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叱問
天子的聖壽,其重要性與正旦、冬至等一般無二,俱於奉天殿設宴。
天子的萬壽節已經籌辦了那麼多年,所有人都已經駕輕就熟。
在這等大場面上,是絕不能出意外的。
而且,在天子萬壽節這一日讓天子不開心,比在其他的節假、吉慶日子的大宴上出錯,更致命。
宣武二十六年的開年大宴,天上的光幕就不合時宜地顯現了一些內容。
只是那一日的所有內容,和今日萬壽節顯現的光幕文字相比,真正是小巫見大巫。
皇帝節儉,大宴上宴請宗親百官,可不是為了讓他們食不下咽的。
是以,今日大宴上,各處席案上沒怎麼動過的菜肴,簡直是浪費的真實寫照,放在往日,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可是,今日卻沒有人會關注這一點小事了。
就連皇帝自己,都沒有什麼慶祝的心思了。
天上的光幕之中披露出的消息,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位置就在皇帝御座邊上的皇太孫,一直自得於自己作為儲君的超然地位,可是現在卻寧願自己沒有出現在現場。
頂着在座皇叔們的目光,芒刺在背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
天子登基,三年不改父道,他繼承的是祖父的皇位,就更要小心謹慎。
可是,光幕所載,今上宣武帝屍骨未寒,太孫登基稱帝不過三月,連年號都未改,就悍然朝叔父開刀,將皇叔吳王貶為庶人。
之後更是來了個皇叔四連殺,一年不到的時間裏,加起來共廢了五位皇叔的王位,並且導致朝野地方告發藩王成風。
這還只是被史書記載的、明確被他削藩了的藩王,還有沒有其餘藩王吃過苦頭,還不一定。
太孫他那親愛的四叔、那時候的宗藩之長趙王,為了避免成為兄弟中第六個倒霉的、成為六味帝皇丸【bu】的命運,終於舉兵靖難。
要是在太孫削藩的詳細過程出現之前,還可能有臣子說趙王實在是悖逆之徒、果真狼子野心,就連宗藩們自己,也不會覺得趙王會是朵白蓮花。
但是!
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太孫削藩的具體過程出現后,煙消雲散。
太孫當朝和今上當朝是兩回事,當著老爺子的面告訴他你的兒子不是什麼好貨色,就算老爺子自己都為東宮打算要防備藩王,但是老爺子自己的想法和別人的想法,還是兩回事。
沒人想那麼作死!
更何況,光幕上的那些諸王,被廢的名目語焉不詳,若只是行事霸道,呵,誰不知道今上宣武帝是大周馳名雙標,諸王們打殺下人、行事暴虐,都是在今上那裏過了明目的。
天子宣武帝自然不贊同兒子們這樣行事,可是最嚴重的時候,也不過是將人訓斥一頓,若是遮掩得好,就更會當成沒發生過一樣。
而且,天子諸子之中,年長皇子裏,趙王品行最優,從不似其他兄弟一樣草菅人命,又有趙王妃這個賢婦輔助,就連女色方面都沒有什麼可以為人詬病的點。
光幕記載中,接連被廢的是其餘五王,但是登基后的太孫到底劍指何人,實在是不必言說了。
這一切,怎麼看,都充滿了太孫主觀的惡意。
祁元詢靜靜地看着,和年初那晚的他一樣,現在,這個場地上,太孫已經成了主演。
眾人矚目的主演。
一向以仁弱示人的太孫,嚅動着嘴唇,一時卻想不到該辯駁什麼。
駁斥這光幕的一切訊息都是假的,不可能嗎?
之前已經有那麼多事例證實過光幕文字的真實性,甚至東宮一系也利用光幕透露出的內容做過許多文章,現在的他根本不可能否定光幕文字,讓別人相信他是清白的。
那麼,哭訴自己絕不是如此喪心病狂之人嗎?
誰會信他呢?
事實上,就連祁元詝自己都不信任自己,到了登基之後,會不會對皇叔們留手。
他那些拱衛朝廷的藩王皇叔們實在是太礙眼了,礙眼到了他難以忍受的地步。
還是,將一切都推到身邊的東宮臣子身上,保全他自身呢?
相比於承認一切都是他發自內心的想法,將一切推到臣子身上,識人不清、或者耳根子軟、無人君之才幹,程度雖然輕,但依然會損害他的威望。
兩權相害取其輕,祁元詝打定主意,他什麼都沒幹,現在他就是無辜的,如果皇叔們依然不依不饒要個交代,也只能將事情推到別人身上了。
若是他承認了,那一切都完了。
只是,太孫不願意承認光幕文字的內容,想要保全自身,卻耐不住其他藩王都已經有了念想。
皇位可以給別人,但是太孫這個儲君必須廢!
前段時間,引發宗藩待遇危機的光幕信息,起碼告訴了他們一點,趙王一系得了天下之後,對藩王、宗藩的處理,是以安撫為主的,絕不似太孫一般,居然來了這麼一出!
原本宗室諸王們還想不通,看在早逝大哥的面子上,太孫也不應該在宗室里混到了舉世皆敵的地步啊!
想不到,他們還念着太孫是太子大哥的繼承人,太孫卻恨不得送他們一個個上路了!
當光幕上的文字,變成趙王起兵后,有藩王直接旗幟鮮明地站到對方那邊支持他,至不濟也都是中立的記載后,沒人會覺得意外。
作為唯一一個以藩王之身在封地起兵還成功打到京師登基的皇帝,《周書·太宗本紀》儘管多有遮掩,還是改變不了當時的時局並不利於趙王的事實。
從太孫改元建文後的建文元年就起兵的趙王,起兵三年,聲勢浩大,然而所據之地不多,無法真正與朝廷想抗衡。
然而他孤注一擲,直搗黃龍、進攻京師,一路竟出奇順利,到最後還有人為他直接開了京師大門投降。
與其說趙王的人緣好到那一步,倒不如說,京師某些大人物,不願意死守城池等待天下勤王之師,而是甘願向趙王俯首稱臣。
太孫在宗室中不得人心至此。
皇太孫面色灰敗。
被預言會成為太孫廢藩的倒霉蛋五人組裏的藩王,吳王、齊王、代王都在現場,即便岷王和結局最慘烈的湘王都不在,也不妨礙他們搶先開口。
吳王乃是趙王同母弟,多少算有個理由,再加上未來還是被自己的次子告發的,心中正在五味陳雜,沒怎麼開口。
齊王和代王就沒那麼仁慈了。
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擠兌太孫。
“太孫啊,你可真是了不得啊!”
“那是,誰讓人家是長子嫡孫,和他一比,咱們不就是要被清除的庶孽嘛!”
“難不成,咱們這些旁系分支,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命?削藩削藩,削到最後,不說榮華,連富貴也不給人留,如此作踐於我們,真是一點情面都不留啊!”
眼見着御座上的天子臉色已經很難看了,他們也不曾收斂。
齊王轉向天子,繼續開口:“父皇,兒臣請旨,留居京師。反正日後太孫還是要廢了兒臣,將臣拘禁京師的,倒不如不要讓兒子回藩了!”
代王也接上他的話茬:“兒臣也請留京。如若不然,請父皇轉封兒臣到富庶繁華無需掌兵之地吧!無需掌兵,兒子只做個富貴閑人,也就不必太孫如此防備了!”
有了兩個兄弟帶頭,又陸續有藩王開口請旨留京。
他們這些藩王,雖然說地位尊崇,權力巨大,但是,大部分人都是封於邊境之地,享受榮華富貴的同時,還要防備北逃的前朝餘孽捲土重來。
為何他們這些藩王會掌有讓太孫忌憚的軍權?
還不是因為,天子需要自己的兒子們掌兵守衛國朝邊境。
秦王、晉王、趙王等,都是一生戎馬,若秦王的死期確切無誤,那他真是為國禦敵到了人生的最後一刻。
太孫將叔王們視為毒瘤,可是,他們就什麼貢獻都沒有,是純然的國之蛀蟲嗎?
如果真的是國之蛀蟲,像齊王、代王他們現在帶頭說的那樣,請留居京師,只享富貴不出力,國朝真的能像現在一般如此安穩,天子和東宮一系還能如此安居京師嗎?
聯想到之前光幕變動時,有透露出的趙王一系登基或者趙王這一支失敗后其餘支系登基,藩王依舊保有地位,諸王就忍不住想到兄弟與侄子的區別。
不管登基的是哪個兄弟,總比他們這個道貌岸然的侄子來得好!
太孫的臉色越發的慘白。
這是逼宮!
“光幕異事,是未來之景,何以證明我日後會做出這樣的事!”太孫幾乎可以說是在嘶吼了。
看着太孫突然漲得通紅的臉,一直沒出聲的吳王看了趙王一眼,然後轉向太孫,嗤笑一聲:“太孫殿下,瞧你這話說得。得虧湘王弟不在這兒,若不然,他一定會想和你說道說道,這史書都記載了的自白無門,又是個什麼滋味。”
吳王的話音還沒落,光幕就放出了新的內容,恰好是關於湘王的。
“自□□賓天,(王)哭踴幾絕因忽忽內傷,有棄人間意……王仰天嘆曰:“嗟乎!吾觀前世大臣,遇昏暴之朝,將詔獄下吏,便自引決身。親太&祖皇帝子,南面而王,太&祖賓天,疾不及視,葬不及會,抱茲沉痛,有何樂於世!今又將辱於奴婢之人乎?苟求生活吾不能也!”因復痛哭,灑地沾濕,繼之以血,具衣冠赴火死,闔宮皆從之。”——《湘獻王神道碑文》
“朝命將士偽為商旅,藏兵器於輿薪,直造王都,圍王宮。王度事不成,與宮人痛飲泣別,縱火焚其宮室美人。乘白馬,執弓躍入火中死。”——《周書·列傳第四》
連讓人家辯白的機會都不給,就命將士直圍王宮,引得湘王率全宮皆焚死。
不知有幾個藩王,已經連臉面都不想給太孫留,見了這樣的記載,發出嗤笑。
其後又有一條記載,讓太孫連辯駁的語言都說不出來了。
《周書·列傳第四》記載,湘王自焚后,建文帝賜惡謚為“戾”,太宗繼位后,憐憫其弟無罪而死,改謚為“獻”——若不用於天子,而是給予臣子、藩王的話,“獻”絕對是個上佳的美謚——並設守祠官、親置碑。
人死如燈滅,以自焚自證清白的湘王,建文帝卻連個好一點的謚號都不願意給,面子情分都不做,很難想像,他和他們這些叔父,到底有沒有感情。
“夠了!”天子終於忍不下去。
再這樣下去,萬壽節壽宴,就不是鬧劇,而是慘劇了!
筵席匆匆結束,太孫的噩夢,才剛剛開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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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太孫其他的施政理念,還是可以的呀,所以,為什麼對親叔叔這麼狠。
按照朝廷的實力,要不是朱棣最後孤注一擲,靖難說不定就失敗了,建文帝為什麼那麼著急,真是讓人摸不着頭腦呀!
不過已經不用想他為什麼抽風了,畢竟俺家親崽才是那個要做皇帝的男人!所以,太孫,你就只能繼續坑了!
崽崽,沖鴨!
當然,崽崽的趙王爹也要一起沖。
沖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