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貪婪
瑞德的一隻腳是跛的,每逢雨雪便會病痛交加,他一向是忍耐度過。
只是,這次格外難忍。
一整宿,如同萬蟻啃噬,在極冷與極熱中交替。
第二日,他去便尋了青彥。
青彥見他時也是一怔,彼時他冷汗淋漓,唇色極白,眉心死皺,眼下一片烏青,頗為有氣無力。
“這是怎麼傷的?”青彥捲起了他的褲管,摸索了幾下,皺起了眉頭。
戰士的每個傷疤都是英勇的勳章,每一塊疤痕都代表着戰役、勇氣、以及兄弟。
瑞德也不例外。
他的神色變得平淡,目光直視前方,意識早已飄遠。
“一次蟲族的清剿活動,混入了姦細。”
他開口,輕描淡寫。
“當時沒有立刻治療嗎?”
“嗯,拖了幾日。”瑞德道,“現在還有得治嗎?”
沉默了一會兒,青彥點頭。“可以。”
可他的面色並不輕鬆,甚為嚴肅。
“很難嗎?是缺少什麼東西嗎?藥材還是器械?”瑞德急切得詢問。
青彥搖頭,“不是,”他輕嘆了口氣:“需要截肢。”
瑞德愕然。
“你傷的不重,原本只需將腐肉和壞死的神經剔除乾淨,然後接好,仔細療養便能完全康復,並不困難的手術。”
“只是,如今它們都已經壞死。”青彥點頭,“有人添了腐蝕性的葯汁,所以這才是需要截肢的原因。”
有人設計了他,這不過是證實了他原本的懷疑,那些腐蝕劑是聯邦的人下的,因為,他擋住了某些人的道。
瑞德眼裏劃過一抹嘲諷,“如果不截肢呢?”
“會迅速蔓延至全身。”青彥黯然道:“你會死。”
許久,才傳來瑞德的聲音。“我知道了。”
接受自己只能截肢的事實嗎?
“我想靜一靜。”瑞德對着他道,“我先離開了。”
“嗯。”青彥注視着他的背影,那身影彷彿一下子佝僂了起來。
在即將看不見瑞德的身影時,青彥連忙道:“蘭諾他可以製造出機械腿,你,”
“哦。”瑞德只是應了一聲,腳步不停,他面上劃過一抹自嘲。
假的和真的能一樣嗎?
瑞德並沒有考慮很久。
在第三日,他便詢問了Dr.蘭諾。
Dr.蘭諾給了他肯定的答覆,除了材料不全無法使得外觀與正常肢體相同外,不影響任何是用,甚至,可以為他改造加持機械武器。
瑞德拒絕了改造。
為了殘留體面。
“你要什麼?”瑞德問他,Dr.蘭諾不是慈善的人,更多的時候是冷眼旁觀。
“一個承諾。”
“什麼?”
“在離開Abondon之後,與我重逢時,實現這個承諾。”Dr.蘭諾開口。
瑞德並不理解他為何對離開如此堅定,卻莫名得十分相信。
“承諾不違背,”
“你知道的,我是個星際海盜。”Dr.蘭諾輕笑着看着他,打斷了他未說完的話。
不違背聯邦法規、道義、人論?這本身就是莫大的諷刺不是嗎?
瑞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自嘲得彎了一下嘴角,“好,我答應。”
於是Dr.蘭諾在他的精神體上留下了精神烙印。
第四日,他便請求青彥進行手術。
青彥的醫術如他的藥劑一般高超。星際公民的自我修復能力本就高,瑞德在手術后第一個月便接受了機械腿的改裝。
“手術很成功。”Dr.蘭諾頷首。
那條腿可以自由使用,與往常並無異樣,而當他放下褲管,遮住,根本看不出來區別。
也只是看不出來,泛着光澤的,冰冷的,機械的,根本不正常。
殘疾?殘廢?
瑞德瞪着這條機械腿,不再看他。
他只是一時無法接受,他能很快適應。
不,他不能!
瑞德剛邁了一步的腿再次跛了一下。
啪――
玻璃杯砸在地上,水和碎片四濺,劃破了他的褲管,左腳滲出了血液,而右腿,毫無感應。
“它有誤差,你做錯了!”瑞德瞪向Dr.蘭諾,撲過去抓住了Dr.蘭諾的衣領。
“不,是你太在意它了。”Dr.蘭諾對於他的舉動毫無反應,只是眼中劃過一抹失望。
太弱了。
“沒有誤差?”瑞德不敢置信,他直直得瞪着Dr.蘭諾。
蘭諾移開了他抓着自己衣領的手,再次重複了一遍,“是你太在意了。”
他在意嗎?
不,他不在意的。
他向前走了一步,如方才一般,再次晃了一下。
他的面上湧現急切,懊惱和恐懼,他一再嘗試,結果一次比一次失敗,他根本無法視之正常。
Dr.蘭諾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瑞德大汗淋漓地倒在地上,那條機械腿從褲管中露了出來。
他慌忙地拽下褲管,儘管周圍空無一人。
他頹然地放下褲管,捂着眼睛輕笑了下,而後是大笑,狂笑,笑聲尖銳、頹廢。
“這是一種心理疾病。”青彥從瑞德那裏離開後來到了Dr.蘭諾的洞穴,“他產生了嚴重的術后心理障礙。”
“嗯。”Dr.蘭諾點頭,心裏默默思考着手頭上的器械所缺的零件。
一個在槍林彈雨中磨礪出的戰士由於懼怕肢體殘缺,而無法正常行走。
是可笑還是可悲?
Dr.蘭諾卻對他失去了興趣,作為一名星際海盜,他了解聯邦也不少,瑞德這個名字也曾出現在海盜刺殺榜的首頁。
Dr.蘭諾也不例外地研究過他許久。
頗有將才,功績無數,可惜過於愚蠢了些,淪為某些人的踏板,軍權交鋒中失敗者,甚至被陷害得名聲狼藉以至於被丟到了Abondon。
有勇無謀,不過如是。
現在看,又添了一個懦弱。
哪怕殘疾是他的弱點,屈服於弱點無力掙脫,更是懦弱。
“你想要做什麼?”躊躇了一會兒,青彥問Dr.蘭諾,“我聽到了你們的對話,你說,會離開這裏。”
“你為什麼而來?”Dr.蘭諾慢悠悠地反問,神態怡然。
青彥自然答不出來。
……
瑞德無法正常走路了,儘管他很努力地掩飾,依舊有着明顯的差別。
愈在意,愈刻意,愈無法正視。
而當有人無意中提起,甚至只是提到腳或者腿這個字眼,瑞德便會變得格外敏感,陰鬱。
他的變化很明顯。
所有人都發現了他的改變。他變得不苟言笑,時常抿着豐厚的唇,眉眼中時不時劃過陰鬱。
最直觀得則是,普特。
在某一日,瑞德將他送到了垃圾山上。
嬰兒不解他為何把自己放在這裏,只當他是在與他玩鬧,敞着兩隻肉臂向他索取擁抱。
“啊,啊。叔叔。”
嬰兒還只會極少的音節。
瑞德未發一言轉身離開。
這是最直白的信號。
丟棄在垃圾山的所有東西都是無主的,可奪取,可踐踏的。
嬰兒,不過是沒有能力的存在。
他與所有人都毫無關係,他們沒有義務去照顧。
弱即原罪。
一個嬰兒只會浪費糧食。
原本瑞德選擇留下他,現在選擇拋棄他,也沒有人會去指責他。
甚至,他們覺得,這一天來得太晚了,他竟然活到一歲了。
夜幕降臨時,嬰兒凍得發白的臉蛋冰涼一片,逐漸僵硬。
也許再過不了多久,這短暫的生命就會消散在這個夜裏。
嬰兒沒有哭泣,睜大紫色的眼睛看着漆黑的夜空。
冷風呼嘯,卷着垃圾,骯髒及惡臭是這裏永恆不變的存在。
那雙澄澈如洗的瞳倒映着這一切:骯髒以及夜空閃爍的幾點暗淡星辰。
直到一隻手伸來,他摸了摸他的面頰,一股溫熱由他的指尖穿到嬰兒體內,由內而外地驅散了寒冷。
嬰兒的臉蛋不再僵硬,懵懂得眨了眨眼睛,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來人輕笑了下,道:“真像葡萄。”
卻是毫不遲疑地轉身離去。
寒冷再次席捲而來,吹涼了襁褓,卻沒有再凍僵嬰兒的面頰。
又過了一會兒,一雙手將他抱起,溫熱的胸膛溫暖了嬰兒的襁褓。
他帶着嬰兒向光亮處走去,許久后才迎着另一道高大的身影。
“你把他帶回來了?”
“是的,我想照顧他。”抱着嬰兒的胸膛穩健的心跳聲傳入嬰兒耳中,那聲音溫柔而堅定。
“嗯,那便留下吧。”高大的人說得漫不經心。