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冷泉與靜室
魏無羨被活活拖進了這個他發誓此生絕不再踏足的地方
{藍家以前登門的都是望族要人,從沒有過他這樣的客人,諸名小輩推推搡搡擁着他,都覺得新鮮好玩兒,要不是家規森嚴,沿途必然灑滿一片嘻哈之聲。藍景儀道:“含光君,拖到哪裏去?”}
藍忘機想都沒想,就道:“靜室。”
“......靜室?!”
眾人則面面相覷,不敢作聲。那是含光君從來不讓其他人出入的書房和卧房啊......
這些年來除了受傷時需要人照看以外,藍忘機幾乎很少讓人出入靜室,就連打掃衛生都是他自己親力親為...
是的,沒有其他人出入,所以藏人最好。雲深不知處很大,可沒有一個地方,是放着心上之人,能叫他心安的。除了靜室。
靜而藏之,甚好亦甚安!
藍忘機並未同魏無羨一起回靜室,而是先去找藍啟仁了,他向藍啟仁彙報了一下大梵山的事情,卻對魏無羨的事隻字不提,想着以後總會提,但不是現在
隨後藍啟仁又說到莫家莊的手臂一事,上次決定的是招魂
藍啟仁道:“近日這條左臂在鎮魂鍾內愈發躁動,怨氣四溢。想必手臂主人是橫遭慘死。”
藍忘機道:“叔父是打算何時招魂?”
藍啟仁摸了摸他的山羊鬍,道:“明日,你看如何?你且先回去歇息,我一會通知幾位族中長老,讓他們明日一早同我們一起招魂。”
“好!”
藍忘機告退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並未向藍啟仁稟告自己帶了人回雲深不知處。
在回靜室的路上,想着魏無羨此刻就在靜室,藍忘機胸中頓感燥熱......十幾年前就想把他帶回雲深不知處藏起來,如今竟然願望成真...
藍忘機越想腳步越急,已然顧不得雲深不知處禁急行,須臾,便到了靜室外,許是有些緊張,藍忘機在靜室外深吸了一口氣,正準備進去時,卻透過窗戶望去,見魏無羨正半躺半卧的在塌上,一隻手支起頭,另一手裏舉着天子笑的酒罈,仰頭喝酒。
藍忘機見到這畫面,身體頓感一熱,他沒有把握自己進去了還能足夠冷靜,並且自己現在進去,魏無羨難免會有些尷尬,再者若他問起這酒來,難道自己是要告訴他這酒是為他而藏?十幾年前自己就已經表明心意了,他顯然對自己沒有那方面的意思...
魏無羨對自己被人窺視毫無察覺,喝完一壇欲下榻,他這一動,藍忘機像是做錯事怕人抓包一般,疾速撤離,直奔冷泉,褪去衣物和抹額,快速將其四四方方的疊好,放置蘭草交疊后的白石上
初入冷泉,冰冷泉水沒能涼下藍忘機灼熱的肌膚,甚至好像也要被那溫度燒得滾燙。絲絲縷縷,纏綿繾綣,不似之前那般天崩地裂的駭人,卻如同噬膚之蟻,爬行在每一寸血肉上,難以忍受的疼癢。
不知過了多久,待到藍忘機身體的燥熱徹底平息下來,他不由唾棄自己,明知魏無羨對自己沒那個意思,自己卻對他浮想聯翩,就因為他在靜室榻上半躺,自己就對他心生褻瀆之心...真是枉為君子。
他定定盯着水面,心想,魏無羨應該是不知道自己已經認出了他,而且他大概真是厭惡極了自己,所以他一舉一動都顯出他對自己的防備和排斥。
藍忘機的思緒飄遠,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射日之徵他們二人數次不歡而散,還有最後刀劍相向的場景。恍惚間忽然明白了,魏無羨不曾經歷自己這十三年,他的時間還停留在當年——他是眾矢之的,為千夫所指的時候。而自己當時還劍指陳情...
藍忘機不禁在水下握緊了拳頭。是啊,自己真的沒有什麼理由和立場,讓魏無羨心甘情願的留在自己身邊。
正在此時
藍忘機忽然感覺自己身後不遠處有窸窸窣窣之聲,像是有人在找什麼東西一般,起初還以為是哪個大膽的門,但當他轉身看過去,泉邊立着一人,正神情驚訝的看着自己,此人正是魏無羨。
藍忘機腦海里瞬間閃出一個答案,魏無羨想離開雲深不知處,但他沒有通行玉令,過不了結界,所以他來冷泉肯定是為了偷拿通行玉令...
他順着魏無羨驚疑不定的目光看過來,發現魏無羨看的正是自己心口上方的那枚溫氏烙印。一瞬間藍忘機頓覺有種無地自容、惱羞成怒之感,他不願讓魏無羨知道自己還依然刻骨銘心的愛着他,許是卑微的自尊心作祟,加之魏無羨想要偷拿通行玉令離開
此時的藍忘機只想快速把魏無羨驅趕走,心念一動,輕揮手指,招動避塵,一道藍色劍芒挾着冰寒之氣向魏無羨附近駛去
魏無羨大驚失色,倉皇而逃
藍忘機瞥見那人連滾帶爬的背影,不免覺得自己做得有些過火了。畢竟重生后的魏無羨靈力低微,自己怎能如此粗暴...
藍忘機行至岸邊,快速更衣
魏無羨躲開避塵,衝出冷泉,還有閑暇順手撥下一根沾到發上的草葉。他像只無頭蒼蠅般一頭撞上夜巡路過的幾人,被一把抓住斥責:“你亂跑什麼!雲深不知處禁止疾行!”
{魏無羨見是藍景儀等人,大喜過望,心說這下可以被亂棍轟下山了,忙把自己送了上去:“我沒看到!我什麼都沒看到!我絕對不是來偷看含光君沐浴的!”
幾名小輩一聽,登時被他的狗膽包天震得瞠目結舌。含光君在何處不是高山仰止、不可褻瀆的名士,家族中的晚輩門生對其更是敬若天人。在冷泉附近窺伺含光君沐浴!這種事情光想想都罪大惡極罪無可恕。藍思追嚇得聲音都變了:“什麼?含光君?含光君在裏面?!”
藍景儀大怒揪他:“好你個死斷袖!這、這、這也是能偷看得的?!”
魏無羨趁熱打鐵,給自己坐實罪名:“含光君不穿衣服的樣子我一點都沒看到!”}
藍忘機原本還在愧疚方才自己做得過火了,卻聽那人沒羞沒臊地大喊大叫,口不擇言地把他剛才做的事情宣揚出來。那架勢恨不得多添點油加點醋,並且說話的聲音也極其響亮,生怕別人聽不到,聽不清。
{藍景儀怒道:“此地無銀三百兩!還說你沒有,你沒有你鬼鬼祟祟在這裏做什麼?你看看你,羞得都沒臉見人了!”
魏無羨雙手掩面道:“你不要這麼大聲嘛,雲深不知處禁止喧嘩的。”}
藍忘機不禁嘆道:明明是你自己的聲音最大,還義正言辭地告誡小輩雲深不知處禁止喧嘩。打滾撒潑的事兒做得信手拈來。當真是與從前沒什麼兩樣。
正雞飛狗跳時,藍忘機草草穿好了衣裳,來不及束髮,披着長發,薄衣輕衫地從層層疊疊的蘭草之後走了出來,收拾殘局。
避塵尚未收入鞘中。眾小輩連忙行禮。藍景儀忙道:“含光君,這個莫玄羽,實在可惡。本來瞧在他莫家莊相助的份上您才帶他回來,他卻……卻……”
藍忘機輕描淡寫地掃了魏無羨一眼,心知他這般誇張的表演行徑不就是為了惹惱自己,好讓自己將他趕出雲深不知處嗎。
靜默片刻,錚的一聲,藍忘機把避塵收入了鞘中,道:“都散了。”
平平淡淡的三個字,然積威之下,絕無二話,眾人立刻散了。
因為擔心魏無羨又故意搗亂,只思忖了片刻,藍忘機就從從容容地提起魏無羨的后領,一路往靜室拖去。
果然,料之中,魏無羨一邊放聲大叫,一邊動手動腳反抗,道:“誒,誒!!你你放我下來!”
藍忘機內心慶幸着,若不是自己猝不及防時揪住他衣領,恐怕現在他已經抱着某棵樹,死活不撒手了。
見他如此大呼小叫,若當真驚擾了整個雲深不知處,叔父勢必要來問責。到時候即便藏得住身份,也藏不住人。說不定叔父會將他趕出去。於是藍忘機冷冷地道:“喧嘩者禁言。”
魏無羨頗感無奈,道:“你不要用禁言術,我不叫還不成嗎!!”
{扔他下山那是求之不得,禁他言卻是敬謝不敏。魏無羨百思不得其解:藍家什麼時候對窺伺本家名士沐浴這種不知廉恥的罪名都這麼寬容了,這樣也能忍?!}
藍忘機拎魏無羨着實不需要費什麼力氣,倒不是因為莫玄羽這身體矮一些。而是藍忘機這臂力確實極大。再者莫玄羽這身體大約是從前生活過得不好,過分瘦削,且這身段矮上兩寸多,魏無羨連掙扎都沒什麼優勢
藍忘機一路拽着魏無羨走,心裏的感覺很奇妙。甚至十三年前也不曾有過——畢竟那會兒兩人平輩,自己可沒有機會也沒有能力像這樣硬拽着他走。
一時他竟有些感慨,如果他永遠就這樣裝作不認得,是不是自己就能以長輩的身份留住他……?
藍忘機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將人帶回靜室,直奔內間,本欲將他穩穩放下,卻不料魏無羨突然一掙扎,“咚”的一聲,摔在榻上。魏無羨摔得哎唷一下,藍忘機知曉他並未摔疼,這又是他假裝嬌嗔之態。於是藍忘機右手提着避塵,站在塌邊,居高臨下的看着他,想看他接下怎麼表演,只見魏無羨扭扭捏捏坐起,眼波一橫,像似要說什麼,卻又止住了,他那雙明亮的眼睛沒在自己臉上停留太久,便將目光轉移到自己胸前,神色吃驚...
藍忘機順着他看自己的目光垂眸看了一眼,原來是自己的領口在方才拎他時被扯開了,露出了明晰的鎖骨,和鎖骨之下那片深紅色的烙印。
魏無羨就這麼定定的看着自己烙傷。目光如有實質,看得藍忘機心口那一整塊皮膚都隱隱發燙。
藍忘機不動聲色地攏起衣襟,遮住鎖骨,隱去傷痕,指尖觸到自己的胸膛,兩邊都是火熱的。藍忘機幾乎一刻也站不下去,面上霜雪般的冷靜隨時就要碎裂,好在一陣沉沉的鐘聲從天外傳來。堪堪為藍忘機解了圍,凝神聽着鐘聲,也將自己心裏翻滾的情緒藏到更深的地方。
待盡了鐘聲,他不容辯駁,不容反抗,毫無商量餘地的通知魏無羨,道:“亥時已到,今晚你就睡在這裏。”
不給魏無羨答話的機會,轉入了靜室的隔間,如同落荒而逃。
然而躺在榻上,藍忘機思緒萬千,回想起魏無羨方才神色驚訝的看自己身上的烙印,但卻終究是什麼也沒問......那麼,前塵往事,他到底還記得多少?不夜天後自己對他說的那些話,他還記得嗎?當時的他已經明確拒絕了自己的情誼...
所以如今他有意不承認身份,甚至刻意的疏遠,想要逃離,這些都是為了躲避自己對他存的那份心思?
藍忘機內心早已千迴百轉,心愛之人與自己就一牆之隔,難以入眠...
一豆燈火尚未燃盡,明滅的光影在藍忘機的側臉上跳動,那俊美年輕的臉龐有一瞬間竟如同飽經過風雨滄桑,在昏暗燈光下如同一面古牆。他想不得,做不得,剩下的就只有忍耐。心裏一遍又一遍默念着家規,把自己當成山門前那座風吹雨打的規訓石碑。
直到過去了許久,忽聞隔間那人輕微的翻身聲。藍忘機渾身緊繃,聽着隔壁的動靜。隨後便聽到那人輕緩的腳步聲
他想做什麼,難道是想趁着夜色逃跑?
藍忘機睜開眼,欲起身抓他,卻聽這腳步聲是向著自己住的隔間而來,且越來越近
藍忘機當即合上眼帘,平緩了呼吸,假裝熟睡,不一會,腳步聲停在自己榻前,想來他應該是來找通行玉令的...
魏無羨的氣息離自己越來越近,直到感覺到他將手伸了過來,藍忘機再也忍不住睜開雙眼,還未來得及說半個字...卻未料到,魏無羨見小伎倆被拆穿,把心一橫,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撲身上榻,跨坐在自己腰上,兩腿分開,手撐着木榻,把自己困在他雙臂中央
這簡直......
藍忘機在身側的手指捏得緊緊,極力剋制着波瀾的情緒,不露分毫異樣。他慣知這人臉皮厚,卻不知他會做出如此......如此不雅的舉動。
實在是......
若非夫妻道侶,怎能如此!
他當真如此隨意,對旁人也曾如此過嗎?轉而又想到百鳳山圍獵時他說過的話
『“我?還用問嗎?我自然是身經百戰。”』
這人......
藍忘機又驚又氣,可魏無羨更大膽地把臉緩緩的壓了下來。細微的呼吸都盡數噴吐在自己的面頰上,然後有賊心沒賊膽地堪堪停在了快要觸碰到的距離。藍忘機對此簡直求之不得,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甘之如飴,沉默了半晌,終於還是理智佔了上風
藍忘機平靜的開口道:“下去。”
魏無羨厚着臉皮道:“不下。”
魏無羨嘴上強硬,將“不下”這兩個字說得如此理直氣壯,身體動作卻都已僵硬得不大自然
一雙淺色眸子對上魏無羨黝黑的雙眼。這近在咫尺的距離...藍忘機極度隱忍道:“下去。”
魏無羨厚着臉皮,道:“我不。你讓我睡在這裏,就該料到會發生這種事。”
藍忘機忽然明白過來,魏無羨為何要這般刻意的撩撥自己,原因是自己曾告訴過他,自己不喜與旁人觸碰。所以他的此番作為,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噁心他,趕他走。這也就更證明了自己的猜測,魏無羨並未發覺自己已經認出他來,他還以為自己當他是莫玄羽,
昏暗的燈光里,藍忘機瞧着他的眼睛,忽然就生出了一點惡念,心跳也跟着快了兩拍,面上仍是無波無瀾地道:“你確定要這樣?”
話是問句,卻沒給人思考回答的時間,抬手飛快地在他腰上一拍,魏無羨就身子一軟趴了下來。
他的半邊臉頰緊緊貼着自己右側的胸口,散開的長發在他撲倒的時候凌亂地落了幾綹在自己的頸邊。
藍忘機輕聲道:“那你就一晚上這樣吧。”
微微起身。輕輕一揮手,燈滅了。
藍忘機慶幸那人沒趴在自己左胸上。同時也盡了此生最大的努力,才勉強克制住自己瘋狂的心跳。渴望了那麼多年的魏無羨的溫度,此時就沒有一點兒縫隙地緊貼在自己胸口,不是十幾年前的驚鴻一瞥,也不是夢裏鏡花水月的幻象——就那樣真實地通過肌膚的觸碰直接傳過來,有血有肉的溫暖。
魏無羨似是驚得懵了,趴在自己胸口硬是沒有吭聲
半晌,魏無羨才道:“藍忘機,你...你枉為君子,你不知道我喜歡男人嗎,你不知道瓜田李下嗎,你就不怕我要你對我負責嗎”
“負責!”
“你...你簡直是...你就不怕我明天告訴你叔父!告訴整個雲深不知處,說你堂堂藍二公子睡了我!”
“隨便”
“你不會中毒了吧,求你放了我不好嗎”
“不行”
“你有本事解開穴道...”
藍忘機抓起被子蓋在他身上,閉上眼睛,道:“再說話,禁言。”
“你...”
“你想被禁言?”
“好好好...我閉嘴,閉嘴還不成嘛”
終於,身上之人安靜了下來,但兩人各自揣着心思,誰也沒睡着
大抵到了後半夜,感受到身上之人均勻且綿長的呼吸聲,藍忘機才睜開了雙眼
伸手攬住魏無羨的腰身,把他抱起,輕柔地安置在床榻的里側。魏無羨睡得不安穩,腦袋左右晃動了幾下,他就把手伸過去,溫柔地撫在那張臉頰上。
室內的窗開了一半,月光照進來,足以讓他看清身上人的睡顏。雖是莫玄羽的身體,但藍忘機看到的卻是魏無羨往日的容顏。是已經印在了腦子裏,刻在了靈魂深處的容顏...微涼的指尖自側臉插入一邊鬢髮里,輕輕摩挲。
原擔心他半夜逃跑,卻不曾想他睡得這般安心...
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讓自己等了多少個寒暑。
私心裏,藍忘機自是希望魏無羨可以奪舍歸來,但藍忘機最清楚他,知道魏無羨並非是會奪舍之人。只是這些年仍舊抱了一絲找不着根據的希望,一年又一年地苦苦等待。好在老天終是願意開眼,以另一種方式再次給了他一個機會。
不論是重逢的欣喜若狂,還是翻滾叫囂的慾望,都漸漸沉到心裏最深處去,只留下最乾淨純粹的想要保護他的念頭,盡數化作春水般憐愛的目光,將熟睡之人的眉眼溫柔籠罩。只願這一次,能拼盡全力護他周全
藍忘機把人又往自己懷裏帶了帶,輕輕地在他額頭落下一個如羽毛一般的吻。
眸光不自覺地移到了對方的唇瓣上,忽然想起了當年圍獵,深吻時的滋味......
唇瓣不自覺地、微微地移了過去,就要觸碰到了......
驀地,剋制着停了下來,只差一點點......
噗通、噗通,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瘋了嗎?不行!不能!
不能吻你,不能對你做逾矩的事情
只願護你周全
別無所求,別無所想
......別無,所想......
此夜,註定難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