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出得宮門
松玲樓內室中,所有丫鬟都被屏退,坐在床上的朱盈盈淚痕未乾,望着李達航低聲問道:“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知道的?”
“一個月前,一年一度的太學生文武獻藝那日,在校場上他險些就一箭命中我的心臟。若非妒忌,又豈會對一介書生動了殺機?”
盈盈難過地閉了閉眼睛,說:”你既然知道我與他的不倫關係,為何還要娶我?你是想利用我打擊他對不對?你現在目的達到了,我的三皇兄,從此徹底地將他踩在腳底。”
“我以為,你想擺脫他。畢竟,這樣的關係見不得光。”李達航在床沿坐下,拿起披風給她圍上,“到別的地方去,隨意地生活着,沒有冷冰冰的四面宮牆,沒有利用和逼迫。甚至就算你想跟他在一起,也不會有人知道。”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跟他在一起!”朱盈盈情緒激動,眼眶發紅地望着李達航說:“十六歲那年,他灌了我幾杯酒行那禽獸之事,我便恨不得殺了他!只是他始終是我哥哥,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他死在我面前。那些羞辱是無法洗刷的,所以我真心誠意地想要嫁給你,過尋常的夫妻生活。可是在行禮之前,他將我拉到養德樓,說是最後一次......否則要把這件事告訴你,我今天之所以會這樣,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你,李達航!你知道嗎?我是真心實意地想跟你在一起的......”
“我知道。”李達航看着眼前的女子哭得梨花帶雨,“所以我會帶你離開這裏。你還對應天有所留戀嗎?”
盈盈搖搖頭,目光有些獃滯,“不留戀了,也沒有勇氣留下來,整個後宮風言風語,恐怕三皇兄也會將這件事看作一樁皇室醜聞,你若將盈盈丟下,三皇兄也會容不下我的。但是我離開應天到盛京去,我就永遠都見不到我父皇了,也沒有辦法預知等着我的是什麼......”
李達航伸手把她擁入懷內,拍着她的肩安慰道:“放心,我定能護你周全。”
“我們現在就走?”盈盈抽泣着問。
“對,現在就走。”
“那啞嬤嬤呢?我不能丟下她一個人,無論去到哪裏我都要帶上她。”
“她一早出宮到了公主的新府邸替你張羅大婚事宜。放心,”李達航眸光複雜,“她也一樣,就連回家也一定要帶上你。”
“回家?”盈盈喃喃問:“回誰的家?”
“我的家。”
“你不嫌棄我?”
“我為什麼要嫌棄你?”李達航回頭朝身後喊了一聲:”李南!”
“公子,馬車已經在松玲樓前候着,李北已經檢查過,沒有什麼問題。”穿着青色布衣的李南再不是以前的童子模樣,長高了許多,人也更顯清秀。
“送公主上車,把馬牽來給我。”
皇宮正門前朱禪帶着功成,還有內務太監總管跟在身後,等了片刻便看見一輛馬車緩緩地駛過來,馬車旁李達航像個白衣秀士般牽着一匹又黑又瘦的馬向他走來。
馬車停住,李達航對朱禪深深一揖,朱禪托住他的手,淡淡道:“你我如今這般,何必行此大禮?”說著走到馬車車廂前,輕輕喚了一聲:“盈盈。”
沉默了片刻,朱盈盈才回答道:“三皇兄,盈盈要走了,請三皇兄照顧好父皇,就當作盈盈從今不在這世上,盈盈如今也再無面目見三皇兄,見朱氏皇族的列祖列宗了。”
“錯不在你,皇兄知道的,如果你願意留下,我一定給你想個萬全法子不讓你再受委屈。”
“皇兄的好意盈盈心領了,可盈盈去意已決,還請皇兄施恩放我與李郎北去。”
朱禪的神色凝重了幾分,卻還是對張忠點點頭,示意放行。
馬車出了宮門,李達航還在宮門之內,對朱禪說:“李達航今日終於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希望太子殿下不要忘了自己對大清朝的承諾才好。區區幾座小城池,相信太子殿下絕不會為此而做那反覆無常的小人。”
“那幾座城本就是三年前從大清朝手裏搶來的,本太子登基后自然完璧歸趙。只是李達航,”他目光犀利直直地盯着李達航問:“蘇珊,你真的不要了嗎?”
李達航笑了,彷彿聽了個荒誕不經的笑話,說:“你,會放開蘇珊,讓她回到我身邊嗎?”
“自然不會。”
“那太子殿下這個問題便顯得多餘了。天涯何處無芳草?”李達航回頭看了看那馬車,輕鬆地說道:“殿下讓我與盈盈順利回到盛京,然後圈禁康親王,並以盈盈為要挾,相信康親王日後再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朱禪冷笑:“難道本太子就不能把他給殺了?”
“兄弟相殘,遭人話柄,大明曆朝君主以孝治天下,若殺了康親王,朝中恐會大亂,還請殿下三思。李達航言盡於此,就此別過。”李達航微微躬身,然後牽着馬轉身就向外走去。
“你是不是從來都不相信我是真心想留住你輔佐朝政?以你的才能,難道就甘願回大清朝朝當一個寂寂無名的縣令?”朱禪忍不住開口大聲道。
“太子雄才大略,豈是李達航可以相比?太子本就知道康親王這一致命的傷口,遲遲不予重擊不過是想等李達航真正與盈盈成了夫妻之後再來出手。李達航愚鈍,只想着儘快完成契約,兼且思鄉情切,所以不得已才把事情提前,擾了殿下的計劃,自知死罪,怎敢再做逗留?太子殿下若能以仁治天下,日後定能是不世明君,屆時天下能人異士莫不千里奔投,何必在意一區區在下?達航實在有負錯愛。”李達航上了馬,一揚馬鞭,頭也不回地追上前方的馬車,絕塵而去。
張忠上前道:“殿下,李達航如此桀驁,是否要屬下派人去做點什麼?”
朱禪冷冷瞥了他一眼,“張統領覺得本太子就連這一點肚量都沒有?”
張忠的臉白了白,“屬下不敢。”
這時小太監趕了過來,跪下稟報說是皇帝醒過來了。
朱禪的心沉了沉,快步趕回金情宮。
皇帝果然醒了,但是半邊身子都不能動,口眼嘴巴都有些歪斜,也說不出話來,眼睛裏似有渾濁的淚水。
朱禪拿過宮女手裏的葯碗,親自喂湯藥,可是老皇帝根本連吞葯都困難。
四下無人,朱禪索性放下了葯碗,說:“朱盈盈走了,你最喜歡的女兒,以後不會再回來。”
皇帝死死的盯着朱禪,胸口有些起伏,手指痙攣般曲張,彷彿想要抓住他的衣袖。
“你知道,這世上是有報應的嗎?你生了我,可是你從來不知道我活得有多麼的艱難。如今輪到你活得艱難了,你放心,我會好好將養着你,不讓你短一天的命,該你受的,你要一樁樁一件件受回來。”
殿外傳來官員們請太子上朝的聲音,朱禪把被子給他拉上,“你聽到了嗎?你那些忠心的大臣正在懇求我去早朝,你等着吧,看一看明朝到了我手上後會和從前有什麼不一樣......”
說罷得意地站起來,一拂衣袖便轉身離開。
金情宮大門打開,雲開日出,淡金色的日光鋪天蓋地而來,他站在白玉台階之上望着匍匐了一地的臣子,目光放得遙遠,這一瞬間,彷彿就連天地都寬了。
回宮,那連綿不斷的宮牆,雕梁玉棟才是他的去處,不想放手,然而不得不放手。
他朱禪,終究是屬於這裏的,只能是這裏。
三輛馬車從不同的城門出了應天城,終於在天剛亮的時候在姜家村的有間客棧停下,碰頭。然後三輛馬車變成兩輛,剩一輛空車。
蘇珊抱着琴下車時,正見到李達航扶着一位中年女人下車,他也見到了她,她扭頭看向靜怡,避開他的視線。
李達航溫和的眼神中有那麼一瞬風雲色變,可身旁的人拉了拉他的衣袖指了指正在下車的朱盈盈,他又恢復了清明,伸手去扶朱盈盈下車。
靜怡把這一切看在眼裏,生氣地盯着李達航,氣不過正想邁開步子上前”贈”他兩句,不料多鐸一手拉住她,低聲說:“別衝動,會壞事!”
這時李達航對李南叮囑了幾句,又跟多鐸交代了一番,便讓李南趕着空車,自己騎着馬不作任何停歇地繼續趕路。
德婉背着一個包袱,帶着姜二兒早在客棧門口等候,蘇珊把她拉到一邊小聲說話,後來連琴都交給她了。
她點點頭,拿着琴進了村子,片刻后又馬上回來了。
多鐸問她:“確實要跟我們回盛京了?”
德婉笑着點頭,吐吐舌頭說:”偷偷回去看爹娘一眼就走,帶姜二兒到外面見見世面。”
於是德婉、姜二兒還有典宇小美同一輛車,多鐸夫婦和蘇珊還有盈盈和她的啞嬤嬤同一輛車,駕車的分別是李東和李北,他們兩個都易容成中年的大叔,面容陌生至極。
朱盈盈上另一輛馬車時一見多鐸,臉色便極不自然,又見多鐸面容有異,那塊猙獰的疤痕無影無蹤,變成一翩然俊朗的書生模樣,不由得驚疑不定。
多鐸笑笑,說:“公主勿要介懷,宮中之事在下實在情非得已,李達航日後定會對公主解釋清楚。在下既然是達航的朋友,公主亦大可放心,絕不會提不該提起的事情。”
這時多鐸的袖子忽然被人拉住,一看,原來是靜怡,噘着小嘴不滿地說道:“不見了這許多天,原來跑到宮裏去了。也不知道人家擔心,說,你到宮裏幹什麼壞事去了?”
那語氣中有點擔心,又有點醋意,多鐸沒由來地心花怒放,捏捏她的鼻子,說:”想我了,嗯?”
朱盈盈有些尷尬地別開臉去,身旁的女人拍拍她的肩,對她報以寬慰一笑。
靜怡這才仔細看清楚那婦人模樣,嫻靜文雅的中年女子,梳着常見的發束,眉目娟好如畫,身上衣衫款式尋常,但舉手投足間無不散發著貴氣和韻味。
她很沉默,但是會對盈盈很溫柔地笑,還不斷向她打手勢比劃着什麼,打開包袱拿出點心放到她手上。
盈盈很乖巧很順從地咬了一口點心,難得露出一絲笑容,說:“啞嬤嬤,你也多吃點,盈盈不餓。”她拿起一個饅頭塞到她的手裏。
靜怡這才明白原來這婦人是個啞巴。
她手肘碰碰蘇珊,看了對面一眼,蘇珊捉過她的手在掌心寫道:“別好奇,別人的事與我們無關。”
“你知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靜怡小聲問道。
“不知道,那天在康溫殿被人灌了兩杯酒,便醉了,後來被帶上宮門外的一輛馬車,一上車就見到你了,然後就是糊裏糊塗地到了姜家村。多鐸總該知道,怎麼不問他?”
“問他?”靜怡小聲說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一聲不吭跑到宮裏去這麼多天,問了也是白問。我只知道有人來放火燒宅子,我們幸好早早從暗道離開了丹陽巷。”
多鐸看了看她們兩個,笑道:”耳朵不累?”
這時朱盈盈才正式抬眼深深地看了蘇珊一眼,禮貌地開口問道:“袁先生,是否給盈盈引見一下兩位姑娘?”
多鐸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拙荊靜怡,拙荊的閨中好友蘇珊姑娘。”
盈盈笑了笑,向她們點頭致意,靜怡一反常態地沒有什麼表情,蘇珊生硬地回以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