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
“都好?好個狗屎的好!”
“我……覺得……不、好。”
短暫的沉默過後,這個“提議”如一滴下了油鍋的水,瞬間炸開了一片。
與此同時,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一個兇狠猙獰,毫無遮掩地噴射着怒火;一個輕細孱弱,語氣卻透着異樣的堅定。
忙着攔架的南風和兩個小護士尚且來不及反應過來,暗潮洶湧的兩個主角卻立即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同一個方向。
臨窗的病床上,原本陷入沉睡毫無蘇醒跡象的人,此時微睜着雙眼,面色蒼白卻冷靜地看着他們。
杜豫立即掙開南風和小護士的鉗制,撲到倪南卿床邊,激動地語無倫次:“醒了?終於醒了!你感覺怎麼樣?你剛才說話了?怎麼說話了?嗓子疼不疼?你……”
“哎呀別問了!他才剛醒,你嘰哩哇啦問一堆,他回答得過來嗎?”
南風看他連珠炮似的的對着倪南卿一通問,臉上又哭又笑,雙手還胡亂撲騰着,實在看得人有些害怕,連忙上前把人拉開了一些。
杜豫哪裏猜不出來自己這會兒的表現有多怪異,但是他實在是激動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想和倪南卿說說話,又顧忌對方的嗓子;他想抱抱倪南卿,又怕把持不住力道傷了對方,以至於造成了這副滑稽的樣子。
他都是這個狀態了,另一邊躺在病床上,同樣苦苦等着倪南卿醒來的顧翰霖又能好到哪裏去?
只是顧翰霖尚且還有幾分理智壓着自己,才沒縱容自己像個莽小子似的從床上跳下來撲過去。
沉浸在激動中的兩個人都留意到方才倪南卿睜眼之際所說的話,但是南風卻聽得一清二楚。
他聽出了倪南卿語氣中的決絕和堅定,自然也能想像得到被拒絕後顧翰霖的痛苦和嫉恨,內心不由得深嘆了口氣。
余光中瞥到兩個小護士臉上的驚疑和探尋,暗道一聲好奇心害死貓啊姑娘們!隨即以病人初醒需要檢查一番為由打發了她們。
等到房門關上,南風連忙給倪南卿倒了杯水,安撫着他:“才剛剛醒,就別想那麼多了,有什麼事情之後再說。醫生先前就叮囑了,若你醒了,讓你別急着說話,先養養嗓子再說。”
一邊把醫生的話混着自己的意思說給倪南卿聽,一邊用眼神警告着對面的兩個“好人”,這幾天別在倪南卿面前出么蛾子。
倪南卿把三個人臉上眼中的微妙都看在眼裏,再看這三人都算不上好的精神狀態,心裏也就明白了在他昏迷這幾天的大致狀況。
估計這些天來,他們三個人大多數時候都是守在他身邊,連自己都拋在了腦後,一時間心情有些複雜。
對於杜豫,他自然明白,所以一睜眼看見他並不奇怪。但是顧翰霖和南風二人,卻是出乎他的意料。
一個姑且算是他的金主,一個姑且算是他的合作夥伴,如此這般的做法,讓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內心糾結中,南風已經端着茶杯遞到了他的嘴邊,他抬眼看了眼,正撞進南風溫潤和煦的笑容中。
“喝點水,我今天一早煮的,調好了溫度,不冷不燙,正合適。”
他抿了一口,恰到好處的水溫,流過喉嚨時,十分舒服。他忍不住又多喝了幾口,直接將整杯水都喝光了。
倪南卿絲毫沒有察覺到他和南風兩人此刻的氛圍有多微妙,自然也就體會不到此時氛圍外的兩個人有多抓心撓肺。
那兩個彷彿被排擠在外的男人都紅着眼瞪着眼前這一幕,只覺得心裏酸得“咕嘟咕嘟”直冒泡,又覺得自己的兩隻眼睛又癢又疼。
顧翰霖凡事總要多留三個心眼,考慮到倪南卿初醒的心情,哪怕兩眼再疼,也緊抿着嘴巴,沒有多說一句。
然而,他忍得住,杜豫這個二愣子可就憋不住火了,直接上前一把奪過杯子,撞開南風取而代之。
倪南卿剛從沉睡中掙脫,生理機能還沒有完全恢復,還沒反應過來,眼前就換了人,耳邊只聽到一聲“哎呀”。
他下意識朝聲源地看去,見南風正齜牙咧嘴地揉着大腿,猜到他可能是撞在床頭柜上了,不滿地瞪了杜豫一眼。
杜豫當場就急了,經歷了顧翰霖這一遭,他現在是受不了任何倪南卿幫着別人反對他的態度。
他嚷嚷道:“你瞪我幹什麼?我又不是故意的!明明是這小子圖謀不軌,我怎麼能讓這種人靠近你!”
倪南卿被他嚷得頭疼,扯了扯他的衣擺,想讓他小聲一些,可惜他視而不見,急得倪南卿咳嗽了起來。
這一咳,聲聲牽動着嗓子心肺,那叫一個撕心裂肺,疼得倪南卿眼淚簌簌往下掉,直接又遭了一場罪。
南風急忙上前撥開杜豫,將倪南卿扶起來倚在自己懷裏,小心翼翼地幫他順氣,嘴裏時不時還要刺杜豫幾句。
杜豫每每要上前幫忙,就被南風巧妙地隔開,半點插不上手,氣得直跺腳,逮着南風一通罵。
他一心只顧着在倪南卿面前給“情敵”潑髒水,沒能察覺到倪南卿看向他時眼裏的疲憊和失望。
而這一切,卻被從始至終一直默不作聲的顧翰霖盡收眼底。等到那情緒積攢夠了,不容倪南卿強行開口,他率先出聲。
“鬧夠了沒有?這裏是病房,不是菜市場!”
杜豫和南風的聲音瞬間戛然而止,不約而同地看向幾乎被他們忽視了的男人——雖然顧翰霖一臉平靜,看着他們的眼神也很平靜,但是就是能讓人意識到——他生氣了!
這個表情,要說在場最熟悉的人,莫過於杜豫。因為這正是顧翰霖每次都看向他的表情——彷彿永遠都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卻由於某種原因,被壓在深厚堅硬的冰層下,卻給人一種蓄勢待發的危險感。
病房內的氛圍一時間有些凝滯,幾人之間頓時陷入了某種怪異的僵持。
正當倪南卿心累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敲門聲響起,是小護士把醫生喊來了。
醫生的到來使得病房又恢復了倪南卿還沒蘇醒時的微妙的和諧。
仗着倪南卿正在接受醫生的檢查,杜豫三人在醫生身後一邊聆聽着醫生的交代,一邊進行着激烈的眼神交鋒。
當聽到醫生談及說話問題的時候,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安分了下來,聚精凝神地盯着醫生。
“……額、至於這個說話問題嘛——”醫生叫三雙炙熱的眼睛包圍着,聲音都有些不太平穩,“不用過於擔心,你是舌頭受損,沒有傷及聲帶,所以不至於變成啞巴。只是——往後說話吐詞就沒那麼利索了。”
老大夫看倪南卿始終垂着頭,一動不動,對他的話也沒有任何反應。若不是看到他輕顫的睫毛,倒真像一個生動精緻的人偶娃娃了。
他嘆了口氣,拍了拍倪南卿的肩膀,溫聲撫慰:“只要沒有傷及姓名,一切事都是幸事。吐詞不清總比說不了話強,只要多加練習,總能克服的。”
隨即轉身又對身後的三人叮囑道:“病人初醒,一切都要注意,盡量不要打擾了他,減少病人情緒上的波動,休息調養為主。”
“放心吧,王醫生,有我看着呢,您先回去吧。”顧翰霖點了點頭,語氣沉着冷靜,看起來在三人之中最為穩妥。
然而,知根知底的王醫生對他的話只有沉默這個反應,欲言又止地看了顧翰霖幾眼,無奈地出去了。
別人不了解這個祖宗,他還能不了解。顧翰霖的確不一定會主動鬧出什麼么蛾子,卻未必不會做煽風點火、推波助瀾的事。
就算他先前不了解病房裏那幾個人之間發生的彎彎繞繞,經過這麼些天的旁觀,也能猜出個一二來。
想想也知道,能鬧到送醫院搶救的地步上來,可見他家這個祖宗和那位倪先生之間是什麼樣的孽緣。
念及此,他頓時感覺頭上的白髮又多了幾根,懷着對那個叫倪南卿的孩子的些許惋惜,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病房裏,倪南卿把目光投向另一端靠牆、同樣躺在病床上的男人,默默地看了會兒。直到顧翰霖從欣喜逐漸過渡到不安,就要發問時,他忽然笑了起來。
顧翰霖的種種情緒在他這一笑之下全都化作一個大寫的“懵”,怔怔地坐在床上,動也不動地盯着對方。
二人面對面,一笑一痴的畫面不論實情,落在旁人眼中絕對當得上一句“唯美”,結果自然而然——某隻醋桶又炸了!
雖然怒火衝心,但杜豫老老實實地記着醫生的叮囑,不敢再大吵大鬧,又實在氣不過,乾脆搬了個椅子往兩床中間一放,大搖大擺地坐了下來,把顧翰霖的視線遮了個嚴嚴實實。
“看他做什麼?要笑就看着我笑!我不比他更搞笑嗎?”杜豫雙手抱胸,翹着二郎腿,挺着腰板兒,沖倪南卿抱怨道。
果然,倪南卿笑得更歡了。他一笑,杜豫也跟着傻樂呵。
南風無語地拋了個大白眼,心道:就你這個傻樣,那可不比顧翰霖更搞笑!
他迎上倪南卿的視線,解釋道:“喏,這堪比牛郎織女天各一方的距離,就是你家這位大兄弟的功勞,也真是難為他這一身腱子肉了!”
他把話音拖得老長,滿滿的無語和打趣,偏生杜豫還昂起下巴,一副“我驕傲我自豪”的小表情,成功把倪南卿再次逗笑了。
這邊三個人其樂融融的氛圍,就襯得另一端的顧翰霖越發孤寂凄涼,整個人都散發著肉眼可見的陰鬱之氣。
他心痛難忍,果斷開口打斷了對面溫馨的氣氛:“南卿,你、我、我等了你幾天,就為了等你醒來,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就是我,你、你就沒什麼……想要對我說的嗎?”
倪南卿的笑容瞬間淡了,他瞥了眼床頭柜上早已準備好的紙筆,暗嘆了一句:準備得還真是充分啊!
他平靜地看向與他隔得遠遠的人,內心出現了些微的波動,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平靜,在他過往面對顧翰霖的時候,出現的次數屈指可數。很多時候,他都是用力偽裝出一份平靜。
沒想到,這份情緒在此刻悄無聲息地就來了,來得出人意料卻又理所當然。
當顧翰霖清晰地辨認出倪南卿眼中的情緒之時,他的內心油然生出一股惶恐。他卻無力阻止,只能看着倪南卿拿起了紙筆。
“我們各自,回歸原位,好嗎?”
清潤的字跡帶着幾分本人的秀挺,流暢得彷彿早已將那個答案在心裏梳理過無數遍,堅定而不移。
杜豫已經坐到了他的床邊,專註地看着倪南卿的面容,沒有對紙上的內容投去任何關注。
這是在給我留幾分面子嗎?顧翰霖不禁自嘲。他看着對面相對而坐、自成一體的兩人,突然間感到莫名的難堪。
病房內不知何時只剩下他們三人,卻不是外人想入非非的三角關係,而是可笑至極的涇渭分明。
顧翰霖終於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沙啞的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