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着污水長大的人

喝着污水長大的人

倪南卿坐在椅子上,任由對面精瘦的男人肆意打量着自己,神色淡然自若,身板筆直似青竹臨立,周身氣質卻又如蘭般清雅,令男人看得目不轉睛,面露痴迷。

過了片刻,感受着對面逐漸得寸進尺的眼神,倪南卿冷然一笑,眸中覆上了一層薄冰,語氣微涼卻依然彬彬有禮:“王經理,請問您考慮得怎麼樣了?”

一提到正事,王經理渾濁的目光立刻清明了幾分,嘴角勾起一抹恰到好處的微笑,正色道:“倪先生,我是相信你的才能的,但是這錄用一事可大可小,牽扯頗多,自然馬虎不得。你放心,我會好好考慮考慮的,你只需要等候消息就行了。”

模稜兩可的話語中,態度卻擺得明明白白,倘若倪南卿再不識趣,那就是不討喜了。他果斷地起身,微微鞠了一躬,便轉身離開,闔上門時隱約聽到一句“可惜了”,對方可惜的意味是什麼,他也不想知道。

他沒有乘坐職工電梯,而是選擇一步一個台階,從十樓走到了一樓,此刻邁動的步伐至少還能讓他覺得自己有事可做,不至於太過頹廢。穿過廊道,在經過一個拐角口時,傳來的竊竊私語又給了他一層膈應。

拐角口擺放着一棵一人高的大型盆栽,綠植濃密茂盛,本是清幽怡人之處,可有時在這片生機下的陰影里也會衍生出些許污穢,即使是生活寡淡之際拿人尋趣打牙祭。

倪南卿站在原地,身形紋絲不動,宛若一尊死氣沉沉的雕塑,與身後的陰影融為一體,他看不見人影,只聽得到忽大忽小的說話聲,透着對他人評頭論足的隱秘快感。

“剛剛上去那個你看到了沒?就沖那張臉,我估摸着他這次穩了!”

“我估計不只是穩了,只怕這會兒樓上辦公室里熱鬧着呢!這種美人,我看了都熱得慌,更何況是那位!”

“你怎麼就知道啊?難不成你看見了?說的跟真的似的!”

“所以說你是個豬腦子,你還不信!你看這都過了多長時間了,還沒下來!這說明什麼?還不夠清楚的!也不知那小美人還走不走得動!”

“說不定人家真就是來正兒八經的應聘工作的,咱們就不能把人往好地兒想嗎?”

“哎!以後別再說這些蠢話了。東區這個臭水溝,就算偶爾換一次水,底子裏還是臭的,更何況是咱們這些喝污水長大的呢!根子都壞了還談什麼好不好的!”

倪南卿聽着那些振振有詞的話,一句比一句叫人膈應,陰影中嘴角的笑也越發涼薄,他走出拐角的陰影,經過那兩個呆若木雞的人時,餘光掃過二人臉上的尷尬、心虛,冷笑一聲。

直到他走出這家公司,那些話還在他腦海里盤旋,被一些廢料佔據着大腦內存,對他來說著實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正因如此,他才那麼討厭東區,討厭這片腐敗的泥沼。曾經的垃圾即使已經被深埋地下,可殘留的惡臭卻如蜘蛛網般黏附着這片區域,蠶食着每一個鮮活的生命,歷久彌新。

他抬起頭望着這片他已經看了二十幾年的天空,它和東區外的似乎沒什麼區別。然而,這裏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這片天空的腐爛程度不亞於“保衛站”的那片土壤,撕開清澈澄明的純潔外衣,其下早已膿瘡遍佈,傷痕纍纍,它卻選擇穿上“神明”賜予的華服,繼續苟延殘喘,呼出的每一口濁氣都是對“天梯”之上的無盡渴望。

倪南卿深吸了一口氣,又泄憤似的重重吐出,把心底埋藏的那份厭惡一併吐出。他環顧着四周,在面向身旁的玻璃牆時,所有的表情、所有的動作頃刻間凝滯。玻璃牆上映出一張似笑非笑的臉,此刻雜糅着厭棄與鄙夷,好似一張糊在五官上的扭曲面具,滑稽感十足。

他不由得伸手撫摸着那張冷硬的“臉”,突兀地笑了。是了,他也是這個“臭水溝”里的,也是喝着“污水”長大的人之一,至於根子壞沒壞,他也不敢給自己擔保,他唯一能確認的就是他還沒起壞心,那麼至少此刻他還算是個“正人”。

他生於泥沼中,長於污穢里,比起杜豫,他更算得上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東區人”,也更加了解這片泥沼下骯髒卻又頑強的根。童稚時期,這雙純真無暇的眼睛就見證了各種各樣的罪惡的滋生,離奇的、怪誕的、荒唐的……

他見識了太多的壞,所以他從不輕易說自己是個好人,這兩個字說出口時輕飄飄的,可落到肩上卻重比千鈞,倪南卿知道自己擔負不起。在他看來,人能剋制自己的慾望,控制住自己的手不伸向別人的口袋,就已經很難得了,他不會大言不慚地去挑戰那超乎想像的未知的誘惑,這是一種極其危險而愚昧的行為。

顧不上周圍人有意無意飄來的視線,倪南卿步履匆匆地下了台階,這家公司已經沒戲了,他總不能一直乾耗在這兒。一條路被堵了,步伐卻不能停下,甭管往哪兒走,總之前行就是了。這走的多了,路自然而然也就出來了。或許這算得上是“東區人”最大的優點了吧。

倪南卿又進了幾家公司,所有的談話均在“我會好好考慮考慮一下的”話中結束,同樣的公式化的笑臉,同樣的模稜兩可的答覆,最後是他邁着同樣的步伐走出的身影。

一次次的失敗,即使沉穩如他,心態也不禁露出一絲破綻,染上了幾分焦躁不安。他深吸了一口氣,壓抑在喉頭緩緩吐出,感覺胸口沉悶得發痛,肺腑中火燒火燎的灼熱逼得他有些窒息。

他沿着路邊拖着兩條腿,毫無目的地朝前走,頭頂的陽光炙熱明亮,晃得人眼都睜不開。倪南卿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腿了,此時此刻的每一步只是身體的本能在驅動着,他知道這是在浪費體力,可是這似乎是他為數不多的可做的事情了。

不知怎麼的,眼前的白光越來越明亮,籠罩着他,眼前只剩下一片蒼茫。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好像在下沉,隨後倒在滾燙堅硬的水泥地上,因那灼人的溫度下意識地皺起眉頭,他感覺自己好似要融化了。

倪南卿拼勁全力掙扎着,也不過使身體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體力卻如流水般快速地流失,最終眼前的世界越來越小,融入了一片黑暗中。

等他再次睜開眼,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在一間病房裏。心裏的防備並沒有因為房內有別於其他病房的溫馨雅緻而卸下,倪南卿反而更加仔細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他掙扎着想坐起來,手臂卻酸軟無力,僵持了一會兒再度跌回床上。他忍不住抽了口氣,手上輕微的刺痛吸引了他的注意,一直還在輸液的右手手背上已經沁出點點血跡,襯着蒼白的肌膚,竟有一種觸目驚心之感。

“先生,您還在輸液呢!請不要亂動!”進來查看的小護士一見他的情況,滿臉焦急,立刻好聲好氣地勸道,這副着急忙慌的樣子一看便是個新手。倪南卿也不想給她添麻煩,乖乖地聽了他的話,躺下來不再掙扎。

“請問是誰送我來的?我還想好好感謝那個人呢。”

小護士一聽,愣了,回過神后不解地說道:“原來先生您不認識他呀!我還以為你倆是好朋友呢!畢竟這間病房可不是誰都能住得起的,錢再多都沒用!”

聽了她的話,倪南卿面色一凝,眉頭微皺,看得小護士有些不安,閉上了嘰嘰喳喳的嘴,房內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那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我好回報他的好心。”倪南卿打破沉默,詢問眼前的小護士,在對方搖了搖頭后,心裏有些忍不住的失望,卻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看來這個恩情只能暫時先欠着了。

出院時,一路上他聽到了不少年輕的小護士圍在一起竊竊私語,有時也不知想到了什麼,激動地捂着嘴,跺着腳,要不是還記得這是醫院只怕早就叫聲連天了。

但是從她們的話中,他也摸清了大概,那個送他來醫院看的好心人士應該是個男人,估計長得不錯,否則也不能把那些小護士們撩的春心蕩漾。只可惜,他還是沒能知道對方的具體身份,這份人情都沒處還。

走出醫院,他才發現天色已經不早了,天邊最後一點淺淡的餘暉也漸漸被升起的夜幕遮住。倪南卿面上露出一絲焦急,看了一眼時間,杜豫早就到家了,他想打個電話卻發現手機沒電了,他真怕對方來個尋人啟事。

倪南卿匆匆忙忙趕回家,正好碰上剛鎖上門出來尋人的杜豫,不等對方開口質問,就撲進他的懷中,堵住了杜豫所有的話。

他縮在這個熟悉的令他心安的懷抱中,像只小貓崽一樣輕輕地蹭着對方的胸膛,惹得杜豫無奈又寵溺地笑了笑,狠狠地揉了一把他的身體,仍覺得不解氣,又捏了一下他的臀肉,引來倪南卿委屈控訴的目光。

“今天怎麼回來的這麼晚?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這片區域治安本來就不好,給你打了那麼多電話都不接,我差一點兒就要張貼一張尋人啟事了!你說你該不該罰!”說著又拍了一下懷中人的屁股。

倪南卿聽着這一如自己猜想的話,頓時笑倒在杜豫的懷中,看得對方一臉茫然。他簡單地解釋了一下,把杜豫氣樂了,一把把他扛到肩上,連拍了好幾下他的屁股,不停地念叨:“你個小沒良心的,還知道我會急得去搞尋人啟事,我看你又欠收拾了!你……”

話還沒說完,就被伏在他肩上的人打斷,倪南卿抬起垂着的腦袋,側過臉看向杜豫,眸中水光瀲灧,嗓音軟軟地問道:“老公,我知道錯了。我任憑老公處置。”

下一秒,倪南卿就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咒罵,腹部頂着他的肩膀驟然緊繃,給他帶來堅硬突兀的不適感,他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舒服一些。哪知這一動作,看在杜豫眼中,就有些不同尋常的意味了,他連燈都來不及開,就將肩上的人撈進懷裏,放縱自如地倒了下去。

墨色無邊,狹小的空間似乎也被無限拉長,給人營造出一種錯覺,好像他們是懸浮在無光的夜空中,衍生出的不安漸漸蔓延開來,卻因彼此的依偎與存在而無所畏懼、縱情遨遊。

一抹昏黃的微光打在倪南卿的臉上,本就清雋雅緻的眉眼更添幾許明媚與溫柔,看得杜豫心念一動,俯下頭去印上一連串細密溫柔的吻,最後一吻小心翼翼地落在他的眉心處,如蜻蜓點水,似雨蝶戀花。

倪南卿陷入他輕如羽毛的吻中,失了心神,茫然的眼中倒映着杜豫的身影,輕聲呢喃道:“他們怎麼都不要我呢?明明都說相信我的才能……”

清淺的氣息落入溫熱的唇中,被染上熟悉的氣息,沒有摻雜任何的欲||念,每一下觸碰都如對微葩嫩蕊般小心翼翼,呵護至極,好似在安撫着身下迷茫的人,想融掉那一身糾纏着他的憂愁煩擾。

倪南卿緊繃的心弦漸漸鬆懈了下來,疲憊如潮水般湧上身體,他在杜豫朦朧、溫柔的呢喃中閉上了雙眼,陷入溫暖安全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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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買斷不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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