻每次都會規矩有禮地微笑喊一聲:“武爺爺”。

接着後面有一個丁點大的小猴子,鼻孔戲耍着兩條長龍才終於追上姐姐,喊道:“黑爺爺”。

等走到遠處,才聽得那個懂事的孩子說道:“不許叫黑爺爺要叫武爺爺”,然後那個矮矮的小猴子總是會立馬“喔”地一聲,不過下一次見面又只會記得叫“黑爺爺”就是了。

不過從六年前的某一天開始,那個小猴子見到自己就記得改口叫自己“武爺爺”了。

可惜等到少年總算知道要聽姐姐的話時,姐姐卻已經不在了。

林古道的言語像是兩把利劍戳在心上,不加細想,武老頭便氣道:“你這小子,年紀輕輕境界高,可說話也忒難聽了些,比你爺爺我還會挖苦人。怎麼?你懷疑到我們身上了?要不要說是我教的趙椿那自殺之法?如果當年我們能事先知道那老雞頭一番暗中謀划,還用得着黃龍那小子自作聰明去救人?我便要第一個衝上門去,淹了他那雞窩。”

白髮道人苦苦思索,方才白先生這一步可妙得很啊,竟然將先前的劣勢都挽救了回來,現在局勢未明,自己這一步可出不得半分差錯,可聽着兩個老小子的聲音不免心亂,只能接過話頭說道:“你們兩個當真是老糊塗了不成?連晚輩的弦外之音竟也聽不出來,當年他們事情做得隱蔽,若不是那一劍,只怕至今我們也難以弄個明白,當年黃龍是從一丈觀回去之後才莫名其妙犯下大錯,古道何曾是懷疑你們的意思?”

林古道向亭內一拜,說道:“晚輩自然是相信兩位前輩的為人,可當年黃麟前輩當真沒有一點察覺嗎?”武老頭心氣稍順,也轉過頭看着黃老頭。

黃老頭咕咚咕咚連連長飲幾口酒,不知其味,雖然有些不耐煩但只得耐着性子又一次解釋道:“我都已經說過了,當日黃龍回來之後,一切正常,並沒有入魔着道的跡象,而且他道破之時我就在身旁,我當真是沒有一點察覺。

“事後我多次詢問,黃龍也說是自己自願的,只是不知道會闖出這麼大的禍,其他的一概不願意多說。當日一同去一丈觀內的其他幾個小子我也一一詢問過,都說當日觀內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

見白髮道人遲遲不決,看來是自己這一步下的過於凌厲,逼得太狠了,白九靈也不着急,便說道:“此中細節不必計較,當時你既在一旁也毫無察覺,那便是他親自出手了。能夠洞明人心,事前知曉當年的謀划,再利用黃龍一片赤誠透露給趙椿的,也就只有他了。”

一路上山,趙牧靈心平氣穩。

今天不知為何,山道濃霧始終不散,開始還能依稀看到那輪旭日散發出一圈淡淡的光暈,後來就什麼也看不到了。一眼望去,前後左右皆是霧濃,掃山多年,從來沒有碰見過這樣奇怪的天氣,不知是不是要下一場山雨。

方才上山時,遇到那三個在山腳碰到的少年靠在山道一旁的石柱上歇息,三個人看着自己神色古怪,和他們打招呼他們也置若罔聞。

自己一路只顧着腳下,回頭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身後那個少年也已不見蹤影,可能是在霧中已經獨自前行了?

現在不知日頭,也不知離山頂在還有多遠,不過想着應該不會過了很久,因為身上一夜的寒氣正堪堪散去,自己才剛剛熱身,既然打定主意登頂,那就只管上山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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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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