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四章
如果栗濃能夠寸步不離地跟着席若澤待一天,一定會對席若澤怎麼能擠出那麼多時間來和她插科打諢深感疑惑。在她眼裏像個無業游民的席若澤,實際上忙的腳不沾地。
皇帝用他主要就是因為他能辦事,剩下的其他優點都是加強關係的附加條件罷了。
他每天要接收許多消息,注意各方動向,手下探子多的七八條,少的也有一兩條向他彙報;而他就要根據接到的消息設計對策,要規行矩步,要大膽敢做,要謹小慎微,要不能有過。緊盯着他的人不多,但都是狠角色,比如他頭頂上的宦者鄭石,自打席若澤搞出一箭雙鵰的大動作之後,他二人實際上已經不再是上下關係,而是競爭關係。
席若澤常常需要靠濃茶提神,熬的太晚,心悸不止。他總感覺自己離猝死不遠。
但對各方面的事情也就看得越遠,便越覺得顧臨川藏得深。譬如顧臨川那日毒打顧嘉樹的事情,愣是查不出一點原因來;只有鄭石那邊透出一點風聲,事情的真相好像是鄭石暗中引導顧嘉樹,教唆他聯繫西北軍隊,謀反求生。
結果被顧臨川察覺到了,直接掐斷了。
若不掐斷,會有多兇險?
畢竟誰也想不到,聰明人顧嘉樹願意為他爹冒這種風險。
席若澤感覺有必要加快進程,立即向皇帝說明了毒死顧臨川,再找個替罪羊的計劃。
這樣殺顧臨川,便不是動用國法,而是一種徹頭徹尾的陰謀。皇帝雖然覺得不解氣,但是權衡下去,顧臨川畢竟有大功於國,如果自己殺了他,就算尋的理由再正當,多方的猜測、後世的評說必定會有些不悅耳聲音。而這個法子,卻是最乾淨的。
皇帝同意了,並授意席若澤去着手。
席若澤準備好了一切,只等時機一到。
他的終於稍微放下了心,睡了一個安穩覺。
但他還是天真了,這裏哪有安穩覺可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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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皇帝急召他入宮,他隱約察覺不妙,一如殿去,只見一個僕人也無,帝高坐其位,長公主、鄭石俱在。
“司天監來報,昨夜,熒惑守心。”
穩如席若澤,也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熒惑守心,即熒惑星貼近心宿,此種天象為大凶,只要出現,要麼亡國,要麼亡君。
亡哪個都不高興的皇帝面色鐵青,他問:“諸卿,為之奈何?”
席若澤已經知道接下來鄭石會說什麼,又到了經典的景公三問環節。
宋景公時期也遭遇了熒惑守心,景公當然也怕死,想找替罪羊,司星官就問:“要不移禍給丞相?”
景公:“丞相是我的股肱。”
後來又問,要不移給百姓、年歲,景公都拒絕了,然後司星官說他是個好皇帝,不會有災難的。
結果就真沒災難。
於是景公三問成了考驗皇帝是不是仁君的經典故事。
鄭石道:“上天降罰,總得有承接罪責之人,可以為國消禍。”
皇帝道:“為國消禍,是多大的福氣。”
皇帝有種泄恨的快感,讓他憂心恐懼了半輩子的顧臨川,最後居然是為了幫他擋災而死,如何不快哉!快哉至極!
席若澤還在發怔,他們都沒三問!直接就要弄死顧臨川?
長公主沒有附和,反而是痛心地合了眼。出了這種事,不檢討自己為政的過錯,毫不猶豫就要移禍給丞相,還算什麼好皇帝?
雖然他從來就不是。
席若澤急中生智:“陛下,微臣有一計。現在要丞相為國消災,咱們這位顧相最是不知好歹。不如延用臣之前的法子,假借落魄子弟之手毒殺他,最乾淨。”
皇帝點頭微笑:“此法甚好。”席若澤剛剛覺得鬆了一口氣,下一瞬皇帝卻對鄭石道:“你去安排吧。”
席若澤驟然出了一身冷汗,鄭石去了顧臨川豈不是必死無疑?為什麼要讓鄭石去?是覺得自己不可靠、更信重鄭石?還是這就是皇帝的制衡之術?或者……他就是臨時起意,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席若澤心如擂鼓卻儘力笑道:“陛下,臣已然佈置得差不多了。”
熒惑守心的事引發了皇帝的恐懼,他實打實地受到了性命威脅,此時此刻,他更任性地像個小孩,更信賴自小同他一起的鄭宦者。其他時候他或許還會考慮制衡、朝局等等亂七八糟,他不會讓一個閹人掌握軍政大權,可現在,他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他看了席若澤一眼,居然都沒有微笑的假臉,像累得不想再客套,淡淡道:“讓鄭公去。”
席若澤腦袋一痛,不知是為自己的前程、處境,還是為了栗濃,只是她眼前一糊,似乎已經看見了哭花臉的栗濃。
直到長公主立起身來,走到他身邊,他還沒有反應。
長公主冷眼看他,很輕蔑地冷哼一聲:“這就是你的喜歡?”
席若澤根本沒來得及細想話里的含義,長公主已然推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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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席若澤不顧一切,□□進入襄國公府。
他只覺得月亮很大,不是黃色,而是白色的,但是因為他一隻眼睛上蒙了血,看東西重影,兩隻眼睛裏有兩個月亮,一個白的,一個紅的。
是的,他臉上有血。
他衝撞進去,差點被侍衛打個半死,而誰也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全憑一股萬夫莫當的勢頭,竟然直接衝進了顧臨川的書房。
顧臨川坐在窗下的席子上,身邊點了一盞燈,他面如金紙,就連頭髮都有點散亂。
從他緊咬的牙關和額上的青筋,可以看出,他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會清、栗濃、顧嘉樹正圍着他,或立或坐或跪,席若澤闖進去,猛然覺得這種站位,居然和皇帝找他仨去議事有種詭異的相似。
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是汗,看不出有沒有流淚。
只有栗濃回頭看了他一眼,從她慘白的臉色和空洞的眼神,可以知道,她已經知道顧臨川中毒的真相,顧臨川也已經交待完了給她的遺言。
而顧嘉樹微微仰着頭,正在聽顧臨川說話。
顧臨川完全沒被席若澤的到來打擾,他低着頭,眼裏有一種亮閃閃的東西,不知道是眼淚還是如山的愛。
“我死後,不要為我報仇。我的孩子,而今也沒有什麼不好說出口的話了。我為你籌謀至此,只想你活下去。雖然因為我的緣故,你這輩子註定過得受氣、不恣意,但請你儘可能好的活下去。”
顧嘉樹鼻尖是紅的,他居然沒有大哭,或許是因為顧臨川不許他哭的原因。他微微歪着頭,似乎很是困惑。
顧臨川粗喘幾聲,又道:“我知道你為我做了什麼,我也知道,你一直以來都想問什麼。我告訴你,你不是我的功績,不是我的驕傲。你是我的兒子,是比我的性命更要珍貴的存在。我對你,只有……歉疚。”
歉疚沒有過多陪伴,歉疚我這樣的父親,會是籠罩你一生的陰霾。
顧臨川緊緊攥着會清的手,卻看向席若澤,向他笑道:過來。
席若澤站在栗濃身後,顧臨川卻道:“再近些。”
最後席若澤幾乎跪到了他的腳邊。
顧臨川俯身看他,眼裏滿是狡黠,嘴唇輕輕開合,艱難地吐字:“鄭石有反心。”
席若澤一整天都在迎接着一波又一波的震驚,他微微張大了嘴,腦子裏轉啊轉,卻仍然一片空白,他好像想明白了什麼,但什麼也不明白。他問:“……您,陷害他的嗎?”
顧臨川滿意地笑了:“當然!鄭石敢利用我的兒子,他就不能活!他用這種毒藥折磨我,卻不知道,我才是他的閻王爺。他……閹狗一隻,也算東西嗎?”
又慈眉善目地對席若澤道:“年輕人,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掃清障礙的禮物。讓他的仕途一路坦蕩。
席若澤終於反應過來,什麼熒惑守心,什麼猝不及防,這一切根本是顧臨川親手操縱的。
顧臨川完全越過他,策劃了自己的死亡,並為他動手剷除鄭石。難道司天監也有他的人?難道鄭石身邊也有他的死士?
而顧元帥的用意還遠不止於此,他一把抓過席若澤,咯咯地笑:“你太狂妄!竟敢冒犯我!你以為我奈何不得你了,是嗎?”
居然是為那天的事情。他在證明自己的實力。
他瞧了姐弟一眼:“就算我死了,也沒有人可以欺負他們兩個。”
就算他死了,碾死席若澤,碾死任何人,還是很簡單。
他咳咳咳,咳了好久,空氣里都有一股血腥氣,但是他竟然沒有吐血,他喘喘氣,又道:“我的與娘,願意和你在一起,你就好好待她;不願和你糾纏,你就讓她離開,再不許打攪。否則……你很清楚。”
他每說一句話,席若澤的腦筋就瘋狂地動,他原本想說什麼,也全都忘記了。
顧臨川操縱熒惑守心的事。為了扳倒鄭石、為了給席若澤鋪路、為了讓栗濃擁有選擇權。其實也是給皇帝的試煉,看皇帝是會頒下罪己詔還是會選擇殺丞相,這決定了,皇帝還配不配做一個皇帝。
結果證明,他不配。
至於什麼假死葯?什麼一成的活路,什麼賭一賭,他根本不屑。死就死,有什麼好怕的?
他感到平靜。
最後一刻,驀然回憶起戰場上朝他脖子上飛來的大刀閃光的刀刃,竟全無恐懼,只覺得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原來這一刀來遲了這麼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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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這本文文確實快要完結了!接下來劇情變得很密集,第一本文文,斷斷續續更了八個多月,再想想,都覺得迷迷糊糊的。
非常感謝陪我到這裏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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