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縫
車在行進中緩緩停下了腳步,逐漸加深的停滯感將倪南卿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
他下意識地向窗外看去,只來得及瞥到一個瘦長的影子,就被身邊一股力量拉向另一邊。
“這裏是……”
顧翰霖拉着他的手腕,徑直朝門口走去,那邊已經有一個頭戴棒球帽的青年在等着他們。
一見他們,連忙笑着迎上幾步,恭敬地說道:“親愛的客人,請跟我來。”
他們走進一個非常古樸的門店,環顧內部的裝潢擺設,有些像那種舊時老街區上的裁縫鋪子。
處處都散發著與這條車水馬龍的繁華街市格格不入的氣息,卻又巧妙和諧地鑲嵌在這個角落裏。
乍一看,店內似乎沒有人,光線也比較黯淡,顯得有些冷清寂靜。
一進店,正對大門的牆壁上掛着一幅南極仙翁捧桃賀壽圖。左邊靠牆安置着一張純木打造的櫃枱。櫃枱前隔開幾步,是一張方方正正、高度及膝的矮桌。而賀壽圖右邊,則是零散的幾張大約二人身位的長桌,正東一塊西一塊地堆在那片區域,似乎是用桌椅的隨便向來客打招呼:“你們請自便。”
倪南卿快速打量了一圈,就收回了目光。這個店並不大,各處擺設一目了然,實在沒有什麼好細究的。
他像顧翰霖問道:“你來這裏做衣服?”
顧翰霖隨便撿起一張在地上“躺屍”的椅子,拍了拍灰塵坐下,然後長臂一拉,將手上握着的人拉到腿上。
他似乎察覺不到懷中人的僵硬,摟着倪南卿自顧自地說道:“是你,順便來看看老朋友。”
倪南卿正沉浸在他前兩個字的迷茫中,突然聽到一陣忽輕忽重的腳步聲,緊接着一陣爽朗的笑聲跳進門內。
他循聲看去,只見一個身穿長袍馬褂、梳着三七分髮型的高挑男人跨過門檻,然後……一瘸一拐地向他們走來!
好年輕!竟然還是一個……
倪南卿快速收回臉上的驚訝,向男子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
可惜,他忽略了一個長年與尺度打交道的男子雙眼是何等的銳利!
男人清癯的臉上露出一抹親切自然的笑容,伸出手,主動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你好,我叫周卜年,卜算的卜,年歲的年。就是那位大爺順便看看的老朋友。”
“我是……”話還沒說完。
“倪南卿,你知道的。”顧翰霖就搶過了這一介紹的活計。
周卜年看着倪南卿臉上尷尬的微笑和被“顧大爺”牢牢掌控的雙手,哭笑不得地收回了手。
“還以為你會有所長進,沒想到這麼多年了,還是這個死樣子。”
周卜年走到櫃枱後面,拿出工具,抬了抬下巴:“倪先生,麻煩過來量一下尺寸。”
倪南卿微愣,想到待會兒可能要去的地方和自己連合格都稱不上的穿着,默默地走了過去。
期間,周卜年不停地和顧翰霖閑聊,內容東拉十八扯,毫無定向,且八成都是些沒營養的廢話。
他看起來興緻格外高,嘴皮子就沒停過,哪怕口乾舌燥,草草悶一口水,也無法阻擋他說話的渴望。
而顧翰霖,這個面部表情豐富程度從不超過三的人,竟然極其耐心地坐在那兒挨個回答。
雖然回答內容只是在“嗯”、“啊”、“哦”之間跳躍,貧乏得可憐,但舒緩平和的表情也足以彌補這一缺陷了。
倪南卿壓下內心的驚奇,按要求轉過身,正好撞上顧翰霖直勾勾的目光。
他垂下眼帘,掩蓋了眸中的複雜,像一個漂亮精緻的人偶,任憑年輕溫良的裁縫師傅擺佈。
臨走前,周卜年心血來潮問了一句:“還不知道你們待會兒去哪兒呢?如果是約會,把我也揣上唄!給你倆打光!”
“哼,凈知道放屁!”顧翰霖罕見地爆了句粗口,把倪南卿驚得不輕。
他把倪南卿塞進車裏后,回身圈住周卜年的脖子拽到眼前,附耳說了句什麼。
倪南卿聽不清顧翰霖具體說了些什麼,只看到在他退身後,周卜年的臉色瞬間就變了,混雜着震驚、懷疑、不敢置信。顧翰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上了車。
“他怎麼了?”倪南卿看了眼周卜年難看的神色,在這一眼中正好捕捉到了一絲逐漸沉澱下去的擔憂。他不安地問道。
顧翰霖隨意一笑,剛要回答,就被撲到車窗口的周卜年打斷了:“顧翰霖,你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你真的要帶他去……去那個地方?不是……你們不是……林子,三思而行啊!千萬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你之前不還跟我說……”
“時間不多了,我們該走了。還有,周卜年,我還沒那麼蠢。”
車窗隨着話音落地緩緩合上,顧翰霖伸手將倪南卿一把撈進懷裏,按在自己的胸膛上:“還有一段距離,陪我睡一會兒吧。”
倪南卿沒有掙扎,神色凝重,腦中不斷閃現着剛剛周卜年看他的那一眼,以及對方對顧翰霖說的一番話。
在沉重而又虛無的不安中,逃離的念頭越來越強烈,車內前後座之間的擋板不知什麼時候豎起來了。狹□□仄的空間內靜如死水,只有不安像一張緊密的網在不斷迫近他。
疲憊如同一灘爛泥似的黏在他的身上,怎麼甩都甩不掉,也掙不開,在不斷把他逼向窒息的邊緣。然而,在這樣的重壓下,他竟然不知不覺間沉睡了過去。
當他再次醒來時,車已經停下了,在一家高級會所前,而且不知道停留了多久。
顧翰霖捏了一下他的臉頰:“終於醒了,大家都等着你,你可真是擺足了貴客的架子啊!”
“……抱歉。”除了這兩個字,他似乎也無話可說。
看着親自打開車門,站在門邊等他的男人,沉睡前的念頭再次活躍起來,似乎是經過一場短暫的睡眠養足了精銳,此刻壓得他連腿都抬不起來。
“請問……我能知道我們即將去的是什麼地方嗎?”他的右手緊緊地攥着車門邊,目光一錯不錯地盯着顧翰霖的眼睛。
對方微微彎下腰,撫摸着他的左臉頰:“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有我在,你怕什麼?快點下來吧,別讓人家等我們。”
“可是我……”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顧翰霖繞過後背握住了肩膀,半摟半拽地把他拉出車子。
看着眼前這個富麗堂皇得令人不敢逼視的建築,倪南卿卻莫名想到當初進入無名飯店,第一次站在地下賭城門前的感覺。明明兩個建築、兩扇門天壤之別。
走到這一步,倪南卿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逃,僥倖的心理不過是他自我賦予的虛無縹緲的一種慰藉。他被顧翰霖摟着,一步一步走進了會所的大門。
穿着精緻的服務生掛着明媚開朗得恰到好處的微笑迎上來,領着他們朝目的地走去。
一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們無一不是一副西裝革履的精英打扮,看起來渾身上下都寫着“成功人士”四個大字。這種“成功”並不局限於他們的出現、穿着和待遇,還包括了他們懷中抱的、腰上掛的、腿上纏的各色各樣、卻都擁有着一張優越皮囊的少男少女!
沒經過一個熱氣蓬勃、曖昧糜亂的角落,倪南卿的心就會又下沉一分。他努力維繫着臉上的平淡,輕聲問道:“原來這就是顧總談論要務的地方嗎?當真是別具一格!”
短暫的沉默后,倪南卿聽到一聲輕笑,像是貼着耳廓傳來,還伴隨着溫熱的煙捲氣息。他的大半注意力都在兩邊的“秀色直播”上,被猛不丁的一下親昵嚇了一跳。
他下意識地就想避開,下一秒就被男人陰戾的聲音震懾住了:“要想相安無事,最好聽話一點。南卿!”
“什麼意思?”顧翰霖沒有回答,扭頭一臉商業微笑地對上迎面走來的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男人頂着一頭油光水滑的“灌木叢”,豐滿又不失刻薄的五官硬生生地擠出了彌勒佛般和藹可親的笑容,積極地向顧翰霖展現自己浮誇油膩的口才和言語。
在如此繁忙的過程中,竟還能分出幾眼“特意關照”顧翰霖身旁的倪南卿,展示自己的“一視同仁”。
來自對面的視線其中的意味毫無掩飾,露骨得令倪南卿感到極度的難堪,甚至反胃。他背過身去,正面對着顧翰霖,保持着彼此間岌岌可危的距離,身體幾乎僵成了石頭。
他本想着利用顧翰霖對自己的私有物品的佔有欲來打發了身後那個滿腦肥腸的男人,誰知對方卻只是眼含戲謔地作壁上觀。
他這不動聲色的縱容無疑助長了對方的氣焰。身後的視線越來越炙熱,像X-光線一般幾乎穿透他的脊背。他的手攥成拳,骨節處泛着青白色,在細微的顫抖后,捏住了顧翰霖的衣角。
後者眉眼一松,嘴角上揚,露出一絲滿意的笑意,將這自投羅網的小羊羔納入懷中。仰起下巴,看向中年男人:“王總,年紀大了,可要注意保養眼睛啊!否則,惹禍上身可就不好了!”
王總被這一眼嚇得心跳漏了幾拍,回魂似的落了一腦門的汗,反應過來后擠出個乾巴巴的笑容:“顧總,看你這話說的……你……”
“我這人向來不會開玩笑。回見吧。”
不等中年男人有所反應,顧翰霖就摟着懷中人大步流星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