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
正對着靶玩得高興,青姑姑的聲音忽然響起來:“哎呀我的哥兒啊!您這病還沒好全呢!怎麼就出來耍子了?這外邊冷得很!什麼時候玩不行呢?老蘭頭您這也是有年紀的人了,怎麼也不勸着哥兒?哥兒可是你們如今的依靠!”
雲禎穩穩拉開小弓,看都沒看她:“青姑姑有什麼事?”
青茗一怔,往時她念叨嘮叨,雲禎都會陪笑着解釋幾句,如今雲禎卻一句她的話茬都沒接,反問她有什麼事,不由語塞,一時才想起自己的正經事來:“是太常寺那邊忽然遣了位長史老爺過來,說之前的譚大人已免職了,正在東府那邊等着拜見侯爺。”
雲禎這才放下了小弓,臉上也掠過了一絲詫異,按例,公主去世,一般公主府所有屬於公主的一品建制以及儀仗全都要撤掉,但降爵撤制的事情一貫太常寺不會主動過問,一般都由各府在孝期結束后自己慢慢裁撤。有些府上乾脆一直都不撤,比如誠信伯府上都還厚着臉皮掛着先帝親自寫的公府的牌匾,也沒人管。前世自己出孝后很快上了個摺子請撤公主府建制,太常寺很快也就批了,撤回了譚凱另外任用,並收回了公主府進宮的牌子……
但如今譚凱竟是直接免了?然後再派一個長史來?這又是什麼原因?他轉頭問道:“新來長史名諱是?”
青茗語塞,東府那邊的師爺倒是說了名諱,但是她卻沒有細問,只是忙着先來找禎哥兒,不由陪笑道:“一時倒忘問了……”
雲禎沒有理睬她,而是抬頭看了眼天色隨□□代道:“外邊候着傳話的是哪個童兒?”
青茗又一怔:“是司墨。”
雲禎微一點頭道:“叫他進來回話。”青茶不由心中打鼓,一邊指派身邊的小丫頭出去傳人,一邊心裏暗自忖度,從前公主不太管內宅,禎哥兒身邊服侍的都是丫頭子和奶娘,雖然也按例買了四個書童陪着上學,但禎哥兒上的是太學,書童也不能入內,平日裏也並不一塊玩耍,大部分時候不過是個擺設罷了,怎的今兒卻想起這些書童兒來?
是了,之前公主在,禎哥兒身上的爵位並不顯,公主常年在軍中,外務都由長史和師爺安排,內務一貫自己安排着,公主去世后,禎哥兒年紀小,又是孝中,外院的事仍然由長史、師爺們酌情處理了。但今後這外邊的事肯定還要哥兒出面多了,看來自己是得立刻物色個人放在哥兒身邊,否則又像今天這樣兩眼一抹黑可怎麼行。
她心裏還正暗自計較,臉上卻堆了笑:“原是因為哥兒病沒好,想着就和哥兒說一聲,讓東府那邊章先生處置也就罷了……因此沒細問……是我的疏忽了……”
雲禎倒沒說什麼,司墨很快跑了進來,仍還扎着總角,唇紅齒白,伶俐地行了個禮:“見過侯爺,東府章先生讓我來稟報侯爺,說是先長史譚凱因着伺候不周,皇上震怒,已是撤職,永不敘用,吏部已是按皇命另外派了位大人過來,姓羅,名采青,章先生說這位大人是個能幹的,極擅長實務。因着第一天來,若是侯爺身體大安了,還請侯爺有空去見見羅長史,若是仍不得安,那便請侯爺安心休養,章先生那邊自會與長史交接。”
他年歲甚小,不過十一二歲,但口齒卻極為伶俐,一席話說得清清楚楚,雲禎點了點頭,交代他:“請那位長史先到花廳稍候,請章先生先過去陪客說話,吩咐廚房備下一桌吃席,素席面即可,叫幾個清客準備陪客,另外讓我房裏準備下見客的素袍和素銀冠……”
青茗卻有些亂:“啊……這個時候備席面,怕是來不及了,因着哥兒守着孝,咱們府上如今都是儉省着度日,廚房那邊每日備的食材都不太足……”
其實是她前些日子裁撤了不少廚房的師傅,剛換了廚房主管,收緊了府里的開支,倉促之間讓他們備席面,她卻知道必然來不及。
此時她心裏更震驚的是譚凱被免職?之前譚凱一直不大理內宅的事,每個月只是把公主府和侯爺的進項撥過來就完了,如今換了新長史……卻是要趕緊打點一番……教他知道侯爺都聽自己的……
雲禎有些不耐煩隨口道:“讓外邊專做素齋的清韻軒送一個席面過來,那邊的秋露白做得好,讓順便送兩罈子過來。”抬腿就走,青茗愕然道:“清韻軒?那兒的素齋席面要好幾十兩銀子!再說哥兒病還沒好呢……
結果司墨卻脆生應道:“收到!我這就去置辦!”他微微一鞠躬已是快速轉身跑了出去。
雲禎也就轉身對老蘭頭道:“蘭大叔您先忙,改日再來和您請教,我先去見客去了。”
老蘭頭滿臉笑得像花一樣:“以後可不敢再叫哥兒了,侯爺快去,那是正經事呢!御賜欽點的長史,那是多大的皇恩啊!別忘了遞摺子進去給皇上謝恩!”
雲禎一笑:“放心,章先生自會置辦好的。”他看也沒看青茗一眼,直接轉身往內院走去。
青茗僵着臉,不去看一旁老蘭頭幸災樂禍的笑容,連忙緊跟上去。
書房裏,章琰正陪着羅采青敘話,見到雲禎進來,都起了身施禮,雲禎微一點頭:“羅長史、章先生免禮,請坐。”
羅采青是個沉穩的,雲禎雖然年紀小,他卻面上毫無敷衍之色,行禮一絲不苟,回話也翔實圓熟,絲毫沒因為雲禎年紀小而打折扣。
雲禎十分滿意,卻也奇怪之前明明沒有更換長史這一出的,不由好奇問道:“羅大人可知道譚大人是因為何事觸怒了皇上,被罷免了嗎?”
羅采青微微笑道:“聽說是因為侯爺生了病,皇上卻沒見到公主府長史上報,傳了去問話,譚大人應對不周,皇上覺得他輕忽了侯爺,便換了卑職過來。”
雲禎眸光閃動:“論禮,母親不在了,這公主府的儀制和屬官也該裁撤,只怕御史台到時候又要參上幾本逾制。”
羅采青笑道:“御史台哪日不參人,宗室在這衣食住行上逾制那是太常見,去年禮部還說了得重新修訂一下禮制,不然若正兒八經按從前的禮制來,這大街上着絲履穿錦衣的老百姓,一大半都得給抓了,哪兒管得過來呢,說到底逾制不逾制的,那不都是看皇恩嗎?皇上御賜的,哪能叫逾制呢?只要侯爺得了實惠,理他們呢。”他面對的是年輕的主子,說起話來也特意活潑了些。
果然雲禎一笑,旁邊的章琰也笑道:“那是,咱們只管不負聖恩便是了。”
羅采青恭敬道:“還要請教侯爺的示下,接下來卑職該籌備些什麼差使,我看侯爺也快出孝了,合該將需要來往的交際名單列一列,也好走動起來。”
雲禎想了下道:“出孝還有兩個月,倒也不急,橫豎我也還小,走動什麼也就算了,到時候再說,到時候正是端午,估計宮宴皇上會召我進宮,然後又要進學了……”他忽然幾乎驚跳起來:“對了,節前有給先生們都送了節禮沒?”
章琰笑道:“自是都送過了。我聽高管家說,都是侯爺您親自囑咐挑選的,怎的病了一場倒忘了?”
雲禎道:“不行,這眼看又要元宵了,再備上一份禮……”他面如土色:“我啥都沒學,等進學,一定又要被先生們罰死了!”他團團轉起來:“一定得再厚厚送上禮,這樣等到時候翰林院的先生們看在禮物的份上就不會太為難我……”
羅采青料不到眼前這個之前還沉穩完全不似年紀的昭信侯忽然露出來這麼孩子氣的一面來,眼睛裏帶上了笑意,但面上卻也還一派穩重:“倒也不必太擔心,元宵后藩地的宗室子們也都會進京,按之前的詔令,這些宗室子也都是要進上書房進學的,到時候列位講學的大人們也就不會太關注侯爺了。”
雲禎臉色更苦了:“這就更慘了,那些世子、宗室子們,各個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哪個讀書不強過我,這一比我就更扶不上牆,特別是朱大學士,又是頓頓戒尺罰站的。”
羅采青失笑:“我怎的聽說長公主對朱氏一族有恩,朱大學士對你分外照拂,寄予厚望呢?”
雲禎臉上幾乎能擰出苦汁子來:“一言難盡,他講的是禮記,我還是趕緊趁着這幾個月還有時間,惡補一下才行。”他又想了下:“朱大學士喜歡收集紙,章先生,還得勞煩您收點新奇的好紙,給先生送上幾匣子,到時候戒尺也能打輕些,不然又在那些宗室子前丟大人了!”
羅采青忍俊不禁,章琰笑道:“小事,前兒我剛見到上好的赤霞紙,極好,就是太貴,怕是青姑姑到時候又要念叨我們清客的開支大。”
雲禎卻彷彿被提醒了一般:“對了長史到任,還有一事交託。”
羅采青連忙肅然道:“侯爺請交代。”
雲禎道:“先父有一遠房堂妹寄居在侯府,因着母親軍中事務忙,這位青姑姑在後宅內也對我多有照顧,後來先父母先後過世,府里一直在服孝,倒耽誤了她,歲數大了些,只是如今父母不在,我今後年歲漸長,堂姑姑這待在府里終究不是個長久之計,因此請長史這邊,替我這位堂姑姑物色一門好的婚事,嫁妝都從侯府這邊出,其餘還請長史操心。”
羅采青心裏已有數,先昭信侯爺雲慎微,出身貧寒,父母雙亡,家境落魄,一朝考入探花便被賜婚,長公主下降,這才得封了侯,想來這位遠房堂姑姑既然是來投靠的,自然也不會是什麼鼎盛人家出身,連忙問道:“侯爺在人選上可有具體明示?”
雲禎道:“家境殷實,人品忠厚便可,出孝后儘快安排,不然耽誤太久,可是我這做晚輩的不是。”
羅采青又繼續問:“這嫁妝呢?按什麼標準置辦?”
雲禎道:“母親去世后,她身旁的幾位姐姐也都放出去了,當時除了母親額外賞賜的以外,府里也厚厚辦了嫁妝的,就按那個的例。”
羅采青轉頭看了眼章琰,瞬間明白了,這並不僅僅要避嫌,顯然這位認不清自己身份的所謂“長輩”的青姑姑管太多已讓這位年輕的侯爺不悅了,因此一是要從速,二是又要辦得漂亮不能讓旁人指摘了去:“卑職遵命。”
雲禎倒是沒怎麼在意,這位青姑姑,每一世都被打發走,第一世被朱絳打發走的,第二世是姬懷素安排了個師爺來府上,也是替她安排了門婚事,想來人人都是聰明人,看他們做過的漂亮事,自己倒也學了一手。他要做的事還多着呢,倒沒什麼時間糾結在這些上,這位長史既然是皇上看中的,想來這樣小事自然也能辦漂亮了,隨口道:“勞煩長史。”
羅采青恭敬低頭應下,等雲禎起身進去了,轉頭看章琰笑道:“侯爺脾氣倒是寬和,今後還要勞煩章先生指教了——至於那位青姑姑,不知能給我些建議不?侯爺交辦的第一樁事,怎麼也不能辦砸了。”
章琰道:“不敢,倒是長史多關照才對。這位青姑姑,之前先侯爺頗為信重,又是帶小侯爺長大的,因此內宅事務一直她掌着,對小侯爺也算精心,只是侯爺如今也大了,的確不好再留着,長史只管按侯爺吩咐辦了便是,稍後我讓人送過去相關書帖。至於侯爺,赤子心性,天真爛漫,極好相處,長史只管寬心。”
羅采青點了點頭,笑道:“青衣軍師天下聞名,今日得見,如何卻如此謙虛,想來還是對采青藏拙了。”
章琰眼睛微微一閃,卻垂下了眼皮:“長史說笑了,章某人不過是個白身,感恩大長公主救命之恩,因此在侯府效勞,如今侯府已有了新當家,章某人很快也就要引退歸鄉,長史若有什麼需要章某效力的,在歸鄉之前,自當全力配合。”
羅采青道:“章先生這話倒是讓我無地自容了,章先生驚才艷絕,侯爺年紀還小,正需您襄助,豈捨得您離開?”
章琰一笑:“羅先生謬讚了,不過是鄉野匹夫罷了,羅先生二甲進士出身,竟甘身來侯府擔當長史,有您在,侯爺自然安枕無憂,您看不是今天您才到任,侯爺就交給您這樣的重擔?”
兩人對視一笑,面色平和,似乎都不過是一次極尋常的應對。
羅采青拱手告辭,到了東府收拾自己的住處,細細想了一輪,第二日果然立時就找了官媒來,先細細問了一圈青姑姑這樣的能說到什麼人家,又讓官媒先物色好人選,再和侯爺回話。
才剛有些頭緒,偏又接到了太常寺的傳召,他心下納罕,自己才履職領了任務沒幾天,連忙收拾了進宮。
沒想到竟然進宮就是面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