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唐峻找唐毅林弄了一輛越野車,載着龍彥達去塔古鎮。鎮子在離項目部100多公里的地方,是離這裏最近的有人煙的地方。
一路往東,天空藍的滴水一般,雲層雪白厚重,低垂在天地之間,金黃色的沙漠順着灰色大道兩邊展開,一叢一叢的荊棘點綴在路邊。
龍彥達坐在副駕駛,把椅背往後移了點兒,半躺着,透過前擋風玻璃定定地看着陽光和騰起的黃沙混在一起。
“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感情多深只有這樣......”唐峻忽然搖下車窗,大嗓門開始飆歌。
龍彥達瞬間忘記了呼吸,心被狠狠錘了一下,他使勁閉上了眼睛,眼前卻浮現出一張壞壞的笑臉,“我就是要淋漓盡致地愛你。”接着又說,“以為我要親你?攢着回家親......”
龍彥達雙手緊緊握在一起,皺起了眉頭。這些東西他想忘掉,卻揮之不去,又在某個時刻毫無防備地竄了出來,冒犯他,傷害他,讓他後悔,讓他羞恥。
“師父,”唐峻興奮地叫了一聲,“師父你快看,海市蜃樓,師父,師父,快看快看,一會兒沒了。”
“吱——”的一聲,唐峻踩了剎車,把車停在路邊,抓着龍彥達的胳膊搖晃,“我們下車看。”
龍彥達睜開眼睛,唐峻正驚喜地盯着車窗外,攥着龍彥達的手腕
熱氣蒸騰,綿延的沙漠盡頭,半空中浮現出一座白色的城市。聽說過很多次但從來沒親眼見過的海市蜃樓,龍彥達被眼前的奇妙景象吸引,睜大了眼睛。
下一秒,身側的車門被打開,唐峻站在車外俯身趴到龍彥達身前,按開安全帶,一把抓住龍彥達的手,“下車,師父。”
被唐峻的喜悅感染,龍彥達蹦下車。
兩個人站在路邊,抬頭看着那片清晰的光影,大自然的神奇。
“我們走近點看吧,師父。”唐峻自然地拉起龍彥達的手,穿過無人的大道,走進沙漠。
兩個人腳步很快,走着走着就跑了起來,迎着熱烈的風,腳下踩起金色的沙霧。
不管他們跑得多快多遠,海市蜃樓一直在離他們不近不遠的地方掛着,樓宇的顏色慢慢變得淺淡……
“拍照拍照,”唐峻鬆開龍彥達掏出手機,高高舉在頭頂,另只手扒拉着龍彥達的肩膀,“來,師父,我們合個影。”
太陽照得人晃神,龍彥達張開手掌搭在眉上,唐峻在他身邊笑得見牙不見眼,“咔嚓咔嚓咔嚓”一頓連拍。
放下手機,身後那座浮在半空中的城市只剩下了一點樓尖。兩個人沉浸在這種大自然給予的震撼中,唐峻搭在龍彥達肩膀上的手忘了拿下去,龍彥達也沒在意。
又過了一會兒,半空中的那座城徹底消失不見。唐峻側過頭,離龍彥達很近,和第一天晚上一樣近。
“師父。”唐峻輕輕叫了一聲。
龍彥達沒聽見一樣,直直地盯着遠處的那片空白。
“師父?”唐峻胳膊收了一下。
龍彥達感知到他手上的動作,伸手扒開唐峻停在肩膀上的手,準備轉身回車上。
卻被唐峻一把攥住小臂,往懷裏拉過去,龍彥達警覺地推開他,擰眉看向他。
唐峻投降似的舉起雙手,歪着腦袋笑了下,“不碰你了,師父。”然後往前走了一步,低下頭靠近龍彥達,“你為什麼總是不開心呢?你從來都不笑,開心一點不好嗎?”
龍彥達雙手插進褲兜里,迎上唐峻執拗的目光,“回車上,去塔古。”
唐峻不會放過這種機會,什麼碰不碰的,就當他自己放了個P。他一把摟住龍彥達,雙臂緊緊把人環住懷裏,龍彥達毫無防備,難以置信地使勁推着唐峻的肩膀。
唐峻肩背和胳膊上的肌肉暴現,把和龍彥達同款的工裝布料撐得鼓了起來,論力氣,龍彥達確實不是這種人的對手。唐峻並沒有進一步動作,只是緊緊抱着他。情急之下龍彥達抬起小腿,膝蓋重重地撞向唐峻的小腹,唐峻毫無知覺似的,眉頭都沒皺一下,生生地接了下來,胳膊更用力,貼地更緊,讓龍彥達在他懷裏掙脫不能。
“師父,你動不了,別動了,”唐峻伏在龍彥達耳邊,“我沒想幹什麼,幹嘛總那麼討厭我?我對你不好嗎?除了你,你還看到我給誰端過茶送過水,跟他屁股後邊搖尾巴?”
“唐峻,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龍彥達識時務者為俊傑,選擇相信唐峻是真的沒想幹什麼。
“你知道我在追你吧,師父?”唐峻問,“你不可能沒感覺,非要我說出來?談個戀愛吧,師父。”
“和你談?”龍彥達無奈。
“對呀,要不要?”
“不要。”
“怎麼就不要呢?你怎麼就不能喜歡我呢,看我這麼喜歡你,你就不能學學我?”唐峻額上的汗蹭在龍彥達的頸側,濕漉漉一片。
“我是不是跟你說過,你長得特別像另外一個人,”龍彥達動了動脖子,“而我不想見到那個人,我不可能給你想要的回應。”
不想見到那個人,更不可能接受你,這對你不公平,對我很殘忍。
“就因為這個?你怎麼那麼幼稚啊師父,長得像而已,又不代表就是,”唐峻笑了,“再說,我可以去整個容呀,整了容就不像他了,你看着就不煩了,對不對?”
龍彥達當場掉線:......你傻不傻?
“是有點傻,那怎麼辦呢?你就是單純討厭我的臉而已,那我改掉它不就結了?”
“我不是討厭你的臉......”
“那是為什麼?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告訴我我都可以改掉。”唐峻一直抱着龍彥達,生怕人下一秒就不見了似的,胳膊上的勁一點都沒減。
龍彥達:......
“還是說,你還並沒有走出來,你忘不掉他?”唐峻直起身子,盯着龍彥達,“要是這樣就說得通了,本尊在那裏,還要替身幹嘛?”
強烈的太陽光直射下來,龍彥達眯起了眼睛。唐峻抱着他轉了個方向,高大的身軀給龍彥達帶來一片暗蔭,“給你擋太陽。”唐峻笑笑。
龍彥達抬起眼皮,唐峻笑起來也像他,調皮的、燦爛的,帶着光彩的。龍彥達一陣恍惚,看着唐峻,眼裏全是化不開的柔情和茫然。
唐峻在龍彥達的眼睛裏看到自己清晰的身影,他輕輕捏住龍彥達的下巴,低下頭......
這不是他熟悉的氣息,記憶中那種草香不是草香,木香不是木香的香氣,讓人安心讓人沉迷的香氣,唐峻身上沒有。龍彥達抵觸着,把臉別到一邊。
唐峻停下來,彎着腰,停在龍彥達眼前,鼻尖差一點就要互相碰到的位置。
他的手微微鬆了松,沒有強迫龍彥達轉過臉,唐峻遲疑一會兒,嘴唇在他的臉頰處碰了一下,“一點機會都不給我,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先鬆開龍彥達的下巴,然後再依依不捨地鬆開摟在他背後的胳膊,看到龍彥達堅決地搖頭,嘆了口氣,“走吧,都晒成肉乾了。”
龍彥達有意跟他拉開一段距離,等唐峻啟動車子后才拉開副駕駛的門,上了車。
塔古鎮是一個很小的集鎮,當地農民把家裏吃不完的奶酪杏干,用不完的毛皮印花布拿過來,鋪開擺在地上,小攤子一個連着一個,“嘰里咕嚕”聽不懂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街道窄的很,唐峻把越野車停在路口,兩個人在駱駝、馬車、板車中間穿梭,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理髮店,10塊錢,店主兼理髮師是個白鬍子老爺爺,只會剃光頭和寸頭。
兩個人剪完頭髮出來找餐館吃飯。同款碎寸,配着身形長相,還有那身工裝倒也挺有型。
路邊有個賣石頭的小攤子,各種嶙峋怪石,有大有小,龍彥達覺得有趣,蹲下來拿起一塊兒放在手裏把玩。
唐峻守在他身邊,不覺得黑漆漆的石頭有什麼好看的,眯着眼睛四處張望。
身後一陣驚呼伴着馬蹄聲響起,小商販們紛紛站起來,稍作遲疑立馬散開,唐峻回過頭去,一匹高大的駿馬疾馳而來,明顯受了驚,馬的主人跟在旁邊死死拽住韁繩,氣喘吁吁,被馬拖着往前跑。
駿馬奔向唐峻和龍彥達所在的方向,街邊的小攤被撞地七零八落,駿馬嘶鳴着,又黑又亮的前蹄高高揚起......
唐峻本能做出的唯一動作就是迅速俯身,把龍彥達護在懷裏......
溫熱的血順着唐峻的額角流進了龍彥達的脖子裏。
龍彥達抹了一手血,背起唐峻衝著路人狂喊,“醫院在哪裏?醫院呢?醫院在哪裏?”
馬的主人把韁繩遞到鄰居手裏,趕緊追了過去,“就在前面,我帶你去。”
他在前面帶路,龍彥達背着唐峻一步不落地跟在後面。
“你不能流血,”龍彥達聲音顫抖,“你不能流血,堅持一下,馬上就好了,馬上就不會流血了。”
唐峻腦袋垂在龍彥達肩膀上,神智尚且清醒,還有心情笑,“我就是腦袋有點暈,我居然被馬踢了,說腦子被驢踢了差不多就這感覺了吧。”
“你不能流血......”龍彥達嘴唇緊抿,急得眼眶發紅,不停地重複着同一句話。
“師父,我沒事,這算什麼事啊,就流點血沒什麼大不了的。”唐峻雙手垂着,隨着龍彥達急匆匆的步伐,在他身前一晃一晃,“我們部隊裏長大的小孩,破點皮流點血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了,真沒什麼,你怎麼這麼緊張?”
聽到唐峻的話,龍彥達微微一頓,又趕緊大步往醫院裏跑去。
直奔急診室,找來醫生護士,跟着他們跑前跑后,龍彥達往日的冷淡鎮定全然不見蹤影。一直到唐峻躺到了病床上,龍彥達還拉着醫生問,“還會出血嗎?會不會有後遺症?感染的風險大嗎?平常該注意什麼?加強營養什麼的。”
中年男醫生拍拍龍彥達的肩,“他沒事的,縫了6針,個把星期就能長好,你別看我們衛生所小,這種破皮的小病治起來還是沒問題的,放心啊。”
唐峻腦袋上纏了兩圈繃帶,靠在床頭,看龍彥達拽住醫生問個不停。至於嗎?像縫幾針這種事在唐峻眼裏壓根不算事兒,從小到大胳膊腿兒都骨折過幾次了,能有什麼啊。
看到龍彥達一臉的焦急擔憂,唐峻比三伏天喝冰可樂還爽。不管龍彥達接不接受他,可以肯定的是他心裏有他,他擔心着他。唐峻挺滿足,一次受傷換龍彥達的一次關心,多劃算的事兒。
龍彥達問完醫生,走過來站在唐峻的床邊。
馬主人一直在病房裏走來走去地搓手,看到龍彥達過來,趕緊小跑着站到他身邊,“唉,真是不好意思,醫藥費還有營養費什麼的,要多少你們開口,我那馬是發神經了,我也沒拽住。”
唐峻打量了他一會兒,少數民族的咖色袍子,黝黑的臉上佈滿皺紋,眼神渾濁,粗糙的手指上裂開了很多口子。
龍彥達看着唐峻,唐峻沖他咧嘴笑了下,扭頭對馬主人說,“不用你賠,就這樣吧。”
“啊?那不行的,那怎麼行,要賠的。”馬主人彎着腰。
“不用,你忙你的去吧。”唐峻摁了下腦袋上的繃帶,“真不用,你走吧,我打算躺一會兒。”
不用賠,我要賠......你來我往幾個回合,唐峻說服了馬主人。
“謝謝啊,謝謝您啊,您真是個好人。”馬的主人哈着腰,雙手合十地退出去。沒一會兒又推門進來,拎了兩提牛奶放在床頭柜上,對着兩個人鞠了個躬,轉身跑了出去。
龍彥達走到唐駿的床頭,湊過去看了下他腦袋上的繃帶,繃帶里滲出硬幣大小的一塊血跡,他的心臟沒由來地突然縮緊,導致呼吸有些困難,使勁咽了下口水,"餓了嗎?想吃什麼,我去買。"
唐峻笑笑,“隨便啊,師父,你買什麼我吃什麼。”
“好,我去買,你躺着,不舒服就趕緊叫醫生,我馬上回來。”龍彥達說完急匆匆地走出病房。
10分鐘后,龍彥達拎着幾個保溫盒走進病房。先把保溫盒放到床頭柜上,再彎腰支起床側的小桌板,把保溫盒一個一個地擺上去,再一個一個地掀開蓋子,抽出一雙一次性筷子遞給唐峻,“街上全是大盤雞,買不到別的東西,行嗎?”
“這有什麼不行的?你買什麼我都吃。”唐峻笑嘻嘻地夾了一大塊土豆,丟進嘴裏。
龍彥達坐到床邊的木椅子上,看唐峻吃飯,一動不動定定地看着,看入了迷。
“師父,你怎麼不吃?”唐峻偏過頭問他。
龍彥達沒有說話,看着他,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師父??”
“啊?”龍彥達回過神,笑了下,指指腦袋,“疼嗎?”
“不疼,師父,這真的是小事情,你別放心上了。你怎麼不吃飯?”唐峻拍了自己腦袋一下,“你看,沒事吧,醫生不是說兩三天就能長好嗎,這麼擔心我?”
龍彥達愣了下,微笑着掩飾過去。
這會兒住在醫院裏的不止唐峻,還有許澈。
他已經很久打不通龍彥達的手機了,每次撥過去都是“對方正在通話中”,微信更是發不出去。他知道自己被龍彥達拉黑了,可他還是控制不住地去撥那個號碼,一遍又一遍。
許澈的情況很糟糕,蒼白無力,身上隨處可見出血點和大塊的淤青,連眼白處都出現了血斑。急劇消瘦,20天瘦了40斤,眼眶和臉頰深陷,瘦地只剩下了一層皮。
他的牙齦在不斷地出血,吃不了東西,一天到晚想睡覺。
他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醫院走廊和手術室,只能坐在輪椅上,被別人推着。
頭髮掉地厲害,許澈乾脆剃了個光頭,腦袋上扣着頂茶色的漁夫帽。鎖骨上面突着一個腫塊,許澈總拿手去按,想把那個腫塊按進去,沒頭髮就夠丑的了,還長腫塊,自己看着都噁心。
龍彥達的浴袍一直被他貼身穿着,說什麼都不換,也不讓人洗,領口已經發硬發黃他也不換,沒事的時候揪起半邊衣領,放鼻子下面聞着。
其實他什麼都聞不到,他的鼻子也不好用了。可他堅持自己聞到了,就是龍彥達身上的味道,清淡的溫柔的香氣。
這天他又攥着手機,讓人把他推到窗戶跟前,看着西北方向的那棟高樓,發獃。
李元慶辦公室里傳出壓抑的哭聲,許母不停地抹着眼淚。
“阿姨,這就是目前我們的方案,手術都是有風險的,現在連個剖腹產都有風險呢,手術知情書就得這麼寫,你別被嚇到了。相信我們,我給老么找的,絕對是國內數一數二的醫生。”李元慶遞給許母一包抽紙,再把許世奎和許楊拉到一邊,壓低聲音,“現在換髓,風險挺大的,老么的身體太虛弱了,但是我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必須馬上換髓。你們簽嗎?”
一貫鎮定自若的許世奎抬起雙手捂住了臉,弓起背,不停地喘着粗氣,過了一會兒,把手拿下來,拍了下許楊的肩膀,“你這個當哥哥的決定吧。”
許楊深呼吸着,盯着李元慶,知情同意書還放在桌上,許母哭地停不下來。
“許楊,我也是他哥,冒一次險吧,還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李元慶幾乎是咬着牙說出這些話,他扛着壓力,醫生和哥哥的雙重壓力,他不敢想手術失敗之後他該怎麼辦?該怎麼面對許澈的家人?又該怎麼面對自己?
但他別無選擇。許揚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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