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靜怡和多鐸(四)

147 靜怡和多鐸(四)

靜怡花盡了自己僅有的幾枚銅錢買了兩根糖人跑回來,興沖沖地笑着對多鐸說:“你看,我竟然又買到了壽星公和壽桃!呃,給你!”她把那偌大的壽桃遞給多鐸,多鐸看見那飽滿的桃子卻無端心煩,不知怎的又想起黃昏時,桃園裏靜怡手裏拿着的那個被人咬過一口的桃子,

他悶聲道:“我不要。”說著便轉身看向皮影戲台不再看她。

靜怡身子僵直,腳步像被釘住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糖人,想起那一年同樣熱鬧的大街,人群中,他把老頭壽星塞給她,要了那根壽桃,對她說:我老了,大概也跟我叔公一個模樣……

不許吃……

當時不懂的那些弦外之音,後來她都懂了,可是如今再也無法重演。

這個人,依舊站在她身旁,她卻再也闖不進去他的心裏。

她暗暗嘆了一口氣,走上前,剛想收起自己一臉的落寞傷心,厚臉皮地笑笑時,忽然聽得看皮影戲的人群中有人奇怪道:

“聽說那十五貝勒生平好色、好玩樂,怎地這皮影戲演的居然就是這十五貝勒?”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這十五貝勒到了自己的封地后,雖說蓄養美姬無數,可不僅沒在龍江城犯下什麼惡行,反而廢除了龍江城的河神祭,禁止了人祭,而且親自帶領府兵殫精竭慮一個月,捕殺龍神獸,據說還因此身負重傷,當地百姓感激萬分……”

“不對不對,”有人指着皮影戲台上小人兒說:“這戲裏說的分明就是十五貝勒最愛的女人意外葬身於江水之中,屍身遍尋不到,疑是被河獸吞食,十五貝勒傷心憤怒之極才連命都不要一般去捕殺……”

靜怡伸出去的手頓住,抬頭看向皮影戲台,看着看着那些小人兒越來越模糊,不知何時,她已經是滿臉淚水。

她伸手去拭淚,忽然被人抓住自己的手,多鐸見她這般模樣,擔心且疑惑地問:“你這是為何?”低頭看看她緊抓在另一隻手裏的糖人,不由皺眉道:“這糖人我不要你便哭成這樣子?就算是使小性子也該有個限度吧!”

誰知靜怡的淚流得更凶,不管不顧地撲到他懷裏,極用力、極用力地抱着他,多鐸不知道她究竟怎麼了,也沒有推開她,僵了一瞬的手輕輕地拍着她的背,一邊若有所思地看向皮影戲台。

只聽得剛才談論的人繼續說道:“這世上還有比把十五貝勒說成是痴情的人更大的笑話嗎?不過是用來吸引人的噱頭,不足信的野史罷了……”

“我們走吧。”靜怡放開多鐸,拉着他的衣袖就走,多鐸反手握住她的手,扣得緊緊地,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帶着她穿過人群,走到拐角的青石上坐下。

見她一臉淚痕失魂落魄,伸手執起她的手,把她攥緊的兩根糖人都拿到了自己手上,若無其事地說:“好吧,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這兩根糖人我就收下了,如何?”

“你看你,哭成這樣,又鼻涕又眼淚的,髒了一身好衣裳……”

她抬起臉不管不顧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臉,多鐸這才看到她眼睛紅、鼻子紅、就連噘着的嘴也是紅腫的,心不知怎的一下子有些酸痛。

他極力按捺住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把那根壽桃放在嘴邊,若無其事地舔了一口,咂咂嘴說:“好甜,你要不要嘗一口?”

“髒了,別吃,扔了吧。”靜怡啞着聲音道。

他不以為意,說:“剛才我在那邊見到有賣燈的,你等着,我去給你買一盞……”他站起來邁出兩步,靜怡忽然開口問:“不想知道我到底為什麼哭嗎?”

多鐸走回她身前,俯身輕輕替她拭去淚痕,說:“你總有你的原因,不說,也許是因為說了我也不懂。”

靜怡心中悲傷更甚,看着多鐸一步一步走遠的身影,她才知道原來要接受他真的忘記了她的事實有這麼的難,這麼的痛。

是自己的錯,是自己把這輩子最重要的人給弄不見了……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響起,然後在自己身前站定,她正想說怎麼這麼快就買到了,一抬頭卻見到高大魁梧的身影,一位陌生黑衣男子站在自己面前,她下意識地身子往後縮去。

那人道:“姑娘莫慌,在下奉命帶姑娘去見一個人……”

多鐸從攤主手裏接過燈后,提着燈往回走時微笑着想,她真的以為他不曉得她難過什麼嗎?哭得那麼傷心難過,也不想想,難道自己以後就沒有可能比以前對她更好?

走近拐角,他的笑容凝結在嘴角,夜風一吹便如流雲散去。

青石上沒有那個很美很笨的女人,眼前空空如也,拿着彩燈的手緊了緊,他深深吸了口氣,對着巷口說:“靜怡,出來,不要躲起來玩這種小孩子的遊戲!”

四周空寂,連回聲都沒有,他正要向前走時腳下忽然踩到了什麼,低頭一看,竟然是她一直拿着不放的老壽星糖人,已經被他不小心踩碎。

他的心頓時冰涼冰涼的,腦中一片空白。

他轉身走出巷口,不斷地詢問經過的路人有沒有看見一個穿着翠綠色衣裙的女子走過,一直尋回熱鬧的大街。

有人指着前面不遠處一個女子的身影說:“吶,那個不是穿着翠綠色衣裙的嗎?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多鐸連忙追上去,那背影走入圍觀的人群中霎時不見了,多鐸當下心焦,卻擠了進去,不知被誰一推一個踉蹌便入了圈子裏頭,忽然面前“砰”地揚起一大團火,原來是有人在賣藝表演噴火和上刀山。

耳邊儘是喧嘩聲,眼前一片火光,多鐸的頭劇痛起來,那團火似是灼到了他的眼睛,他只覺得熱浪不住地逼來,火光不斷地擴大,慢慢延展成沐浴在火海中的一艘官船,他閉上眼睛捂着耳朵慢慢蹲下身去,耳邊還是響起大火焚燒噼啪作響的聲音,再睜開眼睛時卻彷彿看見陷在火海中的某處迴廊,木樑砸下,濃煙滾滾,艱於呼吸,昏昏沉沉地抱着懷中的女人,在她耳邊低聲說著這麼幾句話:“每一次,我都以為自己可以保護你,對不起。”……

“可我現在又不想死了,我想和你一起活着,不問為什麼,活着就好,誰讓我,這麼喜歡你呢?”

誰,那到底是誰……他臉色發青發白,頭痛欲裂,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砰,砰”天上乍起一團團絢爛煙火,宛如流星,驚艷了半壁天空。

“你看到煙花了嗎?”有個女子的聲音在他耳邊說。

“滿天都是煙花,很燦爛,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越看,就越想哭。”

忽然,漫天的煙火變成了紛紛白雪,鵝毛般飄落,粘在人的衣襟上,像冬天的淚。

那是個女人跪在雪地里的側影,消瘦、單薄,下巴倔強地微微揚起,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天上飄落的雪花。

他的心猛地痛極,想要喊那人的名字,張大了喉嚨,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

人群開始向多鐸聚攏,指指點點。

忽然有兩人用力推開圍觀的人着急地扶起多鐸,其中一人暗暗地點了他兩處大穴,多鐸身子綿軟地倒下,另一人抱拳對旁人說:“家兄醉酒身體不適,驚擾了各位,真是抱歉。”接着兩人默契地扶着多鐸走向大街里的風月巷,圍觀的人嗤笑兩聲,然後繼續湧向皮影戲台八卦着十五貝勒的野史。

誰不知道風月巷裏儘是暗房密戶,名妓、歪妓雜然相處,門前所掛紗燈加起來不下百盞。

紈絝少年多孟浪,還是逃不過風月巷夜溫柔鄉。

靜怡被帶到虎林府衙旁邊的照佳園。

清一色的灰磚綠瓦,不管從什麼角度看都只是一座門戶幽閉,平平無奇的園子,靜怡隨着那人進了門轉過兩道狹窄的迴廊便豁然開朗,亭台樓閣錯落有致,庭院當中有一偌大的湖,滿滿一片全是蓮花。

湖邊是一艘小舟,船頭一人側對着她坐在蒲團上,黑髮鬆鬆綁在腦後,金色長衫,腰間是一串羊脂白玉,華貴清冷異常,聽見腳步聲頭也不抬地說:“你來了?這虎林的廟會燈節,甚有風情……”

靜怡的心砰砰直跳,剛想跪下行禮,他卻說:“免了,你過來。”

她猶豫了一下,只聽得他又說:“小福子許久沒見你,也不知道還認不認得出來。”

靜怡這才邁開腳步,上了船,跪坐在他身邊。

皇太極懷裏抱着個鳥籠,裏面果然就是小福子那口沒遮攔的可惡傢伙。

“它現在不敢再罵我了,”皇太極輕鬆地對靜怡笑笑,“你猜猜它現在說的是什麼?”

靜怡垂下眼帘說:“靜怡猜不到。”

手忽然被他握起,他在她潔白的掌心放了幾顆葵花籽,“你喂它試試看?”

靜怡餵了小福子兩顆,小福子扯着嗓子說著不三不四的鳥語道:“靜怡小笨蛋,靜怡小笨蛋!”

靜怡又生氣又好笑,啐了它一口,說:“沒氣節的傢伙,幾顆葵花籽就變節了,看我什麼時候煮了你來吃!”

“本汗倒是喜歡它這樣的性子,從不死心眼,更不鑽牛角尖,不像某人啊……”

“靜怡從來愚笨,”靜怡的笑容很快回復了淡然和中規中矩,“惹大汗費心了。許久不見,大汗可還安好?”

“自然不好,”皇太極的目光籠罩在她臉上,“誰讓你裝出一副朝廷命婦的模樣對我說話的?好像很關心本汗,其實你心裏,在恨着我吧?”

“靜怡沒有。”靜怡垂眸道:“靜怡只恨自己,當初和多鐸在一起時為什麼要和他鬧彆扭,明知道他喜歡吃四喜丸子,也沒有去學着做?明明見他衣衫單薄也不去學女紅,為什麼就不能像別的女人那樣為自己的夫君做衣裳?可以對他多說幾句溫言細語時為什麼不說,為什麼要忍耐分離,讓他一個人離開壽城去了盛京……”

“我還記得你的那個瓶子跟瓶塞的比喻,”皇太極眸光深沉,“現在瓶子跟瓶塞終於在一起了,可得了圓滿了?”

她恭恭謹謹地向皇太極磕了一個頭,說:“大汗苦心成全,靜怡感銘在心。”

“感謝我?如何謝?”皇太極伸手撫上靜怡的臉,戀戀不捨的目光流連不去,“靜怡,我還是舍不下你,莫不如,和我做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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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雨敲窗疑是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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