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遠方來客(一)
話說當時邊境的城池,由於戰事防備的原因,城門常於戌時便已關閉。然而雲州城卻並非如此,這裏商業集市十分發達,加之官府管制較松,即便到了夜裏也仍有諸多商販在市集進行交易。因此雲州的閉門時間相比周邊其他州城要晚上一個時辰,城門至亥時才會關閉。子信與葉添深知這一點,雖然在雲間集耽擱了兩個時辰,但當日趕回也完全來得及。
回到雲州時,城中已是燈火闌珊。他倆沒有徑直回家,而是騎馬奔着西北邊的一座大院而去。那座院子曾經是一片荒地,在大約十年前被青州一位姓張的富商看中,買下后建起了現在的張家大院。這位張姓家主很少外出露面,加之地處雲州城中較為偏遠的清寧街,平日裏少有人至,外人對這裏知之甚少。
張家大院佔地將近二頃,院內樓宇林立,可供上百人居住。在這雲州城中,即便是刺史府衙,規模也不過如此。又時常見到大批馬車從院子裏進進出出,外人便多有猜測,其主人一定是位做大買賣的富商。雲州城內市井繁華,這倒也不足為奇。
不過對於子信他們來說,張家大院可遠不止外人所見的那樣簡單。這座宅院其實是紅衣會在雲州城中的聯絡點,他們的許多成員白天奉命辦事,晚上便居住在此。所謂富商人家的說法,不過是充當掩飾身份的外衣罷了。紅衣會的成員大都來自河東一帶,以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為主,但核心成員都是一些在道上打拚數十年的老江湖。整個組織等級森嚴,上下級之間有着嚴格的職責界線,普通成員很難接觸到組織的核心人物,更給其增添了幾分神秘感。
來到大院前,兩人意外地發現院門緊閉,門前也無人值守。院裏更是燈火暗淡,寂靜無聲,全然沒有往常那般熱鬧的氣象。
“怎麼回事,難道他們都睡下了?”葉添倍感納悶地問道。
子信沉思了片刻,勒馬說道:“既然院門都已關閉,那就不便去打擾了。累了一天,還是先回家吧,等明早再來。”
葉添無奈地搖了搖頭,又想起自己一夜未回,家裏人肯定十分擔憂,乃道:“也好,那我先走一步了。”於是策馬向南,走不出數步又忽然回頭道:“對了,有空到我家裏來坐坐。好些陣子沒來,我爹娘都挺記掛着你呢。”說罷便逐漸消失在了夜色中。
葉添是興隆街上一位香料商的兒子,從小家境優越,被父母寄予厚望。父親指望他用心讀書,將來考取功名,以改變自家商人出身的背景。後來在城東的一座學堂里,他和子信成為了同窗好友,距今不過五年的時光。
與葉添作別後,子信獨自往東北邊的馬場走去。因官府有令,興隆街一帶的集市不準騎馬,便只得從北邊繞行。一路上遠遠望去,見那燈紅酒綠之地,在夜裏顯得更加喧鬧非凡。
子信對那馬場再熟悉不過。五年前初到雲州時,他還完全是個小孩,身子還沒馬背高。在一位好心人的引薦之下,他去到了城北的馬場做學工。三年下來,已經成長為了一名深諳馬術的少年高手。雖然現在已經離開,但馬場裏的人與他交情都還不錯,自己的馬匹也一直都交由那裏照料。
馬場的燈火仍然亮着,那前台坐着一位年輕的夥計,不過二十來歲,正翻閱着手裏的賬簿,一副幹勁十足的樣子。聽到門外的馬蹄聲,那夥計不禁眉頭一揚,忙出門接見。
“三哥,兩日不見,生意可好?”子信在門前下了馬,笑嘻嘻地問道。
這夥計名叫謝寶三,算是子信的老大哥了,兩人關係十分要好。當初子信剛來馬場時,便是這謝寶三手把手教給他諸般技藝,雖然其間沒少挨訓,但子信一直把他當兄長看待。
“子信!”謝寶三大喜過望地叫道,“你小子可算是回來了,這兩天差點沒把人給急死。”
“是我考慮不周。”子信臉上帶着幾分愧疚,又關切地問道,“孟叔他們都還好嗎?”
謝寶三道:“大家都在擔心你們兩個呢。誒,葉添呢?”
“他呀,是個離不開家的人。昨晚一夜未歸,早就心急如焚,剛一進城便直接回去了。”子信笑着說道。
謝寶三一轉喜色,鄭重其事地道:“好了,先把馬牽到廄里去。我可有好些話要問你呢,今晚無論如何都得給我交代清楚。”
子信知道這位老大哥的脾性,總是刻意小題大做、故弄玄虛,因而也沒放在心上,隨即一如往常那般,把馬匹安頓了下來。謝寶三叫來另一名夥計,讓他暫時值守前台,自己帶着子信到后廳去了。
“你剛回來,肚子肯定是餓了。我這兒沒什麼好招待的,你就湊合著吃點。”謝寶三從膳房拿了些小菜和一壺酒來,朝他客氣地說道。
“我看你不過是想找人陪你喝酒吧。”子信一語道破他的心思,“多少年的癖性了,我還不清楚?”
“知我者,子信也。”謝寶三坐下身來,一本正經地說道,“酒這種東西,人越多喝得才越痛快,獨自飲酒那都是些酸腐文人做的事,說什麼對月獨酌、飲酒消愁,我可沒那個興緻。”說罷,便握起酒壺往兩隻杯子裏斟了個滿。
子信聽他一番荒誕言辭,不禁笑了笑說:“你要喝酒,哪還不能找個人了,何必來折騰我呢?我可先把話挑明白了,只喝一杯,絕不多沾。”
謝寶三正色道:“好兄弟,我這瓶陳年竹葉青,可是專給你準備的,你說這話實在太掃興了啊。而且,我今晚確實有事情要問你呢。”
子信思忖了片刻,以為他是為了這兩天離開雲州的事,於是笑道:“三哥既然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那我也不能不識抬舉了。”說著便先行幹了一杯,又開始吃起菜來。
“這才是我謝寶三的兄弟嘛。”謝寶三笑哈哈地說。
子信見他興在頭上,便試探着問:“三哥說有話問我,可是我不在雲州的這兩日,城裏出現了什麼變故?”
謝寶三揮了揮筷子,慢悠悠地說道:“非也,雲州城中一片安寧。只不過,有些人的生活怕是要不得安寧了。”
子信愣了一下,故意追問道:“不知兄台所言,是指何人?”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當然是我們的羅子信羅公子了。”謝寶三喝了口小酒,眼睛卻一直瞪着他看。
子信笑道:“三哥這話,我可就不太明白了。”
謝寶三放下酒杯,緩緩說道:“這兩天,也就碰巧是你離開雲州的這兩天,有一位年輕的公子來這兒找過你好幾次。”
“這裏?”子信詫異道,“那人為什麼會到這裏來找我?”
謝寶三解釋道:“他以為你還在馬場做事呢。我說你已經不在這裏了,然後他又問起你的住處,我見事情有點奇怪,只好推說不知。但那人甚是執着,便給了我一些小錢,托我打聽你的下落。你說這收人錢財,總得幫人把事情辦好不是?”
子信心下滿腹狐疑,又問道:“那他可有說起自己是誰?”
“他好像說自己姓陸,是從長安來的一位故人。”謝寶三慢慢悠悠地說,還刻意加重了“長安”兩字的語氣,想看看他的反應。
果然子信如聞霹靂,頓時渾身一驚,整個人彷彿都在顫抖着。謝寶三見他臉色大變,又趁機問道:“你和我說實話,你怎麼會認識從長安來的人?難道說,你自己也是長安人氏?”
子信忙否認道:“不,那人可能是弄錯了,我印象並沒有這麼一位姓陸的故人。”他這雖是實話,但一想到那人是從長安來的,心裏就總不自在。
謝寶三道:“你也不用這麼緊張,那位陸公子看上去倒是頗有涵養,不像是什麼姦邪之徒。他既然知道你的名字,那肯定沒有弄錯,不然也不會找到這裏。既然你已經來了,我就把話告訴你:明天中午,他在城南的泉鏡山莊等你。”
“泉鏡山莊?那倒是個好去處。”子信輕輕笑道。
“可不是嘛,人家誠意滿滿,你不去都不行了。”謝寶三吃了口菜,又不依不放地問,“還沒有回答我呢,你小子到底是不是長安人?”
子信緩緩說道:“我小時候確實在長安待過,卻說不上是那兒的人。實不相瞞,我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人氏。”說完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又斟上滿杯一飲而盡。
謝寶三大笑道:“好小子,我這會兒就姑且信你了。以後你要是找到了自己的來處,可別忘了向我道喜啊。”
“我倒是希望這一天永遠也別來。”子信喃喃自語道。
謝寶三沒有在意,又問道:“你剛才說你倆離開了雲州,是去了哪兒?楊安他們把雲州附近的鎮子都找遍了,也不見個蹤影。”
子信便談起了這兩日在朔州的見聞,唯有關於張順之和靖邊侯府一事閉口不提。謝寶三聽他說起沙摩勒一行人的事,倒是不由得一愣,說道:“原來那些傢伙是青雲寨的人,我說怎麼敢這麼橫。你殺了他,也算是為民除害,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件事我倒是不擔心。”子信凝眉說道,“只是這次冒然離開雲州,還一天一夜不回,過錯可不小。現在天色已晚,只能明天一早再去向沈大哥請罪了。”
……
從馬場出來時,已過亥正,子信酒勁上頭,便在城裏四處閑逛起來。他一直在思索着這兩天碰上的見聞,本以為回到雲州終於可以放鬆一下,誰想竟會遇上這等奇事。那人不僅是從長安而來,而且知道自己身在雲州,甚至連以前在馬場這種細節都有了解,還害他差點暴露了自己的來歷。他自來雲州后,便一直對外人保守自己的身份,即便是最親近的好友也不例外。
忽然他雙眼一亮,像是想起了愉快的事,但馬上又搖了搖頭,沉吟道:“不可能,應該是我想多了。”
他就這樣邊走邊想,及至回家時,竟已將近三更時分,便收拾衣衫胡亂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