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靜怡和多鐸(一)
蘇珊溜號跑了,就剩下靜怡自己在菜地里忙碌着,這時書院裏有學子來喊她,讓她去幫忙搬書,於是靜怡洗過手,跟着他進了院門。
靜怡拿着一疊書往學堂走去,低着頭把書隨便往學子的書桌上一放便要快步離開.
她還有很多書沒搬呢,蘇珊這個死丫頭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只留下她一個人在這忙碌。
她正在心裏無聲腹誹着,這時突然聽到院門牆上有幾個女子低聲說著笑着。
其中一人美滋滋地說道:“鐸夫子說我的畫,畫得極好,還給我潤色幾筆,你們說,他這是不是特別留意我了?”
“鐸夫子今日穿了淡青色的長衫,風度氣質猶勝昨日,我看着他竟然連要去買脂粉都忘了。”另一人羞澀地低聲說。
“不知道鐸夫子有家室沒有?不然我便讓我爹找媒人提親去。”
“提親?算了吧你,就連鐸夫子姓什麼都不知道!”
靜怡心裏覺得好笑,怎麼虎林的姑娘這般大膽,不在家中閨房好生待着,竟然爬牆頭一天到晚討論授課的夫子的衣着容色,若是在盛京,早已經被婦容婦德的規條所管。
正要再去院門搬書,那幾個女子的聲音不偏不倚地又飄了過來:“誰說我不知道的?夫子姓多,他的畫上題的就是這個名字,多鐸!”
另一女子調笑道:“別花痴,有姓多的嗎?多鐸應該只是鐸夫子的筆名。”
而邁出去的步子忽然停住,在這一瞬間,她的腦子猛然空白了一下,回過神來,那個名字猶如驚雷般在耳邊作響。
她猛地回過頭去,大步走到牆頭,一字一句地問:“你剛才在說誰的名字?”
“多鐸夫子......喂,你是誰啊?與你何干?”
靜怡踮起腳尖,一把抓住那女子的衣領,急切地大聲問道:“你們說的多鐸現在在何處?”
“放、放開!”那女子臉色漲紅,用力伸手一推,將靜怡推倒,尖叫道:“非禮啊,你是哪裏來的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調戲女子,還有沒有王法了!”
“什麼事這麼吵?”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腳步慢慢走近,那幾個女子故作驚怕地喊着“鐸夫子”,然後趴在牆頭低頭抬眼的偷看。
他穩穩站在靜怡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依舊是那雙桃花目,鼻若孤峰,薄唇微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如當初的第一眼,他的高傲冷漠,對上她的窘迫狼狽。
她怔怔地看着他,三個多月了,自從壽城一別,也只能在夢中相見,他的眉眼是這般熟悉,然而神色卻是陌生的。
“多鐸,”她站起來,看着他的雙眼眼眶發紅,上前一步伸手便去握他的手,眼看着就要觸碰到他的指尖時,他冷哼一聲,隨手一拂便打開了她的手。
他冷眼橫眉道:“你是誰?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滾。”
靜怡做夢也想不到,再見面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樣的,她頓時懵了,傻傻地不懂反應,黑白分明的眸子瞬間蓄滿了淚水,分別後的種種委屈思念如潮水般洶湧難褪。
面前的人他的模樣聲音都不會有錯,就是多鐸,就是那個一口一句小尼姑糾纏不休的十五貝勒,那個為了她拋卻了權勢名利的多鐸。
眼看着多鐸轉身就要離開,她大喊一聲“多鐸”然後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說道:“多鐸,是我,我是靜怡,你的靜怡,你到底是怎麼了?不是說出使蒙古去了嗎?你還寫過信給我的,你說我等你三個月就好......”
多鐸頓住腳步不耐煩地轉身看着她。
她伸手一扯把綁住頭髮的發巾拉下來,黑髮如瀑垂下。
多鐸疑惑地看着她,她很努力地去辨認,想從他的眼中看到半點相思之意,可惜他只是薄唇抿出一絲冷笑,說:“原來,還是女扮男裝混進書院的,這虎林書院的管事什麼眼神!”
“多鐸,你不認得我了嗎?”靜怡再遲鈍,也還是發現了他的不妥,“究竟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你認識我?”多鐸嘴角的笑意更甚。
“你是......我夫君,我的夫君啊,我怎麼會不認得你?”靜怡的眼淚掉了下來,右手仍是死死攥緊了他的衣袖,“你難道都不記得了嗎?”
應聲前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多鐸試着扯開自己的衣袖卻不能,臉上的不耐之色愈烈,圍觀的都是書院的學子。
多鐸心裏惱怒,終於發狠用力抽出自己的衣袖,靜怡冷不防失去重心跌坐在地。
“我的確不記得在何處見過你,不過,”他冷冷道:“我想我多鐸不至於飢不擇食到這種地步,莫說為妻,就是買個丫鬟也看不上你這種,要招搖撞騙還是另外挑人的好!”
靜怡看着他決絕地轉身離去,整顆心像被掏空了一般,咬着唇用力地遏制住哭出來得聲音。
圍觀的人嘲笑的、憐憫的、涼薄的目光和話語她無暇接收,直到身子被人用力地扶起來,一個聲音氣勢洶洶的說:“起來,跟我回去。”
靜怡跟在那人的身後,看背影知道他是帶自己和蘇珊進門的那個老頭。
他沒有追問靜怡為什麼要裝作男子,也沒有問她到底是否發花痴,招搖撞騙冒認他人之妻,一直走到無人處,他只說了一句:“你走吧。”
靜怡不知如何應對,眼眶更加紅了,急急跪下時,卻有一智忽入腦海。
她滿臉歉意地哭訴着跟老頭說,她之所以來書院打雜工,只因為新婚丈夫外出做生意遇上了馬賊不幸身亡,她思憶成狂,本想着到書院打雜工掙點生活費,誰料她錯把夫子當作丈夫。
她哽咽的哭聲,加上動人的故事,講得那是一個天花亂墜,讓聽者傷心聞者落淚。
老頭沉默了半晌,然後悶聲說了句:“你好好做事,不可再鬧笑話。不過,這事要是驚動了管事,就麻煩了。”
靜怡這邊鬧哄哄的,多鐸那裏也不好過。
多鐸雖然風輕雲淡的走進屋裏,可卻莫名的煩躁,聽見外間那女人的哭聲,他的心竟莫名像燒灼般難受。
所以,才有了眼前的這一幕,他像風一樣闖入李家老宅,帶着三分惱怒的聲音響起:“李達航,你說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經成親了?”
蘇珊聞聲一驚,轉身一看果然就是多鐸,依舊黑髮朱唇妖嬈,一身樸素的打扮,看似平易但不缺冷冽之處,桃花眼微眯,幽深猶如寒潭。
多鐸見李達航不語,而蘇珊驚訝地看着他,冷哼一聲,說道:“你說我和你是經歷過生死,勝過兄弟的朋友,把我帶到虎林書院,可從來不說我是誰?家在哪裏?如今好了,有個瘋女人說她是我的妻子苦苦糾纏,你說,這究竟是不是真的?”
“什麼瘋女人?”
“那個自稱靜怡的女人!”
靜怡見到多鐸了?
蘇珊再也按捺不住開口道:“多鐸,你......”蘇珊本想問你究竟怎麼了,卻被李達航打斷道:“我和你本就約定好,三月為期,若那時你還記不起,我便帶你家人來見你,現在她來了,你想知道什麼過往,問她就好,她的確是你的妻。”
多鐸嘴角抿了抿,神色不悅之極,“你說是她便是了嗎?”
李達航笑了,“你說不是便不是了嗎?遲些等你叔公來,你想否認逃避都沒有借口了。”
多鐸臉色變了變,“我不記得她了。”
“再不記得,她也曾是你放在心底的枕邊人,你無法改變過去。”
“那我就乾脆給她一紙休書!”多鐸冷哼一聲就要離開。
李達航叫住他,從懷裏取出一信封遞給他,說道:“何必麻煩?要休書這裏就有一封。本就是出自你的手筆,你不妨重溫一下,若是你能狠得下心來跟她斷絕關係,那就悉隨尊便。”
多鐸接過信封,遲疑了一瞬,便把信封收入袖中,轉身離去。
見蘇珊一臉的焦急疑問,李達航便把事情的大概說了一番。
皇太極沒有賜多鐸一死,但是讓他喝下了忘卻前塵往事的秘葯“忘情憂”,“忘情憂”會讓人忘記前塵舊事,藥性不算濃烈,若服用得少,三月後便會記得大部分的事情,但反之三月後仍是記不起的話,那麼這遺忘便是一生。
多鐸看過遺詔,放過燒過二貝勒府,這些事本是宮廷秘密,更何況不管當初情形如何,多鐸的母親終究是被皇太極下令殉葬,前番賜婚就是了把多鐸和孫家緊緊綁在一起,讓他們兩家做事都相互有所顧忌,沒想到他連貝勒爺的身份都不要了,所以皇太極也只能這般處置他。
那封休書,本是放在昏過去的靜怡身上的,李達航在把靜怡送去德明城前便拿起了這信封。
本就非多鐸所願,他亦不想靜怡傷心。
想着三月後或許多鐸能記起一切,再到德明城見靜怡,於是捏造了個出使的事由來讓靜怡安心,卻不成想被蘇珊認出字跡來了。
“若他三月後根本什麼都記不起呢?”蘇珊問。
“野老神醫已經帶着佳朋去尋可配製解藥的藥材,會在下個月月末前趕回來。若是找不到葯,也只能順其自然聽天由命,畢竟,能留多鐸一命,皇太極也算是開恩了。”
“那靜怡她怎麼辦?”蘇珊心下感慨,本以為自己最為悲苦,不料靜怡也這般磨難連連。
“你猜多鐸會把休書給她嗎?”
李達航若有所思地一笑,“或許我們都擔心得太多了。”
一個人的記憶和一個人的感情,也許根本就是兩回事。
記憶存在於腦海中,而感情活在自己的心上,往往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一種習慣,進門口先邁左腳的人不管記憶在不在,這種習慣都不是輕易能改變的。
多鐸果然沒有把休書給靜怡。
那信封既輕而薄,不知怎得在袖裏卻沉甸甸地。
他回到書院裏提供給夫子住的廂房,關上門才把信拿出打開。
字跡清勁挺拔,果然是自己寫的,然而筆力極深,每一轉折處都彷彿頓過筆,矛盾過、猶豫過,無時不想停下來一般,分明是休書,可每個字的一筆一劃都在不忍和遲疑。
“愛新覺羅氏靜怡,入門后常對夫君惡言相向......多年來一無所出,無子......”再往後看,他的呼吸漸漸緊迫起來,屋裏的空氣突然稀薄,窒悶得難受,尤其當視線落再那濺開的墨點上時,心猛地被揪住一樣。
那點墨,早被化開,渲染了淺淡一片。
是什麼沖淡了那點墨?
他的臉色變了變,不敢再想下去。
把休書折好放在枕下,他坐在床沿,沉思半晌后嘆了一口氣,起身推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