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策議(下)
諸皇子皇孫上交了策論后,天子先將它們都過了一遍眼,選出了幾份比較出彩的。
至於為什麼說天子選出的這幾份是出彩的,而不是被淘汰的,那是因為,天子連點了幾個人的名字,讓他們仔細說說自己的想法。
祁元詢赫然在列。
他可不覺得自己會在第一輪就被淘汰——那樣也太丟穿越者的臉了,也對不起光幕為他營造的聲勢、替他開的掛——更何況,如何他們的想法在第一輪就被天子淘汰,又何必說出來呢?
至於被點名的人里居然沒有他爹趙王,祁元詢只能表示,爹,上次的命題作業沒在做完后交給你看不是我的錯,沒能照抄我的作業,也不是你的錯。
老爹放心,還有我為你爭光呢!
被天子點名的人,按順序排起來,分別是三位藩王與兩位皇孫。
按長幼排序,發言次序被定為皇次子秦王、皇三子晉王、皇十七子寧王、皇第四孫元詢、皇第五孫元訢。
雖然秦王和秦王世子對儲位的心思已經淡了許多,但是並不意味着他們上交的策論也是敷衍了事的。
再怎麼說,他們也是藩王,若是能登大寶也就罷了,目前看來,秦王系能奪得皇位的可能性不大,既然如此,還不如在宗藩之策上多下點功夫,至不濟,也能說服天子施行一部分。
而且,祁元詢覺得,秦王系的發言位置,肯定會有一個的。
秦王畢竟是天子現存的年紀最長的兒子,在大部分人的治藩之策都不大可能特別有新意的情況下,秦王是一定能有一個發言機會的,這是他的地位決定的。
秦王如此,被選上發言的其他皇子皇孫,同樣如此。
如果沒有特別出彩且標新立異的言論,那麼在大家的觀點都差不多的情況下,更符合嫡長制的皇子皇孫會更容易入選。
秦王、晉王、趙王等人,若說他們這一批受着同樣教育、同樣戎馬征戰多年的年長皇子思維截然不同,那才是讓人驚訝的事情。
有兩個哥哥頂在前頭,目前還不能算是最年長皇子的趙王,就只能拱手把表現機會讓給別人。
祁元詢:爹,沒關係,你還有我!
祁元詢的排名比較靠後,就看着三位皇伯、皇叔先發言。
秦王、晉王都是被光幕預言了早死,繼位可能性被大幅削弱的宗王,因此,他們的對宗室政策就偏向於宗室一點。
畢竟他們的後代依舊會是宗室,執掌朝廷的可能性不大,還不如多為子孫後代着想。
當然了,天子都讓他們好好商議了,照搬天子原本的政策那是不可能的,或多或少還是有着創新的。
秦王和晉王的建議都偏保守,祁元詢在心內替兩位皇伯總結了一下,總而言之一句話——不可過分削弱宗室!
他們自己提出的策議里倒是削減了宗室待遇,但是朝廷只是減輕了財政方面的負擔,其他方面並沒有多少改善。
皇子中最後一個發言的寧王在皇子中排名靠後,提出的策議就更有進取性。
“兒臣建議,可效仿前朝,允宗室藩王征別國以為封地。是以,請父皇允諸王擴充王府衛軍!”
寧王別的話都還沒說,就這麼一句,就讓文華殿內諸王盡皆嘩然。
有不少人暗暗地瞥了趙王一眼,只見他八風不動,便嘆他好氣度。
趙王得登大寶的希望不小,寧王此言,在當今天子看來尚不如何——畢竟諸王都是天子的兒子,擴充一部分的王府護衛軍,並不算什麼出格的大事,事實上,北地九大藩王,王府衛軍的數量就比尋常的藩王要多——可是,在新皇看來,不就是心大嗎?
祁元詢默默給寧王叔點了個贊。
男人不狠,地位不穩。
看寧王叔這個提議的架勢,說他對自己正常登基成為皇帝有信心,那真是鬼都不信。
不過提出這個提議……難不成,寧王叔現在就有想要開疆拓土的想法了?
寧王的提議,是以擴軍、允藩王征別國為主要內容的,真要說到宗藩待遇問題,也只是提了提削減祿米之類的,畢竟寧王的策議里滿滿都是私貨,重心就不在這上面!
寧王的提議是不錯,天子也動心,但是這件事說出來,讓大家都知道就行了,討論還得放到後面來。
於是乎,三位或是過於保守、或是和稀泥、或是說不到點子上的藩王退場后,終於輪到了祁元詢上場。
明明在皇孫中排行第四,卻有了皇孫輩第一人的萬眾矚目級別的關注度,祁元詢都不知道這對自己是好還是不好了。
唉,怪只怪他太優秀。
因為提出的想法太優秀了,就連開口,都是天子直接開口詢問他,而不是讓他慢吞吞按順序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元詢啊,你這個‘恩封’、‘考封’,是什麼意思啊?”
祁元詢上交的“作業”是他準備了很久的,光從厚度上,就比其他的叔伯兄弟要厚不少,所以在上交的時候,他還特意仿照前世某朝內閣票擬的做法,貼了一張黃簽,提取了策議內容關鍵字,在“作業”上頭寫好了簡述。
天子方才雖然大致看過了每個人的策議,但是數量太多,還不可能每個都看得很仔細,像祁元詢的策議,他同樣是沒翻完,好在前頭有簡述,他想說的內容
“稟皇祖父,孫臣的想法是這樣的:
古語有云,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皇祖父寬待子孫,子孫後代,永享世爵,如今宗室人丁稀少,尚無異狀,日後枝繁葉茂,難免需要國朝花費更多力氣供養宗室。”
這一句雖然聽起來是套話,但是還是有用的,祁元詢又強調了一遍光幕所顯的,國朝宗室過多,以至於朝廷要花費大量祿米去養宗室。
“宗室支出不少,若削減宗室祿米,孫兒又恐其日子難過。”
祁元詢這一句,就是否定了在場不少人都提出來的削減宗室開支的想法。
在場的諸王、皇孫看着祁元詢的臉,都覺得他怕不是為了先得到皇位,不惜做好人、爛攤子等子孫後代收拾。
雖然他們的想法被祁元詢否決了,可是,有這麼一位為宗室着想的帝國未來准繼承人,他們真的沒什麼意見。
天子宣武帝是知道祁元詢話只說了一半的,是以也不覺得他敷衍,而是示意他繼續說。
祁元詢繼續道:“宗室自然要供養,只是,這宗室的範圍如何論,孫臣覺得,還是要限制的。”
祁元詢說到這,才是真正要開始說自己的意見,在場的聰明人也知道,戲肉來了。
“皇祖父為子孫定爵八級,孫兒以為,宗室有爵者,至末爵奉國中尉后,便不可承爵了。且宗室世子世襲其爵,庶子降一級承襲,人數太繁,不如定下規矩,若無大功於國者,其爵皆降襲!”
諸王這下都聽懂了。
什麼叫殺人誅心?這就是啊!
不聲不響,連根兒都給人刨了!
天子規定是子孫的爵位,世子都是世襲罔替的,其餘諸子降一級襲爵,祁元詢倒直接來了個皆降襲。
本朝注重嫡長,若是世子都降襲了,那其他人呢?豈不是降得更多?!
不過,這方法對朝廷是有好處的,這樣一來,便不需要擔心宗室過多了。
天子是知道這一點,可是,他是苦孩子出身,平生一大願就是讓自己的子孫後代不用再過他那樣的生活。
所以天子一反前人的慣例,讓自己的子孫後代能永為宗室,且永享爵封。
更何況,天子還久違地給了藩王們實際的封地。
本朝之前,藩王有實封的,只有漢晉二朝。
漢唐之前,出五服者便不為宗室,出服后的宗室不算天家人,似尋常人一般科舉或參軍方可興家。
趙宋的宗室雖然不能參政,但是在宗室認定這個方面,卻是要比漢唐寬許多。
只不過趙宋的宗室不僅不能參政,還被圈定了居住範圍,宗室大規模聚居,相當於被囚困在某幾個城市。
趙宋也因宗室過多,面臨過本朝在光幕顯示中需要面對的宗室供養問題。
只不過,趙宋有位王荊公,這位敢說“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大佬,發動的變法當中,有一項就是削減宗室待遇、開革遠支宗室。
不管怎麼說,趙宋的宗室問題在王安石變法的時候得到了緩解,後來靖康之變,趙宋的諸多宗室因為聚居被金人一網打盡,剩下的遠支又不成氣候,唯一逃過金人魔掌的康王趙構也死在南渡的半路,天下很快陷入動亂,區區的趙宋宗室問題,也不再重要。
天子是學了趙宋對宗室的寬待,還不願後世再出個王荊公,乾脆將宗室的一樣待遇全部規定好了。
簡而言之一句話,天子護短,還要讓自己家的子孫全都世世代代永享富貴,即便不能做皇帝,也能做個富貴的宗室!
祁元詢說完爵位皆降襲后,天子沒說話,他便繼續往下說,但好歹多加了幾句解釋和補充,不然的話,殿內眾多藩王的眼神就能把他戳死:
“孫臣以為,諸王有大功於國朝者,其爵位世襲罔替,此為恩遇,非有大功於國者不得輕易受封。
而尋常宗王,則爵位世襲遞降——若有功,亦可原爵承襲抑或加封品級。
以親王為例,世子受封,爵位遞降一級,為郡王,若親王有功,則世子可原爵承襲,或世子繼爵位後有功,則其郡王爵復升親王爵。”
祁元詢這個補丁一打,年長的諸侯王看他的眼神就和緩多了。
當今天子教兒子是相當有一手的,本朝的諸侯王們,脾氣不好歸脾氣不好,但是能力真的都很出眾。
現今已經到封地的藩王們,有許多都已經有戰功了。
若說他們無功於朝,怕是唾沫星子都能把人給淹死。
感覺好一點的,覺得自己家這一系的爵位有希望世襲罔替,即便不認為自己的功勞特別大的,也覺得自己的爵位怎麼著傳下去的時候,世子也能原爵承襲。
至於認為自己或者自己的兒子不如兄弟的,呵,天子諸子裏,還真沒這樣的人。
當然了,祁元詢說的這些都還是提議,不一定會成為現實,只不過藩王們覺得他的提議成為現實的可能性比較大,所以下意識地現在就開始代入了。
停頓得差不多,在場的人都腦補好了,祁元詢又繼續道:
“孫兒之前說的,便是孫兒對宗室的襲封想法。皇爺爺您問的考封,便是在這個基礎上產生的。
有爵封者,唯有世子可降襲父爵,無世子則由朝廷封選。
除世子外,其餘諸子年至二十加冠后,受推封。受封前由宗人府匯題,考刑律、儒經、騎射等,考試科目可有數項,使受封者擇其中三項。按結果之優、平、劣,使其受封應受之爵,或降一等、二等、三等襲爵,劣者過多,則停封,不授爵。
末爵奉國中尉,世子可參加考封,爵襲三次后,便消爵。
非因功受封者,皆為恩封,恩封不可世襲罔替。
無爵宗室有功,亦可復封爵。”
“無爵宗室?”到這裏,天子終於開口反問了一句。
“是,孫臣以為,皇爺爺欲令子孫代代富貴,此天子親親也,縱使無爵,亦不可逐離宗室。”
話是這麼說,實際上祁元詢是很明白的,照他爺爺這個雙標的勁兒,若是改革太過大刀闊斧,天子是不會同意的。
更何況,無論是趙宋還是之後的金、夏、原,都是沒有開革過宗室的,漢唐之前的出五服不為宗室,已經是過去式了。
從制度上來看,這算是倒退,但是,這麼多前朝舊例擺在那裏,讓天子接受子孫過五服出族這件事,是很難的,而且,出五服不為宗室后,就能讓那些人不胡作非為嗎?
也不一定。
那還不如直接按宗室條例統一管理起來的好。
“既然無爵,又如何證明其宗室身份呢?”
祁元詢不慌不忙,感謝前世的最後一個大一統皇朝,不管怎麼說,那個大一統皇朝在許多制度上,都吸取了各個前朝的許多經驗,制度的完善程度還是值得參考的。
“孫臣以為,仁祖之子孫,俱為宗室,皇祖父子孫為大宗,皆束金黃帶,以示身份。余者為小宗,束紅帶子。”
祁元詢這個宗室區別法,話其實說得很狹促,因為仁祖便是天子追封的父親,仁祖子孫就是天子與其一眾兄弟的子孫。
當今天子的諸多兄弟、子侄俱已歿,唯一剩下的、如今受封爵位的便是靖江王。也就是說,唯一的紅帶子,其實就是靖江王一脈。
但是,如今的靖江王畢竟只是天子的侄孫,其父又犯過大錯,祁元詢是天子的親孫子,舉出的這個宗親區別法也沒什麼問題,所以,在場的人也不會說有什麼不妥。
“無爵宗室,到底是天潢貴胄,孫臣以為,不可使其無爵后便虛度日子,亦可使其參加考試入朝為官,無爵宗室參加考試,可與尋常科舉相別。”
祁元詢洋洋洒洒說了一大通,在場的人聽到部分內容,都不得不承認他的想法確實出眾。
其實除了剛才提出的主要建議,他還有一些參考其他朝代的補充,只不過這些,都已經寫進策論里了,天子後面自己會仔細看一遍。
剩下的時間,祁元詢決定見好就收,把舞台讓給皇嫡孫祁元訢。
有祁元詢珠玉在前,沒有前世見識作弊的祁元訢就有些相形見絀了,但還是有新想法提出來的。
不知道是東宮一脈的意見已經進行過統一還是什麼,祁元訢提出的內容就是進行了包裝的削藩建議,只不過裏頭還真有點想法。
他們五人全部說完,天子又諮詢了沒被選中的一些宗王的意見,耗費了很長時間,才讓他們離開。
正在他們準備走的時候,光幕又更新了。
這一回的光幕更新,還是針對大周的宗王問題。
其上記載,周末,天災人禍交織,各地世襲罔替的宗王卻積累了大量的財富,橫行霸道、霸佔民田、橫徵暴斂者不在少數,民怨之下,起義軍殺死的藩王、宗室不計其數,死法也花樣百出。
到周末,人數多達幾十萬的宗室,最終百不存一。
祁元詢默默望天,這份記載,是如今尚未改變政策后的結局吧?
有這麼慘烈的結局做對比,皇爺爺用他的辦法的可能性,應該會很大。
相比於其他人,他參考來的這個制度,還是比較有普適性,又相對溫和的。
才過了半天不到,回府後,用過今日偏遲些了的午膳,祁元詢就看到天上的光幕又起了變化。
史載有周一朝,因實行降等襲爵與考封制度,宗室有爵位者佔總人數一成左右,才幹過人者眾。
朝廷供養宗室支出祿米過多與藩王橫行不法以致民怨沸騰等記載,皆已消失。
祁元詢發現了一個點,自己早上才提出了想法,光幕馬上就捧場了。
聯繫起光幕顯字后,有許多次都凸顯出他這件事,他默默地摸起了自己光滑還沒長鬍子的下巴:莫非,他就是光幕爸爸最愛的那個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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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的參考對象還是清朝的制度,因為我看了一下,其他朝代的制度都或多或少不適用,還是參考了前朝例子的清朝宗室制度最中庸,比較成熟。
話說回來,我還記得我從哪裏聽到還是看到的,說清朝作為封建王朝中的最後一個,對各種朝代末年的亂事都有經驗可以借鑒,什麼農民起義啊、外戚專政啊、宦官專權啊、後宮干政啊、天災人禍啊【小冰河期、糧食減產什麼的,還有明朝引進的紅薯、土豆等食物廣泛種植】、胡人入侵啊【清朝本來也是草原民族,還特意和蒙古修好,還推行了某些制度讓蒙古人丁減少】,萬萬沒想到,他們碰到了五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所以,綜合起來,現在所有經驗都能借鑒的我朝,才是真正的天選之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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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主角所在的朝代,是稍有的藩王有實封的朝代,所以後續還有一點點手續需要解決。
但是推恩令是絕對不可能的。
漢武帝能推行推恩令,是因為他爹那時候已經平了吳楚七國之亂,主要諸侯王已經變成了他的兄弟,諸侯王們也受到了中央朝廷的控制。
而且漢武帝是推行推恩令的同時還配合著酌金奪爵——那時候他手上已經有立下大功、掌握軍權的衛霍外戚集團可以倚仗了——所以,歸根結底,還是要先打一頓的。
而且不是實封的藩王,也沒必要用推恩令去整他們啊。
所以漢后推恩令就逐漸被淘汰了,是有原因的,藩王沒封地不需要推恩,有封地的,你得能打贏再說。
歷史上朱棣能在之後削去藩王們的軍權,也是因為這位大佬打贏了。
木倉杆子裏出政權,果然是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