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心苦為何

第十章.心苦為何

登頂之後,趙牧靈和少年長青兩人若稚兔脫籠、魚兒脫鉤,一時自由之感淫闊心扉。

這才發現北山之上天晴地朗,沒有絲毫霧氣來攪擾秋日晨光的寧靜,四處皆是醉人的酒香。

少年長青沒想到趙牧靈竟會真的相讓,自己居然率先登頂,心中喜悅,見那個紅衣小姑娘斜瞪着眼睛看着自己,趕緊拱手下拜,彎腰處極低,低過了那個紅衣小姑娘的頭頂。

緊接着又向亭內和觀前空曠處伏拜,然後就坐在山道之巔數步處坐下調息,身上已經沒有一分多餘的力氣。

趙牧靈將掃帚放在一旁,從布裹子裏取出一個荷葉包裹交給紅衣小姑娘,這下她總算不再繼續瞪着眼睛看那長青了,說道:“這不,我們都上來了,以後你就不用跑那麼遠來接我了。”

聞着清冽的酒香,看着小姑娘滿眼的酒意,趙牧靈心想:“果然是喝酒了,只是不知喝了多少,竟然醉成這樣,道長怎麼也不管着?”

紅衣小姑娘見到趙牧靈心中一陣歡喜,本來有許多話想說,但是一看見趙牧靈拿出來的荷葉包裹,小腦袋醉了之後本就迷糊得緊,所有話都忘得乾乾淨淨,捧着荷葉包裹便走到羨仙亭亭階坐下去吃糖了。

趙牧靈方才發現已經正午,家中還有一個人餓着肚子在等着自己,必須要趕快下山去。見亭內隱隱看見有一個身影,不過道長既然不出聲,那麼自己也不便打攪,於是對着亭內俯身長拜,對紅衣小姑娘說道:“紅書姑娘,我這就要下山去了。”

紅衣小姑娘也沒有計較自己三弟又沒叫自己姐姐,使勁盯着今日總是晃來晃去怎麼也解不開的荷葉包裹,只是尖聲答了一個“喔”字。

可能是因為每次上山來那裏都會飄散出一股熟悉的香味的緣故,轉身時,趙牧靈有意無意間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崖畔,但也未作多想,拿起掃把便順着山道下山去了。

妙靈破鏡不成,已經醒轉過來,看着那個清瘦男子轉身下山時看過來的眼神,心底之中那道人影已經遍佈整片心湖,女子的聲音在心間不斷回蕩,激起心湖陣陣漣漪:“為什麼只是一步之遙,你卻要讓與人先?為何你不願去爭?為什麼?”心湖中那道人影沉默無聲、無人回應。

妙靈一身道意紛紛潰散,已經無法控制,猶如風雨之中飄搖的滿樹春花,十六年辛苦之功就要一朝作廢,心有萬般不甘但也無可奈何,也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這第一金丹還未曾得便已經失去了。

兩個老頭兒一起聯手幫助妙靈壓制那紛紛四散的道意,不由得為之可惜。階前林古道也深飲一口酒。

“既得悟生死之道,知生而不知死終不得其道也,知死而不向生亦非其道也,須知死生相向處亦是生死交融處。”悠悠笑聲從亭內傳出。

白九靈自懷中拿出一個青紅相間的果子向崖畔一拂手繼續道:“你只知他於生死之間力挽生死,但你卻不曾識得其中苦澀處,也是其緊要處。”

妙靈聽聞,看着手中那青紅相間的果子若有所悟,剛開始紅書那小丫頭每次從趙牧靈那裏拿到了那串好的果串兒都拿着要送自己吃,她站在一旁一雙眼睛巴巴的望着,所以每次都讓她自己拿去吃,自己從來都沒嘗過這果子的滋味。

聽着亭內一語道破自己所悟生死之道的聲音,應該是白先生了,於是妙靈掀起一側遮面的白紗,丹唇外朗,皓齒內鮮,向那不大的青紅果子咬了一口,入口處女子便已經皺起了秀眉彎彎,口中苦澀之味使得舌根緊縮,滋味難明,一生僅有。

妙靈不禁心想:“竟然是如此的苦澀嗎?看你每日坐在山道中吃起來津津有味,對如此苦澀之味竟然絲毫不覺?那你心中該是有多苦澀?你就是如此在生死之間熬過了這麼多年么?”妙靈看着那下山的身影正一個一個吃着手中的果子,不覺心中有淚,將映滿心湖的那個身影打濕吹皺。

初次上山來時,你當時小小的年紀便知道讓在山道一旁,直到我上山你都不抬頭多看一眼,現在才知道,原來是你一直都在看着我,直到我上山來,這也是生死相融么?原來這世上竟然有如此苦澀的道!

兩個老頭兒同時收手,那些四處散亂的道意似乎已經可以如意收縮,居然漸漸涌回女子妙靈體內,一時之間女子身上的氣象比之先前更甚,但都斂而不發,看樣子不用再幫着護住了。

眾人心中無不嘆服:“明明已經破境失敗,開始跌境散道,一個果子就挽救了大道前程,白先生果然是妙手回春,一聲白先生六界遵從,不是沒有原因的。”

隨着最後一口果子的苦澀之味咽下喉頭,妙靈已經以第一金丹破入元嬰境界。

妙靈看着那下山的身影,既想再看也怕多看,現在才知道他為何要放棄爭先,才終於明白他心中的苦澀之處,心中沒有絲毫怨氣。

妙靈走下崖畔,在亭前雙手各掐一個不同指印,疊放身前,向著亭內長拜謝道:“晚輩多謝白先生指點迷津,感謝各位前輩護道之恩。”恩情如山故而女子長拜不起。

紅書不知道什麼時候三弟已經下山去了,看到妙靈姐姐,就趕緊跑過去將其扶起身來,遞過去一串果串兒,見妙靈這一次竟然伸手接住了,紅衣小姑娘高興地繞着自己妙靈姐姐的雪白長裙轉圈。

少年長青調息完畢,白衣墨竹挺然坐在一旁,想着等成有器三人上山再一同下山去。忽見一畔山崖一道白裙紅梅的女子現出身形向羨仙亭邊走去,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

少年心動,‘憐惜芳草生崖邊,一步一搖墜心間,’可惜那女子走到羨仙亭另一邊,見不到了。

長青便起身立在崖邊,左手附在背後,右手橫在胸前,白衣墨竹,身姿瀟洒,頗俱風流。卻不料身後聲音響起:“都已經調息完了,趕緊滾蛋。”

長青被當背一腳直接踢到山下不知何處去了,紅書坐在武老頭肩上一手捂着嘴咯咯地笑着,一手拿着一截糖酥往老頭嘴裏喂去。

趙牧靈一路下山,拿了幾個布裹子裏的果子解渴,這一次終於登頂,六年掃山,總算是沒有辜負道長的信任。

走了沒幾步路便看見了成有器三人,見禮后將剩下的幾個果子送給了他們。

再往山下走,山腰處七零八落又見到了一些差不多年齡的少年少女,越往山腳,登山的人越來越多。

趙牧靈不禁想到:“有的人登山多年方臨其巔,有的人一朝登山便至絕頂,有的人姍姍來遲時卻已經有人登臨而歸。”

望了望日頭,趙牧靈趕緊去山腳摘了滿滿一布裹子野果,河中洗凈后快步從青龍街往南去了,走到青龍街北時,又想起了早上那個懷抱長劍的少年,不知他現在去了哪裏。

一路上從鎮上過,碰見了幾個少年少女,都是陌生面孔,口音各異,穿着髮式也各不相同,應該都是今日從外邊來的人。

路過鎮長府邸時,看見兩個老者各自領着三四個年輕的少男少女在門口排成兩排,常寵在門口招呼不停,看樣子這些人都是要進府的客人。

雖然一路上見到很多的外地人,可小鎮上的人卻沒有見到幾個。越近一丈觀處,人越來越多,青龍街各個大門口都在開門迎客。

一丈觀外揮汗成雨,到處站着三兩成群的少年少女,大都在低聲地議論紛紛,有的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那九尊黑色的大鼎,有的少年錦帶華服長身而立,偶爾臉上閃過一抹憂鬱神色,引得一側的少女尖聲連連,彷彿要心碎。

趙牧靈從人群中穿過,被各種胭脂香囊的香氣熏得頭眼發漲,反而陽光照射之下自己身上霧氣蒸騰,兩側的翩翩少年皆是紛紛避讓,好像生怕被趙牧靈熏到了一樣。

也許不如自己香的氣味問在鼻中便都是臭的?如果別人聞着臭的自己聞不出臭來那麼自己便也是臭的了?

雖然有很多人作避讓之狀,但人群中更多的少年少女都在盯着趙牧靈打量不停,不過看了幾眼之後就不再多看,因為並沒有什麼地方值得留心。

趙牧靈從人群中穿過,除了紛紛避讓的少年,並沒有濺起多大的浪花,心想着:“今日一丈觀外人太多了,也不知道武玄他們今天有沒有來觀中,要是明天早上也有這麼多人的話,那上香就不太方便了。”

之後一路再往南去,倒沒有再遇到多少人,直到回到家中,才又看見院牆外面有兩三個陌生的少年遙遙站在遠處對着自家的小院兒指指點點,看樣子好像是在嫌棄自己家太寒酸了?

那幾個少年實在站得太遠,趙牧靈並沒有打招呼,自己開了院門便進門去了。一進門便聽見鈴鐺聲響起,果然是炎姑娘已經站在門口望着自己。

趙牧靈輕輕點頭,炎霜華雙眼含笑道:“中午吃什麼?”趙牧靈將肩上裝得滿滿的布裹子放進小院右側低矮的廚房裏,隔着泛黃的窗戶紙答道:“餃子”。

炎霜華一聽名字就知道是不曾吃過的,聽見廚房裏響起了舀水的聲音,以為是趙牧靈開始做飯了,心中一喜,趕緊去將那張小小的桌子和兩個椅子擺好,一屁股坐在椅子裏,椅子咿咿呀呀響個不停,不知是那屁股瓣兒太豐滿,還是椅子實在是破舊得不像樣的緣故。

廚房裏,趙牧靈一放下布裹子,趕緊去水缸里舀了一大瓢冷水咕咚咕咚喝了個乾淨,終於才解了口渴,今日早上吃了飯,自己肚子倒並不怎麼餓,不過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不能怠慢了炎姑娘,便趕緊和面剁餡準備午飯。

不時兩人已經圍桌而坐,各自面前都放着滿滿一碗帶湯的水餃升起騰騰熱氣。炎霜華聞見廚房裏傳來的香味,早就急不可待,已經站在門口問了多次,現在看着碗中那一個個光溜溜鼓着一個大肚兒的餃子,饞蟲更是泛濫成災,迫不及待夾了一個放進口中,剛出鍋的餃子一點兒也沒覺得燙,舌尖撥動在口中兩滾便從中咬成兩半,鮮美的肉餡兒滿滿的汁水迸發而出,好像舌頭也隨之消融。

炎霜華自小跟着師傅住在一丈觀中,哪裏嘗過如此鮮美的味道,此時心中的歡喜可想而知,一雙腳在桌下歡快的蹦達不停。

趙牧靈看她吃得香,心中也暖意融融,也開始自己動筷子,心中不由得期待着她要是自己姐姐那該有多好,姐姐還從來沒有嘗過自己包的餃子呢!

碗中的餃子連湯帶水剛剛出鍋,實在是燙得很,趙牧靈吃的很慢,真的不知道炎姑娘怎麼能吃得這麼快,自己才吃了一小半對面已經響起了噗噗噗喝湯的聲音。

炎霜華將碗中的湯喝的乾乾淨淨,碗中沒剩下一滴汁水,如果想省一點功夫碗都不用洗,今天的這個餃子味道實在好的很,雖然肚兒已經飽了,但炎霜華還想再吃幾個,看着趙牧靈碗中不由得眼睛都直了。

此時,趙牧靈也看着炎霜華怔怔出神,想起以前自己也是這樣拿着一個空碗望着姐姐碗裏,姐姐每次都吃得很慢,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等着我所以才故意吃的很慢,趙牧靈將碗推到炎霜華面前,看着對面好像看見了姐姐那瘦小的身形。

炎霜華自小和師傅一起在觀中長大,沒有男女之間那許多的忌諱,看見趙牧靈將碗推過來,一下又變得神采奕奕,將三個餃子從他碗中夾了過來,正準備吃卻看見趙牧靈眼神溫柔地看着自己,登時雙臉緋紅,便順手將趙牧靈的碗推回去,說道:“你回來的時候路過一丈觀了沒?看見我師傅了嗎?他在幹什麼?”

趙牧靈便將一路回家的情形一五一十都告訴了炎霜華。炎霜華突然想起今天上午的事情,又說道:“上午院外有個人在一直敲門,我在屋裏問他他又一直不說話,發出的聲音特別奇怪,像一個小孩子又笑又哭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那個來找你要糖的那個小屁孩的惡作劇,如果真是他的話,小心他的屁股開花。”

趙牧靈立馬想起來早上在鎮口拴馬樁見到的那個小童子,又想起來他說自己“一竅不通”,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趙牧靈怕炎霜華真的誤會玄冥街那個小娃娃,便又趕緊將那個童子講了出來。

炎霜華邊吃邊聽邊道:“現在鎮上人來人往,你每天出去時小心一些。”

趙牧靈答道:“如今小鎮上來了這麼多人,我一定會多注意一些,我想着趁着人多,待會兒吃了飯後做許多的糖果串兒拿到鎮上去賣。”

炎霜華聽聞,一口咽下餃子,興高采烈的道:“好呀好呀!我也要……”話還沒說完整個人便又蔫了下去。

一見情形,趙牧靈想起一句熟悉的話,又說道:“雖然你不能和我一起去鎮上,但是一會兒我們兩個可以一起做果串兒,這樣我今天賣出去的果串兒也都有你的份了。”正是以前姐姐哄自己串果串兒時說的。炎霜華聞言才又高興起來。

兩個人言語之間已經將剩下的餃子分着吃完,趙牧靈便教炎霜華將果子按照顏色分開,兩個人用柳樹枝子將果子都串成串兒,趙牧靈教炎霜華要將相同顏色的果子串在一起,炎霜華串了十幾串覺得沒趣,又將一個紅的一個青的一起串成串,青紅相間倒也十分好看。

趙牧靈納悶自己以前為什麼沒有想到要串成這樣不同的花樣,再一想,以前姐姐把這一門手藝教給自己,教和被教的人都當做是活命的生計來教與學的,那時候自己年紀尚小,姐姐十分嚴厲,自己串串兒手都被扎地流血也沒見姐姐稍有心軟,哪還有心思去別串出一個花色出來,一雙小手能把眼前堆成山的果子趕緊都串好已經千難萬難,想來當初母親教姐姐的時候應該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趙牧靈將果串兒都上了糖,又做了四五個大荷葉包裹的糖酥,再從廚房裏出來,日頭已經開始泛黃。

兩個人手腳飛快地將所有糖果串兒在稻草靶子上插了個滿滿當當,再把荷葉包裹都系在稻草靶杆子中間。趙牧靈着灰色舊衫,腰栓木頭梆子,拿一個手掌長的木條在手中,一肩搭着布裹袋子,一肩扛着稻草靶子已然變身成了一個走街串巷的貨郎。

臨出門去,趙牧靈關門時,炎霜華在門口喊道:“你回來時記得去看看我師傅”,趙牧靈道聲“好”,關上了院門就往鎮上去。

從關上院門的聲音響起時,炎霜華一直立在門口,等到終於聽不見那遠去的腳步聲了,才返回屋中坐在那個小小的舊椅子裏,上身趴在桌上,腦袋放在胸上開始陣陣發獃。

屋子裏就兩個人,他剛剛才走,便已經有人無聊的緊了。

這兩日似夢似幻,炎霜華心中覺得,仿若世間有極盡絢爛之花,在自己眼前開遍,那也不過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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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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