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如意

平安如意

番外5平安如意

事實證明,我的確沒看走眼,梅濂確實城府很深。

我一路隨着他,走進深山老林,進到了他們的山寨。

所謂山寨,在我看來,不過是用茅草搭建的幾處陋舍,裏頭多是等男人打家劫舍回來的婦人和孩子。

那天,我見到了盈袖和白氏。

當年的白氏還未癱,能生出梅濂和陳南淮這樣出眾相貌的女人,自然是有幾分顏色的。白氏雖說貌美,不過大字不識一個,舉止輕浮,聒噪尖刻,和山寨里一個大老粗眉來眼去,很不幹凈。

我的來歷,白氏和悍匪們略一打聽就知道了。

她對我是不是高門顯貴出身並不感興趣,更在意兒子的決定。

在她眼裏,我是被兩個惡人拿鐵鏈鎖了,千里流放的女奴,我更是被押銀軍官睡過的賤人。

所以,打從一開始,白氏就認為我是迷惑男人心竅的狐狸精,人盡可夫的軍.妓。

是啊,哪怕我同梅濂成婚,成了她的兒媳,一旦和她拌嘴,惹她不順心,軍.妓賤婦人這些字眼總能聽見。

相比白氏,年僅六歲的盈袖更招人喜歡些。

大抵常年與悍匪潑婦攪和在一起,盈袖其實很不像樣子,小小年紀就會說髒話。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盈袖,她穿得破破爛爛,臉和襖子上都是泥,正蹲在地上,拿木棍挖土玩兒。也是,白氏忙着和相好的廝混,怎麼顧得上照看姑娘。

盈袖看見我們一行人回來了,扔掉泥巴,興高采烈地張開雙臂,朝她哥哥衝過來。

到底是親手養大的,梅濂真真是疼盈袖,抱着姑娘,用手擦她臉上的泥,寵溺地親了又親,聞見股尿騷味,他不住地埋怨母親:我不過出去幾日,您怎麼就不管丫頭,丫頭瞧着又尿褲子了,沒敢找您換,這大冷天的,把丫頭凍壞了怎麼好。

當年的我,痴痴地站在雪地里,看着梅濂給袖兒擦臉、換衣、梳頭髮……

說實話,我真的很羨慕袖兒。

我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家裏姊妹兄弟眾多,高堂更多教導我們要知書懂禮,記憶中,父親沒有抱過我一次,哥哥雖是嫡親的,對我的好也是體現在吃食和小玩意兒上,哪裏像梅濂對袖兒般親昵。

洗乾淨后的盈袖,讓我大吃一驚。

這個丫頭,也太好看了吧。

尋常的小女孩,用可憐、靈動、嬌弱或者漂亮這樣的字眼形容,可這個丫頭,可堪得上個“美”字。眼睛黑多過白,睫毛又密又長,像兩隻小蒲扇似的,一笑,兩靨登時生出兩個小酒窩,一哭,讓人的心都跟着碎了。

這丫頭,長大可了不得。

事實證明,我的猜測是正確的,袖兒長大后,先後有那麼多男人為她折腰,壞出水的陳南淮、心狠手辣的左良傅、風流瀟洒的謝子風……

當然,我一手教養出的姑娘就是最優秀的。

她是我這輩子的驕傲,最親的人。

大抵天生的緣分,袖兒窩在她哥哥懷裏,好奇地打量我,時不時地對我做鬼臉。

到了傍晚,幾個悍匪頭子清點銀子,一共清出兩千三百餘二兩,婦人們生火做飯,我默默地在火堆跟前將鞋子烤乾,幫着撿柴、燒水,期間,盈袖這小傻子站在一邊,“盯”着我做事。

我哪裏還顧得上什麼大家閨秀的嬌羞、體統。

我這個人有個極大的優點,就是情緒平穩,能很快適應新的環境。

自憐自艾有什麼用?

家敗了,哭能挽回?

人死了,頹廢能活過來?

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盈袖怯生生地走到我跟前,拉了拉我的衣角,展開手,給我遞了塊臟糖。

我一下沒繃住,哭了。

我吃着並不太甜的糖,蹲下,指頭颳了下她那凍得通紅的臉蛋兒,問她:“你叫什麼呀?”

“丫頭。”

盈袖甜甜地說。

“你今年幾歲了?”

我又問。

“六歲。”

盈袖歪着頭,眨眨眼。

“你哥哥叫什麼呀?”

我笑着問。

“大郎。”

盈袖很乖巧地回我。

忽然,我眼前壓下來個黑影,抬頭一看,是梅濂。

他十分戒備地瞪了我一眼,一把將妹妹抱走,讓我站到一邊去,別沾惹廚房。同時,手用力打妹子的屁股,壓低了聲音教訓:“哥哥怎麼教你的?不許同陌生人說話,萬一他們把你拐走怎麼辦?要把你賣給黑瞎子當童養媳怎麼辦?”

聽見這番話,我臉紅耳熱。

明白,他不久前才見過我投毒,怕我也給他們投。

理解,換做我,對一個不知來歷底細的陌生人,也會很防備。

入夜後,飯也好了。

他們分了我一碗飯,一塊破被。

我端着碗,坐在火堆旁的大石頭上,狼吞虎咽地吃着熱乎飯。

一夜暴富,這些苦出身的悍匪們哪裏見過如此多的銀錢。

有人說趕緊買地,也過過鄉紳老爺的富裕日子;

有人說去縣裏找幾個姐兒玩玩,憋在山裏一個冬天,把人都要憋死了;

有人說終於能娶媳婦兒了,再買幾個丫頭,把日子紅紅火火過下來。

大家吃着、聊着,儘是對將來美好的嚮往。

我也吃着,看着。

這些人因為走投無路才聚到一起,可一旦暴富,嫌隙就生了,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已經因為分銀子的事吵開了,左不過嫌給他分的少,若不給他加些,那就一拍兩散,他寧願被官府砍了頭,也要去報官。

白氏發揮了潑婦應有的本事,亦加入了戰團,說若非她家大郎出生入死,你們得不了這樣潑天的富貴,大郎必須拿最大一份兒。

我注意到,梅濂並沒有加入到爭吵。

他默默地吃完飯,從包袱里拿出本詩集,一邊背書,一邊認上面的字,並且用木棍在地上寫寫畫畫,還教盈袖寫字。

許是察覺到我在看他,梅濂停下教學,將木棍扔進火堆里,讓直打瞌睡的盈袖坐在他腿上,沖我一笑,說:“頭先寨子裏來了個先生,我央告他教我讀書識字,我這人笨,怕惹先生煩,便將這本書上的詩全都背下來,然後根據背的來一個個認字,說來慚愧,我學的還沒有丫頭快呢。”

我抿唇一笑。

其實他就是個半吊子,好多字都寫錯了,還敢教人。

“郎君心裏有溝壑,小女佩服。”

我不動聲色地奉承。

梅濂笑笑,看了眼身後爭吵打架的悍匪們,嘆了口氣:“並非我要趕你走,你也瞧見了,我們這些人都過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我不問你的來歷,你也不用知道我的,拿了銀子,自去找父母家人,山寨里都是些無恥之人,時日長了,怕是你會被欺負。”

我不是沒想過走。

可是不能。

其一,高妍華已經死在獄裏了,素卿容不下我,我若是找家人,只能給無權無勢的親人們惹上禍患;

其二,我不能找李昭,我在獄中半年,李昭都不曾想法子救我,可見我在他心裏,沒那麼深的情分;

其三,自行離去。我倒是可以拿着銀子走,可萬一被這些悍匪劫財劫色怎麼辦?他們怕我泄露了風聲,殺了我怎麼辦?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命,而生機就在梅濂,能在這種地方這種境地、這樣的年紀學念書,說明這個人和那些只知道老婆孩子熱炕頭的鄙夫是不一樣的。

富有遠見的利益,肯定會打動他。

我環抱住自己,盯着火苗,忍住因風寒而生起的咳嗽,問他:“郎君將我從那些腌臢人手裏救出,是我的恩人。敢問郎君,您有了銀子,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梅濂陷入了深思,忽然反問了我一句:“瞧小姐的談吐氣度,像有身份的官戶姑娘,肯定比我這樣的泥腿子有遠見,小姐覺得我該如何呢?”

我烤着火,道:“官銀和軍官失蹤,勢必會引起官府的注意。我不清楚這筆官銀是用來做什麼的,不過一路走來,聽見如今北境開戰,多半是用在軍中了,若是如此,那就麻煩了,郎君們若被訓練有素的軍人鎮壓,想來不會有好結果……再說了,官銀上都有印記,尋常途徑花不出去,這種時候也難找地方熔了,更難找變換的渠道。”

梅濂眉頭緊皺,點點頭,冷笑了聲:“這幫潑才,竟還沒個娘們看得深。”

他尷尬地咳了聲:“我的意思是,他們還沒小姐想的周到,是啊,打劫銀子容易,處理卻難。”

我問他:“郎君以後也準備買地娶妻么?”

梅濂莞爾:“北境是不能待了,我打算帶老娘和妹妹去南方,改頭換面,入戶籍,尋個正經營生,總不能一輩子當土匪吧。”

說到這兒,他摩挲着盈袖的背,嘆了口氣:“我倒罷了,就是可憐這丫頭,跟着我東奔西跑,好好的美人胚子,成了賊婆子。”

我噗嗤一笑,心裏漸漸踏實了。

他能同我說這些,說明,對我的戒心已經放下了大半,我試探着問了句:“郎君為何會落草為寇?”

果然,梅濂沉吟了片刻,道:“因年少失手殺人,再加上家中的田地被鄉紳侵奪,沒辦法了才上了山。”

緊接着,他又問我:“小姐呢?為何被那兩個惡棍往邊疆押送。”

我嘆了口氣:“我的確出身不錯,父親姓張,在大理寺做官,只因為牽涉了太子巫蠱案,被抄家滅門,過去父親得罪了不少人,於是報應在了我身上,仇家要把我賣去軍中,做千人騎,萬人壓的妓。”

瞧。

當年剛認識的我們,就已經開始和對方說謊了。

他沒有告訴我,落草為寇的原因和洛陽首富陳家有關,盈袖乃陳硯松獨女,是他偷出來的;

我也沒告訴他,我其實是國公府的小姐、貴妃的侄女、新太子的未婚妻。

至親至疏夫妻。

往後的十幾年,我們是結髮夫妻,親密無間,一起從苦熬到甜;

可我們也有秘密,不能說、不能提。

猶記得當年,我們倆互相說了來歷身份后。

我捂着發疼的心口,狠狠地咳嗽了通,他湊過來,拍着我的背,幫我順氣。

我們就像認識許多年似的,動作一點都不生分,也不尷尬。

我笑着問他:“聽丫頭說,你叫大郎?這就是本名么?”

他脫下襖子,裹在盈袖身上,輕輕地搖晃快睡着的妹妹,笑道:“我是受苦人,哪裏有名字,打小父母就叫我大郎。還是那位先生,就是那個教我念書的,他給我取了名兒,叫梅濂,有水的濂。”

我用指頭,在地上寫他的名字,點頭微笑:“濂,音同廉,廉潔清白。”

我看了眼熟睡的盈袖,問:“那她呢?”

“我原先有個弟弟,逃難的時候丟了,正巧撿到了她,就認她作妹子。”

梅濂指頭輕輕地揉了下妹妹的睫毛,柔聲笑道:“撿到她時,我也是個半大的孩子,可把她拉扯到這麼大,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她哥還是爹?”

說到這兒,梅濂噗嗤一笑:“也不能總叫她丫頭,我瞧你會讀書識字,給她取個名兒吧。”

我坐到梅濂身邊,緊挨着他,感受他身上的熱度,還有安全感,或許在勾引他,又或許,我真的想要個肩膀來靠,我頭枕在他肩頭,柔聲笑道:

“我最喜歡李易安的詞。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你們又姓梅,王安石寫梅,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丫頭的名字,就落在這個暗香上,便叫盈袖吧。”

“梅盈袖、梅盈袖。”

梅濂將丫頭的名兒反反覆復念了幾遍,十分熟絡地摟住我,笑道:“這個名兒不錯,又文雅又好聽,比我的梅濂好聽數倍,對啦,聊了這麼久,我都不知道你叫什麼?”

“……”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麼說。

許是瞧見我的難過,梅濂輕輕拍了下我的肩膀,笑道:“過去不重要,咱們也算淪落到一起,如今有銀子有家了,就往前看。你既給我家丫頭一個名兒,那我也給你一個,如意,我希望你以後的日子,平安如意。”

……

十七歲的我,沒了親人、沒了家;

十七歲的我,有了丈夫、妹妹,亦有了家。

從此以後,我叫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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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無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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